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窗外星辰密布，凉风徐徐。


    尹伊从睡梦中惊醒，左手胳膊上的烫伤仿佛被火焰灼烧般疼痛难忍。她坐起身，借着微弱的星光，轻轻拉开衣袖。


    胳膊上的红痕如同被烈火炙烤过一般，隐隐发烫。


    这是被卓然的“黑雾箭”所伤。魔族的灵力与正道修士的灵力相斥，互相击打时会产生剧烈的排斥反应，伤口不仅难以愈合，还会时不时发作，带来难以忍受的痛苦。


    她的母亲尹夫人已经给她涂抹了不少药膏，虽然疤痕和水泡已经消退，但红痕依旧残留，时不时会像现在这样灼烧起来，仿佛在提醒她那段不愿回忆的过去。


    尹伊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凉茶，一口饮下。凉茶入喉，胸口那股灼烧感渐渐消退，手臂的疼痛也缓解了许多。这种“排斥”的疼痛，与心境有着很大的关系。心情平静时，疼痛也会减轻几分。


    屋中洒满了清冷的月光，外面满是热闹的虫鸣。


    尹伊孤身坐着，凉风吹入，她抬头望向窗外的竹林。


    一轮明月高悬，洒下幽静的银辉。


    刚进灵剑阁时，好像也是这样的夜晚，她被吵得睡不着觉，心中又有许多情绪。


    那时她年纪尚小，家中突逢变故——外公去世，母亲闭关修炼，父亲对她不甚亲热，甚至还带了外室和女儿回来……


    也是那时，尹伊才知道，慕越辰在外面竟然有妾室，而且那个女儿辛甜只比她小一岁。


    她怒不可遏，跑去向母亲辛灵告状，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她不甘心，跑去欺负辛甜，结果反而被慕越辰当众训斥，说她不该欺负“妹妹”。


    她气得浑身发抖，一怒之下跑到了灵剑阁，一头扎进剑尊爷爷的怀里。


    她也不允许自己哭，仿佛会丢脸似的——也许外公辛长空的性格也遗传到了她一点。


    尹伊左手撑着下颌，右手摇着瓷杯中清水倒影着的一点儿光辉。


    听闻他的死的时候身上十几柄刀剑也没有跪下求饶，瞪着眼睛死的，临死前只喊了一句母亲的名字“灵儿”。


    辛月倔强地说道：“剑尊爷爷，以后我要住在这里。”


    剑尊爷爷和辛长空是同门师兄弟，听说以往关系也很好，外公向来宠爱她，她亦不知不觉移情剑尊是她的另一个外公。


    剑尊爷爷笑着摸摸她的头：“好，小辛月想住多久都可以。”


    而，即便是剑尊爷爷，也有力所不及之处。


    初到灵剑阁时，尹伊感到极不适应。


    在金鼎阁，她拥有属于自己的金砖玉墙的房间，外公辛长空将无数珍宝堆放在她的房中，任她随意挑选。光是专门服侍她的婢女就有八人，生活起居无微不至，仿佛她的一切需求都能在瞬间得到满足。


    然而，到了灵剑阁，一切都变得不同。许多事情需要她亲力亲为，灵剑阁的弟子们对她也没有太多好脸色。


    尤其是有个被指派来照顾她的婢女，总带着奇怪的表情。


    有一天，尹伊喝下婢女泡的茶后，突然腹痛如绞，疼得她冷汗直冒，几乎站不起来。


    幸好剑尊爷爷及时发现，亲自为她运功疗伤，这才让她逐渐好转。


    那件事之后，剑尊爷爷震怒，严厉责罚了那名婢女，并亲自挑选了几名信得过的弟子来照顾尹伊。


    后来，尹伊偶然偷听到，原来那名婢女曾经与父母同属一个小门派，正是被她外公辛长空杀人夺宝，害得她父母惨死，而她则流落在外，最终被灵剑阁收留。


    灵剑阁见她孤苦可怜，又情有可原，严厉处罚过后，只是将她驱赶走了。这件事被瞒了下来，剑尊爷爷对尹伊解释说，那名婢女不小心放错了冲撞的东西给她吃，已经自请离开。


    尹伊右手端起冷茶，轻轻抿了一口，茶水的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却未能平息她胸口的躁郁，之后她身边就再也没出过这种事了。


    可也许，那正是一切的起因。


    她那时虽然年纪小，也不是全然不懂事。


    她清楚地知道，外公去世后，父亲有了外室，自己多了一个妹妹，甚至连外公以前收的那些弟子们看她们母女的眼神也变得不同了——时常充满令人不安的觊觎和贪婪。更让她感到恐惧的是，似乎有人想要她的命。


