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后，尹伊摘了路边一朵野花，一边绕着手指头，一边走路，一边想。


    首先：那个黑衣人的身形和林序相似，是故意的吗？如果是故意的，又为何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难道是为了嫁祸给林序？还是说，这只是巧合？


    其次：织织的问题也不容忽视。弟子们都说只有林序一个人能和织织交流，但尹伊觉得未必如此。真正有心做事的人，肯定会隐藏一些技能，从未展露过也说不定。


    从她进灵剑阁开始，王越之就跟林序极为亲近，经常去找林序。他是最有可能控制织织的另一个人。但如果他从小就不显露这种能力，那这件事就太可怕了。难道他很早之前就在做准备吗？


    尹伊越想越觉得事情复杂，直到余光中出现一抹白色身影，她才猛然停住脚步。


    青石广场上，巨大的石剑插入地面，旁边站着一抹雪白的身影。那人身形清绝，气质凛冽如雪，正是林序。今日他好似换了一身新衣，白衣亮得仿佛能发光。


    此时弟子们还在用早膳，而他已经提前等候在这里。


    “林师兄。”尹伊走上前，轻声唤他。


    林序回过头，目光如轻雾般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其实自从上次半夜他们在江边聊天以来，彼此之间的氛围就有些微妙的不自在。尹伊猜测，林序可能已经猜到了她的真实身份，否则不至于无缘无故对她说那番话。


    她低头用花绕了绕手指，心中却并不十分确定。毕竟，林序究竟是从哪一点证实她是辛月的呢？


    “林师兄，有件事我想告诉你。”尹伊抬起头，恰好太阳从她对面升起，刺眼的阳光照得她微微眯起眼睛。


    林序忽然往外走了两步，开口道：“来这。”


    尹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他是让她到石剑后方去遮阴。她抿了抿唇，跟了过去，心中升起一丝异样。


    林序真的和以前不同了。以前他一心练剑，很少会注意到她被太阳晒这种细枝末节。


    她站在石剑的阴影中，面前就是林序。


    “我昨天晚上在竹林里喂织织的时候，碰到了一个黑衣人。”尹伊开口，将昨晚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现在情况未明，她不确定幕后真凶会不会换一个人来杀她。癞蛤蟆已经被他们知道了，下次就没这么容易躲开了。目前在这个灵剑阁中，她相信不会害她、能保护她的人只有林序。


    这倒也不纯粹是出于情感，而是因为她被天雷劈死时，林序正在渡劫。他是唯一可以排除嫌疑的对象。


    林序听到一半便蹙起眉头：“为何不立时来找我？”


    “那会儿半夜。”尹伊解释道，当晚她心想对方知道她有癞蛤蟆，估计不会轻举妄动。竹屋又没有竹林隐蔽，应该不敢动手。于是她又回去睡了。


    尹伊反倒没有在意这个，继续说道：“不过我很好奇，究竟为何要杀我？”她不确信林序知不知道“十八岁转生女子”是谎言的事，但王越之和剑尊们应该都知道。既然知道她是假的，为什么还要杀她？


    “你今晚搬来跟我一块儿住。”林序的思绪却显然还沉浸在之前。


    尹伊愣了愣，抬头看向林序：“不用了。”


    “为何？”林序微微皱眉，像是以为她误会了什么，“我房屋隔壁有空房。”他顿了顿，又轻声补了一句，“不是让你跟我睡一起的意思。”


    ……她知道啊。她又不会误会。这么一本正经解释干什么。


    可气氛还是有一丝微妙。尹伊偏过头，看到其他弟子们陆陆续续聊着天走了过来。他们偶尔瞥过来一眼，也没太诧异。


    毕竟她是“辛月”。


    “我找你是商量正事的。”尹伊拉回话题，语气认真，“你能帮我排查一下谁有可能杀我吗？”


    “你心中有怀疑的对象？”林序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言外之意。


    “嗯。”尹伊点点头，她知道林序可能会难以接受，但还是认真说了出来，“王越之。应该还有个剑尊之一。”


    剑尊之一的名字并没有让林序感到意外。毕竟，当时能够在灵剑阁引动天雷劈死尹伊的，也只有那五个人。


    他沉默了两秒，随后点头：“好。我会追查。”


    尹伊特地观察了一下林序的神情，发现他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这就是修炼冰棱决的人吗？情绪如此难以揣摩。


    “我当时去偷看驰夫人的时候，有只织织在偷看我。”尹伊继续说道，“但是灵剑阁的人说，只有你能控制织织。当天晚上，那个黑衣人就来了。有可能是巧合，但我私心认为不是巧合。”她直视林序的眼睛，问道，“王越之会操控织织吗？”


