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宿夜星辰(五)

作品:《江山

    当年永安皇帝欲贬商驻衡为庶民,内阁首辅林甫仪以乌纱朱衣为代价,向永安皇帝泣请建储,以半生宦途换来商驻衡在文华殿的一席之地,永安十一年,商驻衡长成十三岁的少年,踏出比冷宫萧瑟几倍的景阳宫,出阁发蒙。因储位未立,皇帝着意一切从简,连课后赐宴都借故废黜,讲师不得已要自带饭食,而银币,节钱之赐更无论,如此规格简陋到令人心寒的讲读,尚百般波折,时断时续,商驻衡之境遇尽在不言之中。


    永安十五年,皇长子商驻衡迁居慈庆宫,行册封三礼,历经十五载磨难,储位始定。然而,太子之位虽重为国本,对商驻衡而言却是毫无裨益的虚名,讲读之所从文华殿东廊迁至慈庆宫侧室。不久之后,入主东宫的他于永安十六年再度失学。同年永安帝病逝,商驻衡登基,臣工只能隔三岔五递个奏疏,走一走劝谏的排场。


    经筵是隋朝太祖制定的规矩,每年二月中旬到四月下旬,八月中旬到十月下旬,熟悉经书的大臣要给皇帝进讲经书。平日日讲,逢二会讲。会讲时除了进讲的大臣,还有贵族勋戚、内阁学士、六部尚书、都御史、大理卿、通政使、鸿胪卿、锦衣卫指挥使,以及负责仪式的御史、给事、序班与鸣赞官等人。讲官和四品以上官员穿绣金绯袍,御史以下着绣金青袍。经筵在文华殿。文华殿是一座工字形建筑,有前后两殿,前殿称文华殿,后殿称主敬殿,二者之间是一道穿廊。会讲在文华殿内,日讲在穿廊里。日讲与会讲不同,日讲规模小,君臣共用一张讲案,讲案上只放一部书,书放在皇帝面前,讲官只能倒着看书上的字。讲官手持一根红色牙签,诵读或者讲解到哪里,便用红色牙签指向哪里。


    沈提灯早早起身随众人到太华殿去伺候,雪从昨晚起更之时便开始飘落,现在也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沈提灯端着皮弁服,见商驻衡从内帐中缓缓出来,他只着件玄色寝服,现在站定到她面前,“更衣。”


    衣裳过于繁复,同时她心情也更于紧张,手心微微出汗,因为商驻衡沐浴,他的长发还未及打理,垂覆在肩上,沈提灯非常不自在地帮他擦发,他的目光也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低头。”


    他突然出声。


    沈提灯便将头低下去了些,以为是他有话跟他说,因为他坐的地方太矮,以至于她比他高了些,估计说的话是不想让别人听见。谁知她刚将头低了下去,他便吻过她的唇,气息滚烫:“你在紧张么?”


    沈提灯看着他,实在难以置信,周围还有那么多伺候的宫人…


    “你……能不能正经点……”


    沈提灯那帕子便要走,他却将她捞了回去,贴在他的怀里:“你要记住,朕是皇帝。”


    没有什么不可以做的。


    “我…我知道。”


    沈提灯挣扎着,“时间快到了,你别胡闹!”


    他牵起她的手进入文华殿,接受众臣朝拜,端庄威穆,睥睨天下。而她站在下堂,虽与他很近,但其实放在他们身上的身份差距比任何人都要大,他们是距离最远的人。


    谢朝恩一袭绯袍站在长公主身边,宛若璧人,可沈提灯从他的眼睛里,分明没见到一点爱意,长公主要谢家权势,谢朝恩又是什么目的?


    不得不承认,商驻衡的确是一个暴君,当他还朝时就杀尽了三分之一的朝臣,而为了加快寒门士族的崛起,科举制是每年一次,补上来的人员完全足够维持着隋朝的运转。


    林甫仪在殿中显得苍老,他的爱妻贺氏死在了永安二十七年,他疼爱了二十年的女儿死在了永邺三年,可笑的是原来被他抛弃的,所认为不耻的,她才是他的亲生女儿,反正他成了孤家寡儿,是他活该。等经结束后,林甫仪拦住了她,“阿狸啊…”


