从戚瓷心与乌丽君两姐妹的厢房再往后头去，有五间小巧的上房，是给丫鬟们住的。


    如今只住了三人——青穗、青禾，并一个李莉儿。自打李莉儿得了银钱，买回织机等物什，“札札“的机杼声便如流水般，从晨光到暮色，一刻不歇。


    青穗心下好奇，去瞧过几回。


    但见李莉儿十指翻飞，在线中灵活穿梭。她瞪着一双眼，气息急促，活似木偶戏里被摆弄的提线木偶，只知重复那些动作，半分停歇的意思也无。织机震颤着，一寸寸吐出布来。


    不过三五日，李莉儿眼底便泛了红丝，却仍日日守在织机前，瞪着眼，喘着气。织机活像是个吃人的兽，要把李莉儿生吞进去，然后哗啦啦吐出世上最好的布。


    青穗起初觉得没趣，渐渐却品出几分异样来——


    这李莉儿，疯魔得有些过了。


    这日，青穗心下惴惴，终是抬手叩响了李莉儿的房门。


    叩门声“笃笃“响了半晌，里头却无人应答，唯有机器声不绝于耳。青穗愈发忧心，推门而入，却见李莉儿半个身子都伏在织机上——她每日天不亮便起身，一坐就是一整日，脊背像是被吸引一般，越发靠近织机。


    青穗在门口探头探脑，试探性地问道：“李莉儿，你要不要同我出府去？”


    青穗和李莉儿本就不甚熟稔，因此说话间稍显底气不足。


    “我不去。”


    “城西来了京里的商人，带着冬缎呢，听说是宫里流出来的新花样，生意红火得很。“青穗绞着衣角，“你既织布，也该去瞧瞧别人卖些什么花样。”


    织机的声响，如连日的骤雨，忽地戛然而止。李莉儿缓缓转过头来，青穗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不过短短数日，这张脸竟像比原本老了十载。


    “你……你没事吧？”


    李莉儿怔忡片刻，眼珠迟缓地转了转，又慢慢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仿佛此刻才惊觉自己已经辛苦地劳作了多日。她脖颈似不堪重负般垂着，艰难地支起身子，“抱歉，你可以等我换身衣裳吗？”


    “哦……哦，好的。”


    织机声听惯了，乍然走到街上，人声鼎沸，李莉儿只觉耳中嗡嗡作响。那些叫卖声在她的耳朵里及其模糊，要花费好一番气力才能辨认出那些字句。


    果然如青穗所言，城西几辆临时搭起的木车上，摆着各色绫罗绸缎。虽是个简陋摊子，却围了不少锦衣华服的闺秀，丫鬟仆从们将她们团团护住，与旁人隔开。一边是挤挤挨挨的平民，一边是言笑晏晏的小姐们，悠闲地挑拣着料子。


    青穗拉着李莉儿，小心避开那些贵人，在人群中寻着缝隙，好容易挤到前头。


    那摊主穿着时新衣裳，满脸堆笑，只顾着奉承几位富贵小姐。


    “您瞧仔细咯，这可是宫里流出来的新花样！”


    “姑娘好眼力！这匹春罗最衬您了！”


    “时候不早了！宫里的衣裳金贵繁复，自然要早些预备。”


    “这春日的料子买回去，再过月余就能裁新衣了！若是耽搁了，可未必还能寻着这样的好货色。”


    那摊主舌灿莲花，奉承话一句接一句往外蹦。听得几位小姐连连应下，都说要带回几匹布去。


    李莉儿却怔怔地立在原地。


    寻常富贵人家，不过立春才着手裁制春衣。越是显贵，越要早早预备。衣裳讲究，自然要多费时日，方能赶上天时。


    可到了她们这些卖布的人手里，此时才开始织春日的料子，已然迟了。更何况她这般孤身一人，便是赶制夏布，也不过将将来得及。


    这些事情，她早该想明白再开始的。可越是着急，便越是出纰漏。


    她不能总在戚府白吃白住。她不是戚瓷心的丫鬟，那些织机丝线，俱是戚瓷心的银钱置办的。如果不行的话，她就又要到别人家去做丫鬟。


    也许等待真的能带来好结果，但她等不起。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需要的是立竿见影的回报。


    青穗不明白李莉儿发生了什么事，自城西归来后，她便停了织机，整日对着那织机发怔。


    日子又过了几日，李莉儿搬着一把小椅子，坐在上房外头，忽地朝路过的青穗问道：“你给姑娘做丫鬟，姑娘待你不错吧？”


    青穗想了想，答道：“姑娘惯爱亲力亲为，倒不常使唤我。”


    李莉儿听了这话，呆呆地点了点头，垂下头，低声嘟囔着说道：“到别人家去，不如就给乌姑娘做丫鬟，乌姑娘仁善。”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