    其他弟子不知道王越之是否能操控织织，但林序应该知道。


    “不能。”林序几乎没有犹豫地回答。


    尹伊皱了皱眉：“你确定？”


    林序望着她清透的眼眸，知道她的意思可能是王越之不是从现在开始装，而是从一开始就在装，停了下，他再次回答：“我带你去问问织织。织织不会撒谎。”


    尹伊点点头。两人并肩而行，朝竹林方向走去。


    太阳已经升起，竹林外围的小路上洒满了斑驳的光影。尹伊手里还拿着那朵野花，在手指间绕来绕去。她偷偷瞥了林序一眼，不知道此刻他心中作何感想。


    如果王越之真的是幕后真凶，再加上灵剑阁的一位长辈……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应该很大。


    瞥完之后，她又低下头，专注地看着脚下的路。


    林序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特地扫了她一眼，但并未多言。


    走到竹林边，尹伊突然想起一件事：“织织白天不是在睡觉吗？”


    “能叫醒。”林序简短地回答。


    “哦。”尹伊点点头，如果织织白天能够被叫醒，那么昨天中午她看到织织出现在阁顶之上，应该真的不是意外。


    大白天，竹林里极为静谧，露水从竹叶上滑落，坠在草叶之上，发出轻微的“滴答”声。这里的竹子比日隐峰的竹子要细，但更高，竹叶也更长，偏向于在上方生长，遮挡了大部分阳光。加之靠近江边，水汽极重，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气息。


    尹伊跟在他身后，手中的野花依旧在指尖绕动。


    林序走到一株青绿的竹子前。


    简直有心灵感应似的，不多时，一个织织抖落身上的泥土，缓缓站起身，抬头看向林序，还展开翅膀，像是表达开心。


    尹伊这才明白，原来织织们平时藏在竹子附近的泥土里，用落叶和简单的泥土盖住自己，让人一眼看不出来。她以前还好奇过这些小家伙到底藏在哪里，现在终于知道了。


    林序半蹲下身，轻轻拍了拍织织的甲壳，动作温柔而耐心。


    尹伊盯着林序的侧颜，心中有些惊讶。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林序如此有温和的模样。以前她因为害怕织织，很少跟他讨论这些，也只在大白天来竹林找他。


    话说，他不养灵宠，难道是因为把织织当成了自己的灵宠吗？


    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交流的，没过多久，林序的眉头微微一蹙，随即缓缓站起身，回答道：“王越之无法跟它们交流。它们不认识他。”


    织织也重新趴回地上，像是交流结束了。


    “你怎么知道？”


    “织织回答的。”


    “一只织织吗？”


    “它是它们的祖先，所有事都知道。”


    尹伊点点头，可心中还是疑惑，忍不住问道，“你跟织织是怎么交流的？”


    林序看了她一眼，语气平静：“时日久了，就听得懂它们的言语。剑鸣声可以模仿它们的语言频率，再传达给它们。”


    “原来如此。”原来是依靠剑鸣，尹伊总算明白了，又问道，“织织是如何辨认出你的？”


    “气味。”林序简短地回答。


    “若是有人穿着你的衣服……”尹伊试探性地问道。


    林序摇头，语气确凿无疑：“织织虽然灵智低，但不至于认错人。更何况，对于熟识的人，它们会有印象。不会认错。”


    那这样就不对啊。总不可能那个趴在房顶上的织织真是巧合吧？尹伊沉吟：“那是不是有什么术法可以控制它们？”就像卓然能够入侵傀儡的脑海一样。


    “也许。”林序微微皱眉，“术法方面，越之更为精通。”


    说来说去还是王越之可能性最大。


    如果王越之精通术法，能够操控织织，那么昨晚的黑衣人很可能与他有关。再加上他对驰夫人的称呼和亲密态度。


    “你不愿意我搬来你附近，那么我搬到你附近如何？”尹伊正想事呢，冷不丁被林序的话打断，她猝然抬头，他居然还在纠结这件事。


    “你不担心王越之真是幕后真凶吗？”


    “担心。但担心也改变不了结果。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目前你的安全最重要。”


    这是她第一次切身体会到林序的心境是何等强大，她犹豫了一秒。


    林序在附近确实更有安全感，只不过——


    “你不愿意？”林序端详出她的神色。


    尹伊点头，她要查一些事，林序不方便在附近，而且还有卓然的魔音铃子铃，被发现也不太好：“抱歉。”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要抱歉，好像就是对这突如其来的关心不适应，像是打破沉默似的：“我之后不会随意进竹林了。竹屋附近不是也有灵剑阁巡逻弟子吗？他知道我有我爹给我的灵兽，肯定害怕闹大的，所以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她抬头回答。青蛙这个解释，她刚刚跟林序说时推到尹渐飚身上。