    他消瘦的身形实在是她不忍心斥他,但她还是不能跟他说上一句话,无论当时母亲是出于怎样的本心,都实打实地养育了她同样的二十年,而他却是什么责任都没有尽到。沈提灯看了没看他:“十年前你不要我,如今我也不会认你,你就当我和林婉儿一起死了,我一会儿还得上值,您早些回去。”


    又添一回痛楚而已。


    太监罗廷已于暖阁外候了多时,侧耳听见御榻上有了动静,他在阁外一跪三叩,唱了回请旨,方才小心翼翼地掀了暖帘,蹑足趋近,瞄了瞄皇帝所在的架子床,又将目光落到一旁的桌案上,上面放置着一摞裹着黄绫的奏疏。午时内阁拟过票,司礼监也批了红,例行公事地呈进御览,一如既往地维持着原状。罗廷朝着几个宫人使了使眼色,宫人会意,卷起床幔,气味一时扑散开来,罗廷不觉捉了捉鼻,低声问道:


    “陛下要起身么?”


    罗廷冒着险掀开帐,瞧见他身上起的斑点,全出了红疹,这症状太像……天花。他忙传了太医,忽而又有人传来了大消息,那小内监清了清嗓子,“陛下,前皇室的皇太子妃昨日染病去了。”皇太子妃杨宁,永浔二年被浔帝定为太子妃,成了容慧太子帝时序的妻子,后来帝氏败兵,商氏夺政,分为南隋和北隋,南隋的皇太子妃像是一个政治符号,因为当时出于杨家的地位和势力,永安帝留下了杨宁的命,如今竟也一朝去了,真是有些物是人非。


    商驻衡略感气滞,额上冷汗也冒了出来:“死于天花么?”


    小内监惊惧地点头,杨宁也是出了名的绝色美人,年纪十五正好的时候被囚在了冷宫,失去了丈夫,如今竟是死的这样不体面,尸体拖去火化了。


    商驻衡吩咐道:“接触过杨宁的宫人都一并处死。”小内监点点头,重新出去。


    太医查明后道:“陛下,您患的确是天花之毒,而臣验过今日上殿的一切东西,问题出在这皮弁服,看来是有人蓄意谋害!”罗廷先是惊惧了好一阵儿,见沈提灯从司礼监终于过来,连忙让太医也给她瞧瞧。


    “想必你也听到消息了,咱家依陛下的意思来看看你有没有显病症来。”


    沈提灯看了看自己光洁白皙的皮肤,叹气道:“奴婢以前出过痘症,后来没死成,也算是奴婢命大。”罗廷一怔,忽见商驻衡从殿外走了过出来,罗廷打了个寒噤,捧着暖手走近,敛衽恭声道:“陛下,当心受风。”


    冷月淡黄,星光疏朗,尚未融化干净的积雪泛出凛冽的灰白寒意。


    他其实一点也不冷,这身上的锦衣龙袍怎么可能会冷着他,权势果真是好东西。


    永安皇帝还在时,有一回新岁赏雪,永安皇帝难得召见了其余诸王,那天银雪霏霏,呵气成冰,越王穿着一身金貂裘,而自己和其他皇子只穿着紫貂,诸子共立于丹墀下,一边是芝兰玉树,一边是寒末衰草。他犹记得父皇看向越王的眼神,恨不得将世间所有金玉挂在他身上,何况一套金貂。之后臣工借此大作题目,痛斥皇帝偏颇,更有死谏者直指越王宠盛而骄,为祸国家。那一次事端后,永安皇帝遣人往东宫也送了一套金貂,其后少不得拉他至百官前,向天下彰显自己的一视同仁。


    九月的皇城已经可以闻到落叶气息,湖泊开始结冰,大雁与仙鹤结队南飞了。雁声杂沓而鹤声高远,每次听到仙鹤嘹亮的鸣唳,鹤鸣九皋,声闻于天,就是这种感受,他曾居住的景阳宫饲养了两只,只是它们翅膀上的羽毛被剪短了,每当南来的雁群,鹤群很少从皇城上空飞过,听到雁鸣,那两只仙鹤都激动地拍打翅膀,有一只奋力飞上宫殿的前檐,却再也飞不动,摔落在屋脊,背部严重受伤,等待它的只有死亡,它只能在金色的殿顶上躁动着伸长脖颈,注视逐渐远去雁群,有种极为无力的悲哀,再后来他将两只鹤杀了,做成标本放在景阳宫,永安皇帝斥他冷血无情,毕竟这两只鹤也是永安皇帝送给他的,这样不尊重他,他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沈提灯突然想起宫人们传过的秘闻,永邺帝弑父弑兄跟永安帝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听说他在娘胎里就杀死了同胞的帝清公主,本是龙凤胎,最后只生下了他一个,本是喜悦的事儿,最后又成了一种悲痛,他的诞辰,帝清公主的忌日。


    你说,这样从出生开始就被划定为悲剧的人,他还能结出善终的果么?


