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枯骨
作品:《死对头哭着求我活下去》 说是辛苦过一夜,也真只是辛苦过一夜。
江翌这一夜换了无数次水。
只因褚严清这一句。
“腹部这一刀进的很果断,并未磕绊。”他道。
江翌未答,只是依言探身拂开了老长史腹腰的衣物。
与先前一样,除去皮肉囊腐外,腹部只有一道斜深的创口,旁的几乎是清整的。
江翌隔了层帕子轻摁尸体的胸肋,直到肋腹,掌下肋骨处有些过于松软。
她看向褚严清,男人却不知在何时悄无声息来的身旁,未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查验。
“肋骨骨折了。”江翌抬眸看他。
“可这不对,他身上并无外伤,肋骨怎会骨折。”
褚严清朝她略略一点头,轻声提道,“可还记得两年前那桩案子。”
“你与司丞同办的那案?”她微顿,直直追上男人的眸子。
他对上那双莹亮的眸子,似是无奈叹了叹。
那是深冬,杜回彻按约去访巡卫侍郎,却见侍郎府白绸周系,后才知晓侍郎心疾发作死于家中。
后安葬那日,百官也都去了些,不料抬棺脚夫在抬槛之际失误,翻了侍郎的棺,侍郎竟从棺材中滚了出来,还是以面着地,闹得京中人人皆知,更有甚者取笑。
杜回彻与众人一同去将棺材扶正,却看得侍郎颈后青紫,指尖大点,他便以司丞之职定他侍郎之死有疑。
也不找个理由遮盖,一句有疑便要查。
侍郎家属自是不愿听他,虽杜回彻天子骄子名响京都,但若不是顾及他爹杜清若,此等行径,侍郎夫人怕是也能给他打出去。
他也不婉转,此事闹到天子面前,也仍坚持侍郎恐是死于谋杀,据说那日天子怒不可遏,在御书房当众提砚台砸了他。
幸得杜首辅来的及时救下了,杜回彻却放话,他若查不出陛下再定罪也不迟。
这话一出,横生了对赌挑衅的意味,见杜清若也不拦着,天子便笑着问与他,你若误判革职为民,给你半月若查不出来,此生不得再入京城,愿不愿。
这蠢货答了句什么。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少年意气,万物吞声,钟鼓彻响。
不愧是数十万读书人中杀出的状元郎,倒显得天子气量小了些。
只是半月时间确是短了些,这小司丞仅花了三日便将来龙去脉摸了清,只是死者身上无外伤,换了无数仵作都说是死于心悸才断气,这便无凶器可寻。
半月实在快,快得只剩三封信。
一封与父,意子愚钝,愧于父亲,一封呈君,意臣无能,愧于天子。
还有一封,是他查此案的所有问询疑点和所记
算是个手本,算不上一封信,偏偏褚严清明白他什么意思。
杜大人报君意一言流传于京中大小巷口,倒是“热闹非凡”的,万民请查侍郎死因,尽管杜回彻下场惨烈,令人唏嘘,但朝中颇有些违和的热血。
可谓是正德帝登基四十一年的一大奇景,不论民臣都颇有些“与司丞同行,何其荣幸”的意味。
这其中有多少真情实感多少推波助澜在,无人能得知。
只他褚严清百般推辞无可奈何顺从民意的接下了这个案子。
一时间无数视线落在他身上。
杜回彻是善人,他不敢做的事,褚严清自然是毫无避讳的。
天古有这么条规矩的,死者家属不同意的情况下,仵作与大理寺是万万不可损坏尸体的。
他褚严清做事向来谨遵圣令。
当即放话那便不入青衣路,不进大理寺,然后当场把人剖了。
据说侍郎儿子当场吓晕过去了。
外表既无外伤,那便是内伤,剖了便可一见,如此浅显的道理,杜回彻竟不懂,还守着他那自顾自的君子有所不为。
肝脾破裂,胸肋粉碎,外表恍若熟睡般无暇。
已很清晰了,凶器就在现场,深冬的被褥厚重,大多两层,堆盖在其身上,使重力踩踏胸胃,便可轻易卸下人的气,隔了够厚的抵挡物,会使落于死者身上的力翻倍的同时不留下仍和着力痕迹。
换句话说,侍郎是被活生生打死的,打到心疾发作,打到气息溃散。
手法如此怨毒,褚严清便先去查了仇家,却发现侍郎为人正直遵法,并无仇家,只是喜欢娶老婆生孩子。
喜欢生孩子。
巡卫侍郎妻妾十三人,子女十八人,仅一独子视若珍宝,据说那姨娘生子当日便被扶平了。
可杜回彻所记,那日仅这独子夜里去寻过侍郎。
此案查至终了是所有人都未曾想过的可能,视若珍宝的独子因要钱不得殴打父亲,直至将父亲活活打死。
甚至曾打过生母,对长姐动手动脚。
真相大白众人唏嘘养蛊为患。
帝王震怒下旨极刑,褚严清亲自监刑断了他的骨,有传言说那日御史府女眷笑闹了一夜。
天子急诏杜回彻,命其回京,只是诏书寻不到人,暂停于首辅府,有些不了了之。
正德帝仁和,并未计较,仍颁诏杜回彻官复原职无需接旨,此旨意挂于城墙,百官万民皆可见。
算是帝王认错,此般殊荣,无数学子羡而不得,只是满京寻不到杜回彻人。
他还真就再未出现在京城。
江翌忽然侧过脸,唇角漾着笑意摇了摇头,“这案过后,京中竟还敢有人传你二人相像,分明是两模两样。”
她笑得开心,越发显得眉眼动人。
他稍稍弯腰,打量着她唇角的弧度,也轻声问,“为何这么说。”
江翌将落于架边的黑袍角收了回来,悠悠道,“我虽不喜那呆子,但是不可否认他是个君子,并且是个无人可比的君子。”
