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铃响

作品:《这神不当了行吗

    侯虞将信纸翻至背面,污黄痕迹间,破碎的血手印与几大滩干涸水渍分外明显。


    就似有人曾满手鲜血地紧攥过,再淌落泪珠打湿一片。


    侯虞读毕,心觉不快。此信应是男子口吻,无论修辞多么华美,仍露情意淡漠。


    她将信搁置一旁,开始翻拣四下。


    皆是绣衣所需的器具,但无一例外,全数沾惹新旧不一的深重血痕。


    “咣——”


    行走的脚尖受到一滞,侯虞顺势下望,是一副锁链已生锈,内壁附生浓褐血痂的脚镣。


    侯虞探手去拾,可指尖方碰至铁上一冷,下一瞬便顿觉尖刺啮咬,从指腹传至心头一阵锐利痛感,将她痛得欻地收回手,朝后连连跌撞几步。


    她所经情势被一旁的束云程所见,故他迈开一大步前来,迅即手捏法决,光印间一道亮火蹿落脚镣,逼出一股硕大黑煞,再于火中焚尽。


    “怨煞。”


    侯虞听闻束云程冷冷吐出二字。


    她想起入庄路上,黎鸿福同她说过的那些嫁衣庄鬼谈。故而开口:“传言十八年前,嫁衣庄遭一众邪魔灭庄了,是当时邪魔残息?”


    束云程却否认:“怨煞,自风水异动、生人恶念或鬼邪道法而起,与魔气有别。”


    他蹲下身,拎起那镣铐看了一圈,又放下。


    “恶鬼。”


    侯虞听闻恶鬼二字,不由微怔。


    这是季时潜干的?他何时来过这地儿?


    或许是侯虞心下迷茫显露脸面,让束云程记其她自言的根骨废尽之事,竟愿开口详谈。


    “凡人哀恨忧怖,皆可化生怨煞。然唯根骨殊异者,方得身陨之后聚魄成鬼,驭此凶煞。”


    “踞此庄者,恐非寻常鬼物。其道行深厚,已臻化境,当是吞纳百年怨戾的大恶鬼。”


    看来说的并非季时潜,但亦是十足凶悍的一名……


    侯虞明了束云程所言,她知自己应先心感悚然,可依旧没忍住发出疑问:“人死之后,还不可随心成鬼?”


    束云程并未冷嘲,只嗯了声,静道:“尘寰纷纭,大多化作几绺游魄四散罢了。”


    侯虞只觉此话听着太过凄清,凡人劳碌一生,怎得死后当个鬼还成了桩难事!


    仙家束云程显然听不见凡人侯虞的腹诽,只见他神色顿肃,忽然提剑转身直指一处,低喝:“谁!”


    侯虞闻声望去。


    被束云程剑指的是一大堆瓦砾堆掩之地。在他喝声掷出后,瓦砾松动扑簌落下杂音,碎石骨碌间,衣衫蹭地的窸窣动响亦渐渐亮起。


    一道身影,从石堆后缓慢爬出。


    一名衣着淡青素裙的年轻女子。


    她眉眼淡丽,远远点触落下的怯生目光,宛若荷边蜻蜓扫过水花的一丁点卷动,纤弱、颤颤又清透。


    但显然,更惹人注目的是她的身姿。


    她整个人皆趴伏地面,以肘抵地勉力撑住身形,自腰往下恍若格外无力,软塌塌地横陈后尾。


    女子与侯虞束云程二人对上目光,当即艰难撑坐起来,举手至胸前,用力地交叉晃摇,发出唔唔啊啊的怪声,神色似哀求,又似焦心。


    “她是鬼。”


    束云程的冷淡嗓音,和他举剑铮响一齐落入侯虞耳侧。


    就在他要将剑送递前去时,侯虞不知看到了何物,竟抬手一把拉过他手臂。那剑光锋利,险些回割过她肌骨。


    束云程当即移开剑端,就要寒声质问,可侯虞已一溜烟跑走,蹲在了那女子身前。


    女子瘦弱惨白的手腕被侯虞轻托于掌心,一口翡翠手镯流萤润绿。


    “就是你方才一直在唤我?”侯虞发问。


    女子被她这举吓了一跳,慌张收回手腕。依旧挥动双手,用力摇头。


    “我不知,不知。”


    眼前女子双唇紧闭,瞳光散晃。可侯虞脑内,却听闻见一道清明女声。


    ……这是腹语?