    青穗走回自己屋里，又搬出一把矮凳，在李莉儿身边坐下。


    冬季难得的大太阳，暖烘烘地照在身上，晒得人发懒。青穗抬起手，遮着眼，看向天空。


    “莉儿，你说我以后做些什么好呢？”


    “以后？你不是乌姑娘的丫鬟吗？”


    “总不能做一辈子丫鬟。”


    “为何？”


    “乌姑娘是个好人。”青穗低下头来，抿了抿嘴，话至此却戛然。


    迟迟等不到青穗的下一句，李莉儿侧目问道：“然后呢？”


    “若是……若是乌姑娘将来变了性子呢？我姑姑未嫁时也是极好的……”青穗忽地有摇头，“那是姑丈的错。”


    李莉儿听得云里雾里，“你在说什么？”


    “我是一个丫鬟，很容易就死了，死了也没人会管的。”


    青穗像是胡言乱语般，晃着脑袋，一股脑地把话吐出来，眼里显出几分挣扎的神色，“什么‘时出为碧峤，时没为银海’，什么‘五色纷披，灿若图秀’，什么的这些我全都没看过。我只读过书，我应该去看看的……原该连书都读不上的。”


    她先是激动地挥动手臂，继而声渐低微。


    起码目前来看，乌姑娘是个好主子，不但干活轻松不克扣工钱，还好心地让她读书，读那些游记。


    乌姑娘会猜到吗？乌姑娘待她宽厚，许她读书，却养出这般不安分的心思。若因此断了后来丫鬟的福分，倒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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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罪过了。


    她是个不忠的丫鬟，谋算着利用主子的善心。她是个不孝的女儿，家里好容易给她找了这个主子跟前当差的活。


    她也曾提醒自己要好好地、安心地当差就好了。可越看书，便越是向往，向往那些她生下来就没有的东西。


    李莉儿望着她。青穗忽地起身，长舒一口气：“该去当值了。”


    青穗把凳子搬回房间，只余下李莉儿一个人在那儿晒太阳。


    按理说，如果青穗想要离开，李莉儿就更容易成为乌姑娘跟前的丫鬟了。可她想坚持的心不坚定，想放弃的心也不坚定。


    日头晒得她心绪翻涌，太阳烘烤着她的犹豫，如炙肉般，翻来覆去，两面煎熬，然后熟了。


    李莉儿数着铺在地板上的砖块，做、不做、做、不做、做……


    突然，凳子腿猛地一歪，“咔嚓”一声，从凳面底部逃离，李莉儿结实地摔了个屁股蹲。


    “什么破椅子！”


    李莉儿狼狈地爬起来，看着地上坏掉的凳子，带着些恼怒踹了一脚，气冲冲地回到房间去。


    风吹动不远处的树，光秃秃的，没响起一点摩擦声。李莉儿又沉默地从房间里出来，收拾起坏掉的凳子，拿回到房间去。


    天意如此。


    李莉儿从织机上收起了之前织的布，开始冷静下来思考。


    她现在要以夏季为主，要做夏季的布料。可那日看了城西商人的那些花样，花样繁复。她自己一个人干，若是想要织出那么复杂的布，产量便会很低。


    要织出些不复杂的布，但要有它的卖点。


    夏季……该织夏布！夏布的特点是清凉舒适，可以不用太繁复的花纹。


    但若是现在开始织夏布，便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挣不到钱。让她去找乌姑娘，请乌姑娘宽限自己一些时间，她是万万不愿意的。若是夏布挣不到钱，她就更难以偿还乌姑娘了。


    她要织夏布，也要现在就开始挣钱。


    先干起来再说吧！边干边想！


    李莉儿不愿再坐在那发呆，又去买来了夏布需要的苎麻，风风火火地干了起来。


    对于织夏布，李莉儿并不太熟练。厚实的衣服贵，冬季为了省些钱，才多会自己织布做衣服。夏季繁忙，随便几块冬天剩下的布便能穿上到田里干活去，一向是不太注重衣服的。


    李莉儿心傲，便是自己不太熟悉的夏布，她也要织出细密平整的布纹来。


    织机"札札"的声音再度在这五间上房内响起，只是李莉儿再不似从前那般疯魔。


    她时常拉着青穗到街上闲逛，细细察看各家布庄的料子，又留心街边小贩卖的各色物件。


    这般看了几日，倒叫她琢磨出个主意来。


    她先去寻了乌丽君，央她题了首诗，又翻出先前织就的料子，一针一线地裁制出戚瓷心与林既明二人的衣裳。好容易等到戚瓷心，便将衣物送了出去。


    对此李莉儿稍有些愧疚，大概为了那两件衣服里的一点“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