    林间清影，林序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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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久久落在她身上，很久才传来一句淡声地“好。”


    两个人走出竹林，林序忽然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尹伊的竹屋上。还没等尹伊问“怎么了”，他已经剑光出鞘，四道冰棱瞬间飞出，分别插入竹屋的四角。冰棱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仿佛在竹屋周围布下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若有打斗，我会知道，尽速赶来。”林序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尹伊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嗯。”


    两人继续朝青石广场走去。此刻日出东方，竹林静谧，鸟雀鸣叫，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气息，令人心静。


    尹伊忽然开口问道：“听说你前道侣死后，你的修为就停滞不前，是吗？”


    “是。”林序的回答简短而直接。


    “为何？”尹伊追问。


    “我无法突破自己的魔障。”林序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情绪。


    “那是因为你自己放不下啊。”尹伊轻声说道，“有时候苦苦追寻结果也没什么意义。”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譬如你知道了杀害辛月的凶手极有可能是五位剑尊之一，而这五位剑尊中，一个是你亲爷爷，一个是你父亲，一个是你叔叔，另外两个也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伯伯，对你亲厚如子。更有可能还有你一起长大的朋友从旁协助。”


    尹伊晃了晃手中的花，她是在报自己的仇，但按照林序的立场，他若是不知道真相，或许会更好一些。


    “知道了就没办法当做不知道。感受过了就没法当做没感受过。”林序的脚步与她保持着同样的速度，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沉重，“更何况，世人总强调‘让事情过去’，相反，我认为顺应自己的天命，体会现在，才是最重要的。”


    “普通人哪有天命？”尹伊笑了笑，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


    林序侧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深邃：“每个人都有天命，只是有些人选择忽视，有些人选择追寻。”


    “天命便是自己的本性。若介意，何必假装不介意？若悔恨，更不必假装无所谓。若知道无法忘怀，那就去寻觅。强装不在意是自欺欺人。人之一生，不过是率性而活。世人如何评判，远没有自己的内心感受重要。”


    尹伊听着林序的话，心中微微震动。原来林序是秉持如此态度，怪不得他修炼得最快。也怪不得他的剑法飘逸，悠然自得，并无冷意，反而像是兴之所至。


    他一直很坦诚，对他自己。


    阳光洒在前方的小路上，两人走过嵌入泥土中的青石板砖。这还是尹伊难得与林序心平气和地走一段路，包括以前当辛月时，也很少有这样的探讨。


    有时，尹伊也会疑惑，她喜欢林序的是什么？林序不是一开始就展现出他是什么样的人了吗？因为始终没有得到回应，又见到他对辛甜比对自己亲近，她便陷入了“嫉妒”“在意”“比较”和“顾影自怜”，最终伤人伤己。


    到了青石广场，林序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尹伊：“尹师妹，以后有什么事来找我。我以命护你周全。”


    即便说着如此郑重的话，他的语气依旧清淡冷冽。


    尹伊认真盯着他的眼睛，回答：“好。”随即她一路往前走去，走到热烈烂漫的阳光底下。


    真好啊，以前这句话她是多么想听。以前他没说出口过，也没“成功”——她死的时候他在渡劫，浑然不知。


    现在也未必能实现，对方要真是王越之和剑尊之一，他就算打得过，能下得了杀手吗？


    可她相信他这句话。相信的。


    上午练习时，辛甜从旁边端着托盘走过，她好像总是给夫人们送衣服。尹伊记得，她以前喜欢绣花来着。


    每个人还真的有自己的兴趣和喜好，她以前完全没发觉而已，总认为辛甜柔柔弱弱哭哭啼啼，没什么用。


    之前尹伊没太在意，但这次她特地留意了一下王越之的反应。


    果然，王越之有轻微的分神，目光追随着辛甜的背影，投递了一阵视线。然而转瞬之间，他的视线挪了过来，直直对向尹伊。


    王越之的脸上没有挂着往常那种神神叨叨、总是跟在林序身侧苦口婆心的笑容，而是第一次露出了冷静、沉肃的目光。那眼神仿佛在告诉尹伊，昨夜发生的事情，两个人心知肚明。


    这是尹伊第一次发现，王越之不笑的时候，那种冷漠的表情竟与林序有几分相似。以前他太热闹，话太多，个头也比林序矮一截，站在林序身边总显得不那么起眼，让人觉得他与林序相差十万八千里。但实际上，王越之的轮廓甚至还有些驰夫人的影子。


    尹伊正想再仔细观察，忽然注意到，原本在监督他们练功的林序，转身独自往竹林方向走去。


    她一边挥剑，一边蹙起眉头。


    总觉得，刚刚林序似乎从竹林中问到了一些别的信息，但没有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