    还不待侯虞发问,那女子却又凑近来,扯拉她衣袖好几下。而后身形颤摇着,费力地在四周勾拉来根木枝,在地面尘沙上用足气劲地刻画。


    束云程收剑,此时亦踱步前来,站围外沿,低头看向这一人一鬼。


    “后山突闯进一人,功法高强,和金簪缠斗,你们快趁此逃离!”


    尘沙上歪扭的字在枝尖下艰涩吐出,可侯虞却依然能听闻先前的女声,在断续念着地上文字。


    于是她终究启声稍为劝阻:“你能言说,为何还需写字呀。”


    女子握着木枝的手蓦地一滞,她仓促抬头,杏圆眼内水莹一汪,不可置信地望着侯虞。


    “你能听见我说话?”


    女子依旧唇齿不张,可侯虞属实听见了她所言。此番见她这般惊疑,便裹挟了些犹豫,然终点了头。


    “听得见啊。”


    于是眼内水汪瞬时成瀑,夺眶而出。女子的木枝被摔落一旁,在她飘着泪水猛地前来抱住侯虞时,侯虞听见了身旁束云程的声音。


    “她方才并未言说一字,应是哑了。”


    ……啊?


    侯虞未推开怀中女子,听闻她喉头滚出那些支离的呜啊,抬手轻拍了她背几下。


    “你是唯一听见我说话的。”


    “我求求你,救救我。求求你。”


    女子抹着眼泪慌慌离开侯虞怀里,再抬眼望她时,声音与目光尽是哀戚。


    看来先前那个时常萦绕的求救声,真的是她。


    于是侯虞赶紧抚慰她:“你别急,你先告知我你名姓,还有,你为何在此,这里发生了何事?”


    侯虞又斜睨了一眼束云程,再补:“你可边写边说,若所诉过长,你且说与我听即可。”


    ——玉怜。


    尘沙被划出二字,来宣明眼前女鬼名姓。


    玉怜写下自己名字后,便搁下木枝,泣眼望向侯虞。


    “我也记不清了。我就记着那日我乘轿出嫁,行经此地神智尽失。复醒来,周身赤裸横陈荒地,眼……嘴巴说不出话,腿脚也动不得了。”


    “我想逃,可不出多远便遇上了金簪!”


    “她怨煞缠身,格外凶骇,顷刻间便锁锢我退路,将我困于此不得逃离。”


    “嫁衣庄旧事我不知端倪,可时有少年男女闯入此地,皆被金簪那厉鬼采补殆尽,仅存枯骨。”


    “后来不知为何,金簪贪念愈炽。”


    “那些少年男女,皆会被她缚来施作新婚装束,举办成亲大礼。待红烛高烧时,金簪便出手夺去他们性命。”


    玉怜诉说着,不住地蜷紧身子,显得分外惶恐不安。


    束云程适时发问:“她都说了什么?”


    侯虞却未即时回复。


    她忽而想起先前望见的那具尸骨,眼睛和嘴唇上缠绕的线,双腿之上的桃木剑。


    民间有传,若将所杀之人的眼嘴缝上,那其成鬼后便会目盲失声,再难寻仇来报。


    桃木剑应也是相近用处。


    于是侯虞轻叹,问道:“你先前,眼睛能看见吗?”


    她本是不带猜忌的一问,可玉怜却在此问一出,脸色蓦地闪过惊异,后慌乱掩饰,又是胡乱挥手,并未作答。


    侯虞见此,顿生疑虑,先快言与束云程互通讯息:“她说她遇到了一名唤金簪的恶鬼,囚禁她于此不得出逃。”


    就在说完的下一刻,侯虞感知到自己的手腕被玉怜猛然扯过,一圈冰凉倏忽敷上。


    ——是一条系有四个小铜铃铛的红绳。


    在红绳套进手腕的瞬间,侯虞耳边顿时响起两道声音。


    “这是避煞的法宝,你快戴上!”


