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归命

作品:《驯宦

    月慈呼吸一滞,手腕忽然被对方一把抓住。


    袖箭锐利的箭尖一点点离开闻鉴的脖颈,他空出的一只手轻轻搭在箭剑,好看的指尖顺着那点冰凉往前抚去。


    月慈身子随之一颤,仿佛那只手此刻正落在她的身上,顿时如被定身般动弹不得,只看见对方那张白玉般的脸在昏黄烛光的映照下显得迷蒙,像是藏在阴暗处的鬼魅。


    他慢慢抬起眼帘,月慈看见他漆黑的眸子。


    两人四目相对的刹那,闻鉴诱声道:“因为我是你救下的,所以舍不得了么?”


    “闭嘴!”


    月慈如被戳到痛处,恼羞成怒地甩手。


    锋利的剑尖堪堪擦过闻鉴的脸,在眼下留下一道暗色的血痕。


    可她越是如此,越能证明闻鉴没有说错。


    她心软了。


    这还是月慈第一次在确定一个目标后却心生动摇,于是愈发觉得此人留不得。


    闻鉴平日下那张脸面无表情时总是显得冷清,此刻光线昏暗,他鼻尖的那点黑痣倒成了最勾人的目标。


    月慈恢复冷静,目光直直落在他的脸上:“既然如此,那你就去死吧。”


    她动作迅速,不带任何迟疑,也不曾留手,直接朝闻鉴刺去。


    而闻鉴躲也不躲,任由那截袖剑没入自己的胸口,身形微滞,紧接着胸前开出了一朵昳丽的血花。


    在这一刻,月慈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些说不定道不明的情绪,像是得偿所愿,却又有些恋恋不舍,简直矛盾至极。


    可她何尝不是矛盾。


    夜至此,烛火暗淡,一切归于沉寂。


    ——


    原来人死后当真会有走马灯一说,闻鉴看见了一个约莫两三岁的幼童,蜷缩在一张矮桌下,惊恐看着不远处的一名年轻女子。


    那是他的生母,穿着一件樱粉的宫女装,面容是几近疯魔般的扭曲,扬手摔碎了一个碗,然后从地上拾起一块碎片,朝他步步逼近。


    幼童被女人从桌子下一把抓了出来,她的力气很大,大到他死命挣扎却挣脱不开。


    女人的声音像是一条可怖的毒蛇,在他耳边吐着冰凉的信子,可她脸上却在流泪,眼泪滴在幼童的脸上,灼得厉害。


    她说:“不要怪娘,娘都是为了你好!像你我这等人,生来注定卑贱,能活下去就很好了,很好了……”


    于是幼童放弃了挣扎,只感到下身一热,再没了知觉。


    数年过去,当年的幼童已经长到了八岁。


    他比同龄人都要瘦矮一些,两颊深深凹陷下去,深陷的眼窝里缀着如墨般的眸子。站在宫门前的雪地里,瘦弱的像只瘟鸡,套着并不合身的太监服。


    面前站着一名穿着绯色朝服的男人,约莫三四十的年纪,男孩只知道他姓柳,大家都唤他柳大人。


    柳大人将他送到东宫给太子当内侍,进门前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要他牢记自己的身份,当以一切甚至豁出性命都要保护太子,如此他才能在这宫中活下去。


    男孩用点头,记下了,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只是因为想到不用继续躲躲藏藏,就觉得开心。


    彼时,闻鉴透过交错的记忆与男孩对上目光——他是长大后的男孩。


    当时的太子尉迟泓对他还算不错,说句僭越的话,两人关系亲密,如同亲兄弟一般。


    然而在这肮脏混乱的朝堂之中,金翎想要扶持自己的儿子上位,必先从尉迟鸿身边的人下手,因此闻鉴成为了他们眼中最合适的棋子。


    而尉迟鸿将计就计,除此之外也需要一人来处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肮脏事。


    身居高位者赋予他权利地位,对他宽容备至,只是为了日后献祭。


    闻鉴想象过无数次生命的最后,或死在百姓怒而群攻之手,或被扣上所有罪名五马分尸,或是兵变,或是……


    每一次关于死亡的想象都是被选择的命运。


    闻鉴第一次在半日闲见到月慈时,起初只是好奇,如果将之放任不管,日后的她会变得如何。


    直到三年后他认出她来,见她初心未改,他是欢愉的。


    像是终于摸到了一点机会,得以打造一把刺向自己的刀。


    心里想着,如果不能改变将死的命运,至少他还能选择死亡的方式。


    月慈是他生命的最终栖处。


    所以在她刺向自己时,闻鉴坦然接受了命运。


    ——


    这一夜飞鸟阁中格外死寂,好些大夫一个个地来,却又一个个摇头叹气地离开。


    月慈站在遮挡的屏风后,嗅着空气中夹杂的血腥气和苦药味,明明她人站在这里,灵魂却像是飞回了数月前,她从河边将垂死的男人拖回去,为他清理带血的伤口,熬煮续命的汤药。


    她垂落在身侧的手握紧了,浑身冰凉紧绷。


    后来青雀将她赶了出去,她便站在楼阁下等着,连自己也不知道想要等到一个什么结果。


    不知站了多久,天末泛上了一层鱼肚白,月慈才听到楼内传来阵阵难掩的低呼,声音细碎,但从情绪判断,应该是好消息。


    月慈那一刺并未留手,且闻鉴本就被毒摧残过,如此情况下竟还能活下来,难免叫她想到是那寺里的佛显了灵。


    月慈动了动早已僵硬的身子,转了身,正要离去时,麻雀从楼内出来喊住了她。


    麻雀稚嫩的脸上也浮现出了和青雀一般的神色:“姑娘究竟为何一定要置大人于死地?”