    郑钧说过,当初最疼爱他的齐太傅陪他熬了二十载光阴,后来他却是用刀剑将齐太傅剁碎了,没人能知道为什么,直到越王妃吐露实情,齐太傅勾结越王鸠杀太子,遭遇背叛,无论如何,他都是悲痛的。他对她已经甚至称得上良善与温和,虽然这令沈提灯感到毛骨耸然,若他骨子里少了对她的那点爱,她将来又是怎么死的呢?她不该去赌一个暴君的爱,那未免对自己自视甚高,不知天高地厚了,何况她也不想耗尽一生的光阴去与无数个女人争夺一个男人,她的人生并不是只有爱情。


    没过几天,商驻衡对朝中各部官员颁布了一条新的圣旨,即日起,官员上疏言事,范围限定在自己的职掌内;不是职权范围的,不得妄言。各部各院的奏疏,需先交各部各院长官审查,合乎规定的,才准上呈天听。


    这份旨意一下,大部分的官员都太平了。当然每个人的心思各不相同,有的想先观望一阵,看看朝堂上的风向再做打算;有的原本就不想蹚朝堂上明争暗斗的浑水,正好借此机会装聋作哑,不再掺和。毕竟大伙的功名也不是白捡的,靠的都是十年寒窗苦读,最后一步一步考出来。少说点话,就能多吃几年官家饭,谁又愿意跟自己现在的安稳日子过不去呢。


    沈提灯不允入内,即使她是最有资不担心染病的人,一众太监、宫女们耷拉着脑袋密塞率率地从屋内鱼贯而出,紫宸殿灯火通明,守在门外的槛吓得也缩了缩脖子。沈提灯虽然也不大愿意见他,可皮并服到底经了她手,他若死了,自己也铁定活不了,无论是不是她做的,她都有看护不力的责任。她正无措等太医出来问个明白时,郑钧过来了,他身着大红色的厂服,走近了她才道:“你是司礼监的人,守在这儿做什么?”


    郑钧站在紫宸殿前,烛火撩出了他毛绒绒的人影,他是真有地位,一介宦臣,竟也能用上好的银狐皮做氅衣。他看着外面忙碌的那些宫人,曾几何时,自己也同他们那样浑浑噩噩,不一样的是,他把握住机会,拼尽全力往上爬,他心里清楚人的那点尊严是靠权势护着的,如果他还是不适应这里,他的生命会被践踏得体无完肤。


    “知道么?咱家是郑秉之子。”他突然道。


    “掌印在奴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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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别自称咱家了,配上您的这张脸,奴婢真听不惯。”


    沈提灯目视着郑钧,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等郑钧回答,郑钧便用自己低沉浑厚的嗓音缓缓地将当年的往事,那起人间惨剧不带感情地讲了出来。“郑秉亡故后不久就被查抄家产,其长子被逼自诬,为自证清白,他最后选择了自缢身亡。其他的家人亲族被监禁在老宅中,并且严禁任何人等出入。最后,郑宅中活生生地饿死了三十八口人,其中包括郑秉八十岁的老母和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郑秉生前是内阁首辅,如此权贵,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可那又如何呢?最终还不是落得个家破人亡。”


    沈提灯声音低下来,目光却不曾在郑钧脸上移开:“所以你恨陛下?”