    “那是邪物!”


    来自束云程的呼喊,和他凛然刺来的剑光一齐,已然够迅疾,可终究差了一步。


    剑尖将要砍断红绳之际,一道清凌淡远的铃响骤然亮起。


    玉怜不知何时,掏出了一座纹路繁复诡异的八角铃铛,倏然在寂静夜间晃鸣。


    侯虞感知到腕上的细小铃铛随音上扬共震,而后,一大股黑煞从中浩荡飘出,霎那间弥漫遮蔽全数视野。


    侯虞只觉灵智一阵剧荡,在神识全失前,她听闻玉怜哭着,同她说了句对不住。


    **


    “娘亲,你给我绣的帕子太好看啦!”


    侯虞在刺痛间睁开眼,却先听闻一声稚童笑音。


    眼前是一处村舍院内,一名衣着简朴的农妇正闲坐于竹椅上择菜,方才笑语连连的,她那年幼的女儿,正伏在她膝头,对着晴阳张举手中一副布帕。


    布帕上绣着两只惟妙惟肖的白兔,嚼着野草和红萝卜。


    这是什么地方?


    侯虞心下茫然。


    可更令她茫然的是,她的周身已幻作虚影,面前的人全然视她不在。


    “你娘亲的绣工委实奇绝。若拿去城里卖,怕能赚上不少呢。”


    一道挟着笑趣的男声也飘来,来自在一旁蹲着翻晒苞谷的父亲。


    农妇哎哟地挥手笑却,很是谦虚:“都是跟庄上婶子学来的皮毛,少羞我了!”


    三口之家的笑谈轻盈,下一刻,侯虞眼前景象又瞬时改换,白光陡闪。


    再平缓时,已是夕阳渐落,村庄内炊烟袅袅,乐得悠游。


    两郎正踞坐榕树荫下闲叙,汗濡短褐,旁伫荷锄。


    “诶!听说了没?徐大郎担着他婆娘绣的衣裳去安昌卖,好家伙,荷包鼓得赛田蛙!”


    “何止田蛙!芽狗子昨儿学着去,回来鼻孔朝天——说是安昌人抢咱庄的衣裳,跟饿鬼夺食似的!”


    “赶明儿叫屋里头的翻箱底,咱也缝他百十件,赶集回来怕不是能典下两亩大水田!”


    交谈音拉远,景象再次大变。此时,来自白日的光亮彻底湮没,侯虞仅可望见,幽暗至极的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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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柱一柱的,点燃在密集排列开的绣架旁。


    远望去,这一屋之内竟摆置了少说四十余台绣架,每一架前,皆坐着一名伏案绣衣的女子。


    烛火太暗,使她们的身骨佝偻极重,恍若要将脸面贴至衣料之上。


    绣架之间的空隙狭窄,可偏又能容一人通行。于是,侯虞望见,两三名长袍男子正负手于中巡视踱步。


    “放开我!我不要绣!”


    一处绣架前的女子,猛地将绣架推翻,尖叫起来。


    下一刻,巡视的男子即气冲冲迈步上前,抬手便是一大耳光扇过去,将女子击倒在地。


    动势之间,咣当鸣音清响不止。


    侯虞望见,缘是因倒下的女子脚腕上,正扣有一道沉重的冷铁镣铐。


    熟悉的视物大乱来临,烛光消逝,白日又再高悬。


    仍是那昔日所见的村庄野景,可却不再是先前低矮草舍。


    那是一座雕砌繁复的楼阁,飞檐画壁,檀柱之间可窥山水清雅。


    三名须发花白,却衣衫华贵的老翁,正围坐八仙桌间,品茶赏景,交谈甚欢。


    “自公主鸾驾披了咱庄的绣金嫁衣,这名头可算震响天下了!重金求的名家亲笔嫁衣庄碑,明日辰时便送进庄来。”


    一阵自阁梯传来的急促脚步声,不懂事地撞破这方安宁。一少郎奔了上来,气喘吁吁:“庄长,老徐家媳妇累死了!”