    但她认为，就算外公死了，金鼎阁依然是金鼎阁，母亲辛灵一样能撑起这片天地。她绝不能让旁人看贬了去，更不能让自己显得软弱可欺。


    尤其是那时，她一心一意地喜欢着林序。林序出类拔萃，每逢弟子考核总能拔得头筹，她总觉得自己要与他相配，绝不能让人看低。


    于是，她反而表现得愈发夸张，行事出格，任性，刁蛮。


    譬如，此时此刻，外面传来一阵阵鸣叫声，那是灵剑阁——或者说蓬莱岛特有的虫鸣。


    这种虫子鸣叫时发出“织织”的声音，很像机杼织布的声音，因此被称呼为“织织”。


    这种虫子在灵剑阁受灵气滋养好几代后，体型变得如同兔子或狗般大小，外形有点像放大版的七星瓢虫，但长相却远不如小猫小兔可爱，毕竟它是一种八腿虫类。


    辛月刚来灵剑阁时，晚上睡觉第一次听到这种虫子的鸣叫。


    一来，金鼎阁位于闹市中，根本没有这种虫子；


    二来，她来时正赶上织织的□□季节，正是织织最多的时候。


    于是，某天晚上，她偷偷找到金鼎阁专用的迷药，洒在织织最喜欢吃的竹叶和竹笋上。


    一夜之间，她放倒了四五十只织织。次日快日出时，她强忍着恶心，将这些昏睡的虫子一一捡起，放在一艘小船上，然后将船推向湖泊深处。


    这是她名震灵剑阁的第一件事，时间是在她来的第三天。


    这群织织无法在蓬莱岛外出没，正是因为它们怕水。再加上它们习惯在日出时躲藏在树荫下，而水面上的小船毫无遮挡，它们只能互相蜷缩在彼此的身体底下，试图躲避阳光。


    想象一下，晨雾中，撑杆过来的渔民远远看见水泊中一艘空船，船上没有人，只有无数只互相滚动的“七星瓢虫”，身上无数斑点密密麻麻，当即吓得魂不守舍，以为碰见了妖怪，慌乱中栽进水里。


    幸好灵剑阁的巡逻弟子恰好路过，这才救下了渔民，也救下了那群织织。否则，到了中午，它们要么被太阳晒死，要么扑腾到水里淹死。


    这件事确实做得很过分。


    尤其是站在林序的角度来看，他向来寡言少语，经常独自在林中练习剑法，而那些织织正是陪他一块儿长大的竹林中的小动物。它们虽然长相不讨喜，却是灵剑阁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是林序童年记忆的一部分。


    这就像你去别人家里做客，去的第三天嫌人家的小动物吵，直接把那些小动物打包扔了，任谁都不会轻易谅解。


    然而，这还不是唯一一次。


    后来，辛甜来到灵剑阁，辛月故技重施，用药迷倒了织织，从辛甜的窗口塞了进去。


    第二天一早，辛甜醒来，看见满屋子的织织，吓得直接晕了过去。


    慕越辰当时送辛甜来灵剑阁，住了一夜。得知这件事后，他怒不可遏，当着灵剑阁众人的面，用藤条抽了辛月的手心十下。


    可辛月之前被亲生父亲当着金鼎阁众人训诫一次，来了灵剑阁又被当众打手心，对辛甜更加延误，更是当众说要跟慕越辰断绝关系。


    如今回想起来，真的是很“恶毒女配”。


    就在这时，一只织织从窗口飞了进来，吓得尹伊腾地一下跳起来，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再大些的织织也是能飞的，只不过飞不远，活动范围通常只在竹林中。


    这只织织停在半空中，发出机械般的声音：“尹师妹，要是不睡，请来竹林东侧湖边。”


    这是织织特有的功能，简而言之就是“复读机”。它们能够录下别人的声音并进行完全的“转播”，只不过大部分织织的录音都是无序且断断续续的，只有少数天赋独特的织织能够完整地录下长句，并且精准地找到目标人物。


    这只织织复述的正是林序的声音。


    这么晚林序找自己什么事？可尹伊套上外衣，跟随织织而去。


    织织像只老母鸡似的一直低空飞行，尹伊在后方跟着。竹林湿润，竹节淡绿，但也让星月更明。


    仔细看它的屁股墩儿胖乎乎的，八足微短，身上的鳞甲在月光下泛着淡棕和淡粉色的光泽，倒真没那么吓人。


    尹伊来到湖边，见林序站在那里，身影挺拔，遗世而独立。听到动静，他微微回过头来，面容映在水色中。


    “这么晚了，林师兄找我有什么事？”


    “你想见慕师叔么？”林序直截了当地问道。


    尹伊愣了一下：“可他不是不见外人么？”