    郑钧笑开了,“知道么?我和他以前是挚友,他这个人交不了心,后来却还是保下了我的一条命,他和我活的一样艰难,后来我才明白,两个冷血的人,是取不了暖的。”


    沈提灯沉吟片刻:“掌印,你见过难民么?难民的生活是很差的,不要说每天吃着难以下咽的伙食,睡一间黑不溜秋的小房,只要每天面对即将死亡的现实都足以让人恐惧。你若想开些,这何尝不是一种脱胎换骨的生活。从某个肮脏的犄角中钻出来,把多时黏附在心里的积垢陈污冲刷得干干净净,不需要背负太多,本就是世事难料。”


    “沈姑娘讲话有趣。”


    很快,就到了司礼监发放俸禄的日子,按惯例,司礼监所内除了每个月的俸禄外,还有一笔杂费,会在卫所内部按照职位的高低来分发。虽说是杂费,可大家都知道这笔钱的由来,无非是从各处得来的好处,上不得什么台面。由于之前有了为钱所困的经历,也明白了它的重要性,终于不再抗拒,自命清高。时间久了,慢慢地也就心安理得起来。


    郑钧泡茶向来老练稳重。热水从细嘴铜壶里滚滚流出,散开一缕淡淡的氤氲水汽,随即消失在飘着海棠香的空气中。等了半刻的工夫,他才用茶勺分别盛了半匙茶叶在每个茶盏中,又拿起茶壶,向茶盏中注入开水。茶叶在杯盏内翻滚着,清香阵阵,久凝不散。眨眼间,沈提灯面前都各有了一盏金色的茶汤。


    司礼监里轻烟缭绕,从鎏金铜兽的香炉里飘散开来,那是上好的檀香,小桌上摆着干果蜜饯和精致的点心,两盏秋梨炖银耳,用着玲珑剔透的和田玉杯盏。


    天渐渐黑了。司礼监带一百多人守在南熏门。这几日的惊吓劳累,到了夜晚,化作难以抵挡的睡意,向沈提灯汹涌袭来。虽然就目前情势来看,南熏门在这四个禁门里可能是最安全的一个,但沈提灯私毫不敢大意,使劲控制着自己,和睡意作着斗争。沈提灯终归上几夜没阖眼,顾不上衣衫单薄,不一会儿就靠在城门边睡着了,皇京近来染上天花的人越来越多,有许多民众在城门下堵着上下朝的官员,让他们给说法。他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沈提灯本来只是司礼监的杂使,本不必跟来,但她担心以郑钧的性子,指不定将人全杀了,所以还是跟你过来看看。


    看着郑钧端雅的做派,沈提灯也是有些气愤,不过他好像从来都是这样,将任何人的事都看的很淡,后面是连自己的事都漠不关心了。郑钧喝着茶,看其他宫人侍卫将拥堵而来的民众驱散,维护城门的正常秩序,因为马上第一批官员要议事出来了,他们不能掉以轻心。


    沈提灯站起来,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望向紧宸殿时,又有些恍神,也不知道商驻衡能不能熬过去,她知道这是个很要命的病。沈提灯突然听见一声响亮的哭声,在死寂的黑暗中显得犹为刺耳,她看过去,是因为守侍过于暴力,直接将一妇人连带几个月的婴儿推倒了,显得尤为凄惨。


    “朝廷根本不管我们民众的死活!这些天城里的天花那么严重,朝廷有什么作为没有?没有药,粮食物价飞涨,他们富贵人家还能撑持,那我们穷人呢,只有等死的份了么?反正横竖是个死,不如劫了那狗官员的命,威胁着他们想办法!”


    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大,扰得原本捉急的百姓们越来越惶恐。“朝廷里的贵人啊,能不能给我点儿药或几两银子,我的孩子就快病死了…他是我十月怀胎才生下的,你们可怜可怜我们吧…”那妇人冲沈提灯喊道,凄婉悲伤的情绪一下子在人群中漫延开来。


    此时沈提灯才突然感到一丝恐惧。恐惧来自于未知,南熏门的守卫个个惊慌失措,生怕他们不要命地冲进来,毕竟这么多人,他们未必全能挡住。沈提灯定了定神,命令南熏门的守卫都不要动,死死把守住此门,防止百姓从这里冲击宫城。


    郑钧还是在品茶,并不行动,沈提灯将银子掏出来扔给那妇人,妇人接住了,却转瞬给一个男人抢走了,男人抢到银子还不肯罢休,作势要冲过来,沈提灯拔出腰上的配剑,却不知如何下手,她正要挥剑,那人下一瞬却已经割开了脖子,顿时血沫横飞,吓散了众人。


    沈提灯看着那人被割开脖子的惨状吓得后退了两步,却有人将她揽进了怀中,狐皮大氅的毛发轻刮着她的脸,腰上是一双炙热的手。沈提灯闻到一股极为熟悉且清冽的龙涎香,还挟带着苦药味,闻起来极其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