    位居正中的庄长,只气定神闲地轻抚长须,抿了口茶叹道:“自她知晓老徐外出行贾时,在都京游狎青楼广纳美妾,便尽日成了这个疯癫样!”


    “反正老徐被她气得一时半会不再归庄,寻张草席卷了,埋后山去吧。”


    那少郎应了是退下,旁的长老却忧心:“这绣娘不堪用,活口愈发少了,可如何是好?”


    庄长自在哂笑:“前些日,我宴请几名散修入庄作客,他们应许我,自多的是法子,寻来一批新的好绣娘。”


    三人心领神会,相视而笑。


    阁外风物却于此时急遽更易,晴霁山水陡染深重郁黑,铺天盖地袭来的,是狂啸不止的森冷阴风。


    难以计清的怨煞横飞上空,尖鸣着,狂舞着,骇然自塌陷的后山凶猛蹿出,再来势狠厉地冲撞向嫁衣庄内每一寸!


    鬼火轰燃,遍地屋舍倒塌。来往人影纷纷惊恐大叫,可下一瞬便被怨煞裹卷,尽剩一段溢出喉头的破碎哭鸣。


    与先前所见之景不同,此时此刻,侯虞只觉身上嫁衣被这狂煞砸卷的猎猎作响不止,仿佛要将要她吹断两截。


    她艰难地凭住一处断壁,在她身旁,一个男人手脚并用地狼狈惊慌跑过,而后一大团怨煞如箭猛飞如影随形,悍然穿过他腹脏,爆出猩红浆水满地。


    “这是你们、欠我们的——”


    “你们不得好死!”


    “孽畜!贱种!我要、杀光你们!!!”


    风暴之间,侯虞听见了四面八方的怒斥吼叫逐渐归拢,声声泣血地在她耳旁炸开,将她原先清明的视听搅乱成一汪深黑寒潭。


    自下沉溺,自下沉溺。


    将侯虞的心肺,亦同样浸满怨煞。


    ——他们就是该死。


    侯虞迷失神识,开始与那些缠绕她的尖鸣一同,不停在心头重复刺入这句怨念。


    “叮。”


    一道铃响清越。


    **


    侯虞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呼吸。


    神思依旧恍然。


    方才那些不断闪去的景象究竟是何物?


    那是嫁衣庄对吗,是在嫁衣庄上曾发生过的事对吗?


    心肺仍在窒闷间艰涩恢复活气,吐息间,侯虞觉着神智渐渐回笼。


    耳畔依旧是一片嘈杂声,但却不再是摄人心神的哀泣尖鸣,而是一大团哄闹噪音,吵得快要将侯虞整个脑袋埋起来。


    是裹挟笑意挑逗的人语喝彩,摩肩擦踵的窸窣,还有敲锣打鼓、唢呐高鸣的纷杂乐音。


    侯虞有些发懵,方后知后觉地发现,被她掀到冠后的盖头,不知何时竟又落掩前方。


    轻挲指尖,一阵冰凉。


    侯虞低头去看,她的掌心正握着一段大红丝绸。


    “撒钱撒福!金银满屋!”


    “百年好合!早抱儿郎!”


    侯虞在嘈杂间,终于听清了只言片语。


    而这一听清,彻底让她陷入了狂乱。


    不是,这又是给她弄哪来了啊啊啊!!


    可侯虞心中惊异惶恐尚未得解,便见盖头之下,蓦地伸进了一只手。


    那只手指节修长,肤骨匀称,甚是好看。


    下一瞬,便见其轻挑起一指,勾住了她盖头垂下的一角朝上扬开——


    微风轻呼,四旁围拥的群众哄笑着撒开瓜果彩花。


    盖头尚在游荡着朝后坠去。


    一片繁杂间,侯虞与季时潜猝然相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