许是无人可比一词惹了些意味出来,褚严清微微一怔,旋即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隔着一层云雾,看到了她的眼睛,说话时像是盛月,又临了星畔。
“见天地,问枯骨,知行路所难,不怠而行,这是大多君子都能看透的。”江翌轻声答,又好似不是说与谁听的。
“但是褚严清,破局才是本事。”
云开见山面。
其实没有那些弯绕,江翌的意思很简单。
别跟杜回彻那个呆子学,把命保住才是真君子。
褚严清垂眸,目光在她的发间落定了许久,心头却像匝下块重石,并不刺痛,只是砸落带起飞扬,潮湿,绵延不绝。
许久之后,他移开视线,在恍人的夜色下,看不出几分平仄,只是眉眼含着笑。
“可陈老长史剖不得。”
四下无声,在这特意吩咐门外不留值守的当下,实在是有些幽静了。
江翌抬眸,男人只看着她,笑容清浅。
她扯了扯嘴角,淡定望去,“据我所知,褚大人好似是习得这寻痕之法的。”
那是在天古早已失传的仵作之法,明安帝时源于民间,那些习得的仵作常在州县各大府衙里帮官家验尸。
明安帝死后,新任帝王改了这仵作之律,以秋闱那般考核行制中进仵作,后去往各州府为验尸官。
一刀一动便要看着这规定,渐渐地这寻痕法也失传了。
只知晓褚严清使过,大理寺多次打探也无人知道他从何学来的。
男人起身,眼中好似有莹玉碎光,分明他一身黑袍,却不湮没一分一毫在这夜里。
“小江大人。”
“什么。”江翌望向他。
褚严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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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色淡漠自如。
只是因起身而使得腰间羊脂玉丝绦摇曳轻揽。
“还请小江大人助我去取些水来。”
取水?
江翌的莫名几乎是写在脸上。
男人却也不急着为她解答,只是踏着步子来了门前,为她开了这门。
她转头便看见褚严清站在这荧辉与腐草的交界处,身影颀长挺拔,神色不辨。
倒颇有些割裂的明暗意味。
苍穹茫茫,净月浩伴。
江翌便跟着他走了。
只是路过井边时,也还是被拦下了。
他道了句,“还劳烦小江大人先随我去隔壁医舍取些东西。”
江翌听着,忍不住弯了下眸子,气笑了。
医舍只在仵作房南侧,只是片刻,怀里便被褚严清放了个瓦罐。
江翌便抱着就要先走,男人不放过她。
少女乌发似绸缎般轻盈,垂下之际,脖颈肌肤似美玉般莹润,只是发丝带出的苍白清晰可见。
褚严清提着个杂物盒子之际,仍抽出几根手指长的艾草条便放进她的罐子,轻飘飘地,亦如声音,“你这身体。”
姿态虽是不疾不徐的,只是语气里透露几分无奈。
江翌没理他,二人就这么安静踏着月一前一后朝仵作房去。
只是无论江翌如何提这步子,年轻男子永远慢于她一肩,神色从容,寻不到丝毫慌乱之色,又好似并未察觉她的提速。
后到了水井,前方便是仵作房了,见褚严清也未有反应,江翌便索性停了下来,示意与他,“水。”
褚严清缓慢踱步,丝毫没有提着重物的急切,只是闲庭信步,脚步里满是慢条斯理的意味。
男人与她擦肩,举步迈上了石阶,推开仵作房的木门后,便只手抵着,无声笑了笑,好似并不在意夜风的冷冽,声音依旧柔和。
“小江大人,井边凉,注意身体。”
“温确,打水。”
……是有些无言的。
直到进屋后僵硬的身子暖了起来,江翌也未能想通,褚严清到底叫她出去做什么了。
给他抱罐子吗。
男人俯身,摆弄罐子间,动作轻柔的掠过她发尾,触手并不一片绸凉,便无奈笑了笑,“只坐了会,脸色便有些发白了,你又毫无察觉,便做主叫你起身动动了。”
“呲──”
褚严清架着罐子取上火折子,便烧上水了。
他烧了两罐。
火光忽灭,又乍而大亮,男人侧身遮了几许。
以至于江翌能清晰地望进他的眼底。
她对上的目光温和又纵容,还有些许的无可奈何。
江翌无从寻得缘由,只望着他眼底所映花火,随着瞳子动作间轻曳,却不灭。
或是烧上水的缘故,屋里热上了些许,不再有先前那般的凉。
褚严清抵不过,垂眸避开了这盛光,取出篮子里的布条撕成片,一一放入罐中烧,只是动手间微不可查地有几分僵硬。
江翌便将目光游移落于他修长白皙的指骨。
一如既往的好看,只是一看便不是舞刀弄枪的手,骨节分明,五指修长。
还未来得及欣赏,便见那如玉般的指骨探了水。
水温合宜,掌心却灼热,男人好似想起了什么一般,指尖一顿,嗓音也有些懊恼,“可否请小江大人帮我挽袖。”
江翌被这一声唤回神,便见他的袖口已有些沁湿,便抬手握住了他的腕,入手一片温热,将袖口卷于小臂时清晰可见男人淡青色的脉络。
仿佛一块温水供养着的雪玉点了苍。
“还要多谢小江大人,帮了我大忙。”
他灭着火道着谢,这一声像是沾了温,有些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