    站了一夜,月慈嗓音寒凉,像含了把沙,只问:“他情况如何?”


    麻雀深深吸了一口气:“大人已经醒了,他……想要见姑娘。”


    于是月慈抬脚往楼阁走去。


    像是怕她又会伤害闻鉴,麻雀伸手浅拦了一下,道:“虽不知姑娘对大人的敌意从何而来,但麻雀还是想提醒姑娘一句,若大人死了,日后死的人只怕会更多。”


    月慈平静地拂开他的手。


    她终于绕过了那道屏风,塌上躺着的人面色青灰,只一双眼睛黑沉沉的。


    见到月慈,闻鉴摒退了其他人。


    青雀离开前恶狠狠剜了月慈一眼,又缴了她的武器。


    房门合上,屋内归于平静。


    闻鉴冲月慈虚弱地笑了一笑,他的嗓音像是一阵烟雾,轻飘飘的,仿佛随时都会散去:“让你失望了么?”


    月慈原本平静的面容忽然有了崩塌的趋势,明明他看上去那般脆弱,踏进了死亡的边界,但那双眸子却依旧炽热,硬生生在她心底烫出了一个洞。


    她下意识蹙眉,为了能听清闻鉴的话,她坐到床沿,从腰封中掏出一粒药丸,像之前那样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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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进了他嘴里。


    等闻鉴吞下后,她问:“什么滋味?”


    闻鉴抿了抿苍白的唇,道:“甜的。”


    月慈扯了扯嘴角:“可惜它不是糖。”


    闻鉴眸色登时一暗。


    月慈敛目沉默半晌,才道:“其实从袖剑刺进你身体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将命还给我了。”


    她嗓音微颤,“闻鉴,我已经不是你的救命恩人了,你不必再对我如此。”


    她以为他甘愿赴死,是因为不想欠这个恩情么?


    闻鉴脸上的笑意渐渐敛了回去:“我曾亲手杀死了我的救命恩人。”


    月慈神色微变,不解地看着他。


    闻鉴脸上似有隐忍,呼吸变得粗重几分,缓慢而沉声道:“我的母亲是一名宫女,她将我生下并藏于宫中,害我幼年遭到万般苦厄,而她一根白绫便解脱了此生,只留我一人在宫中偷偷摸摸,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和恶狗抢食。”


    他抓紧了被褥,骨节泛着用力的臼白。


    月慈知道闻鉴正在遭受比中毒,甚至是比刺心更加强大的痛楚,那是一把凌迟的刀,随着记忆边沿刀刀剜肉。


    她蹙眉,忍下心中泛起的涟漪。


    闻鉴额上暴起青筋,用力闭了闭眼:“原本我该死在一场冬雪中,可柳行云救了我,还将我送到尉迟泓身边,做了他的内侍。可以说,若没有柳行云,闻鉴此人早该死在了二十年前。”


    他蓦地笑了起来,面容逐渐扭曲:“但我亲手杀了他,柳行云是我亲手杀的!我亲手杀了我的救命恩人!”


    他挣扎着起身,猛地一手扣住了月慈的手腕,胸前缠绕的绷带在激烈的动作中又泛出了血色,而他眼底更是猩红一片,宛如从地狱中逃窜出的恶鬼。


    即便身受重伤,他手上力道却极大,一双眼紧紧将月慈望着。


    月慈呼吸几近停滞,她听到他的低语,一字一顿如天外巨石砸进了她的心底的空洞中。


    “所以,月大夫,你有没有想过我对你,从来就不是感恩……”


    月慈被闻鉴的话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抽回手,却不能。


    如果不是感恩之情,那他为什么要对她言听计从,百般容忍,甚至将自己的命当成玩具,只是为了哄她开心么?


    可她不敢深究,也不敢发问,像是害怕得到一个连自己想都不敢想的回答。


    “放开我!”


    一样的命令式语气,但这次却没有发挥作用,甚至于她慌乱的声线像是将闻鉴眼中的炽热添了把干柴。


    闻鉴用力一拽,将月慈拉到自己面前,浓烈的血腥气萦绕在两人之间,他却仿佛只能嗅到对方身上熟悉清冽的香气,便贪婪的在其耳边蹭了蹭。


    “从鬼门关又走了一圈回来,我忽地改变了主意。”


    月慈被禁锢在他身前,两人之间距离不过一拳,以至于她能感受到闻鉴的呼吸落在她颈侧,潮热的,下一瞬毛茸茸的脑袋贴了上来,她骤然头皮一紧,脊背绷直了。


    闻鉴的声音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我给过你机会,要么杀了咱家,要么留在我身边……但你失败了,所以你只剩下了一个选择。”


    他欺身而近,月慈顿时感觉肩头一疼。


    猛地将人推开,她气急败坏地开口骂道:“闻鉴!你大爷的,你是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