    “我只问你想不想见。如果想见，我可以替你安排。”林序的语气平静。


    尹伊一时摸不透林序的意图，不知道他是在试探自己，还是真心想要帮忙。她沉吟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想。”她顿了顿，补充道，“因为我确实好奇，辛月的生父是什么样的人，连自己亲生女儿转世也不愿见。”


    她故意上前一步，探究似的：“辛月和她爹的关系真的这么差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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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序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有再多说。有时候他的“嗯”是表示知道了，有些时候是表示可以继续聊下去，而这一次的“嗯”显然代表他不愿意再深入这个话题。


    微风拂过洒满粼粼月光的湖面，尹伊双手往前晃了晃，假装闲聊般问道：“林师兄怎么这么晚都不睡？这件事，完全可以明天再告诉我。”


    “我睡不着。”林序淡淡答道。


    “是么。”尹伊笑了笑，语气中带着一丝调侃，“那林师兄又是怎么知道我没睡的？”


    “织织告诉我的。”林序的语气依旧平静。


    他身侧飞着的织织翅膀加快了两秒，仿佛在肯定他的说法。


    “你很怕织织？”林序忽然定定注视着她，目光落在尹伊身上。


    “没有啊。”尹伊故作轻松地回答，伸出小拇指勾掉被风吹到唇侧的发丝，语气轻快，“小动物还是挺可爱的。”


    “织织说你很怕它，见到它退后了好几步。”林序的语气平静。


    尹伊看着林序身侧的织织，目光在两者之间来回逡巡……不是，你们究竟是怎么交流的？


    林序也没有彻底戳破她，而是轻轻拍了拍织织的脑袋。织织振了振翅膀，慢吞吞地低空飞行，渐渐消失在竹林的阴影中。


    “辛月以前曾经药倒织织，把它们放在小船上，试图送到蓬莱岛前面去。”林序的视线深入她的眼睛，仿佛要看透她的内心，“蓬莱岛晚上的水流很复杂，是环状的，用来抵御外敌。所以如果从蓬莱岛后端放下小船，船会绕到蓬莱岛前端去。只不过，蓬莱岛在月初月末会允许周边渔民打鱼，水流也会解禁。初来乍到的她只知道水环流，却不知道这些细节。”


    “是吗？”尹伊微微一愣，心中泛起一丝波澜。当初这个原因也没多少人知道，灵剑阁中她只怕林序误会，所以特地写了一封解释信放在他桌面上。她忍不住问道：“不对啊，林序师兄，你不是失忆了吗？”


    “猜的。”林序淡淡答道。


    “……”尹伊一时语塞，猜得这么准？


    林序望着她，目光深邃而平静：“尹师妹，你相信直觉么？”


    尹伊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这么多年，我也听到过一些闲言碎语，说我跟她没什么深厚感情，只是因婚约。”林序的声音低沉，“可是相比于任何言语，我更相信我内心的直觉。”


    “什么直觉？”尹伊下意识地问道。


    林序半蹲在水边，随手折起一根灰草，轻轻放在漆黑斑斓的水面上。


    草叶随着水波缓缓漂远。


    林序没有看她，依旧望着映着星空的水面，声音低沉而平静：“我刚刚听见你被吓到，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在想她当时为何那样做。”


    他的眼神淡淡，衣服也淡淡，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薄雾中，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散：“事情总不会无缘无故发生，她也不会出于好玩大半夜做这些。她又不喜欢玩虫子，这之后她每回见到织织们都绕道走，众人以为是她受过教训了。现在想来，也许她是怕。灵剑阁弟子自小跟织织们长大，而前来作客的也大多是修道中人。当时她才十岁多，所以当她一个人躺在漆黑的屋子里时，会很害怕很害怕，害怕这些虫子吃掉她。”


    尹伊垂眸，眼眶瞬间发热。幸亏林序背对着她，她才有足够的空间慢慢忍回眼泪。她用手背快速擦了下眼角，再迅速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平静。


    林序起身，转头看向她，衣衫被夜风吹起，显得格外清冷，然而声线是难得的轻脆：“尹师妹，如果你是她，你会恨我么？”


    “恨你什么？”尹伊轻声问道。


    “恨我没有保护好她。”林序的声音低沉。


    是指天雷那件事么？尹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其实你也没有义务保护她啊。是因为……”她忍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是因为受了她母亲辛灵的托付，要照顾她一生一世吗？她不能说，说了相当于暴露自己就是辛月。


    “因为我爱她。”林序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什么？”尹伊以为自己幻听了，不可思议地猝然抬头。林序是说错了吧？


    林序眸光如月，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无论别人如何劝说，我想我爱她。”


    夜风骤然停歇，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林序的雪白轮廓清冷而孤寂，月光在他的肩头流淌，像是化冰时气的寒雾。


    尹伊垂下头，可林序师兄，你真的知道什么是爱吗？


    爱不是愧疚，不是同情，更不是后知后觉的……


    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