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闽南人来说，冬至大如年，这一日除了要吃一碗甜甜蜜蜜的冬至丸作为今年的尾圆外，还要祭祖、食补。


    先前普渡时苏月娘和许东山还没成亲，祭祖的事情苏月娘不必插手，可如今苏月娘与许东山成亲了，祭祖的事情她多少也得分担一些。


    祭祖备碗的规制都是大差不差的，许东山同普渡那日一样，除了三牲、五果、米面之外，还备了七碗吃食。


    都说看冬至的天就能知道除夕的天气如何，今早下了一场小雨，天上阴云遮盖，不见日头，想必除夕那日一定是个大晴天。


    等到了中午，路上的雨水干得大半了，苏月娘才准备挑着担子将东西送到祖厝去祭拜许家的先祖。


    今天这一日大家都在忙着过冬至，上门吃饭的食客少之又少。


    许东山从厨房探了个头，见苏月娘将扁担穿入两条结实的绳里，再艰难地将两个大篮筐挑起后，立即将盛面线糊的大锅勺塞到了林大松手里。


    “你和春喜好好看店，我跟月娘去祖厝。”许东山三下两下解开了围身巾挂在门扇上后，便追着苏月娘去了。


    苏月娘才走到孤榻上，许东山便将她拦了下来。


    “担子给我挑，我跟你去。”


    苏月娘忙从肩头拨下这隔着一层厚袄子还硌人的竹扁担交到许东山手里。


    “这担子可重死了，才走这两步路，我肩膀就疼得不行……”


    “怪我，东西装多了……”


    许东山稳稳地挑起担子后，苏月娘去牵他没有扶着扁担的那边手。


    两口子就这么亲昵地走远了。


    坐在门边的许春喜看看体贴的自己大哥再看看厨房里那个一没人就开心哼曲儿的丈夫，一时气从心头来。


    她丢下手里的面团，大步冲到厨房里去，一把揪上了林大松的耳朵。


    毫无防备的林大松龇牙咧嘴地捂着耳朵，弯着身子站了起来，“诶……诶春喜……痛痛痛……”


    “你看我哥对月娘多好！还知道帮她挑担去祖厝祭祖！你怎么就没帮我挑过担子呢！”


    “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听到林大松再三保证之后，许春喜才愤愤地放开他，给他拿了点钱，叫他上街去买点补冬的食材。


    ——


    许家祖厝之内烟雾缭绕，人头攒动，镇上几乎所有姓许人家的媳妇基本都到了。


    许东山一踏入祖庙的大门，便在一群身材瘦小的阿婆媳妇里显得格外“鹤立鸡群”。


    “这是谁家的尪婿（1）？”


    “这可真是个稀奇事儿！居然还有男人知道过来祭祖！”


    “这不是卖面线糊那家的儿子吗！他普渡的时候也自己一个人过来！”


    “他不是才成亲吗！”


    旁人的目光太过灼热，苏月娘干脆从许东山身侧躲到他身后。


    有人高马大的许东山在前面开路，苏月娘顺利地走入内门里，等着许东山卸下担子，将扁担搭在门边后，与他一起绕过挤满阿婆媳妇的天井，走向堂屋。


    堂屋前的三大张宽供桌被各样编法、字图的竹编篮摆得满满当当的，苏月娘瞧见有人将东西取下来了，忙让许东山将自家的两个篮子摆上去。


    “快快快！”


    许东山凭借着手长力气大的优势，一把挤开另外几个要将篮子往桌上摆的阿婆，将自家的两个篮子摆了上去，再取下两筐隔层，搭在上头。


    面对被挤开的阿婆投来的不悦眼神，苏月娘佯装埋怨地对着许东山的后背拍了两下。


    “真是歹势（2）……阿山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还和人家阿婆抢位置！你再这样，下次不带你来了！”


    许东山，“……”


    苏月娘都教训许东山了，阿婆们也不好太过计较，纷纷另外找位置摆放篮子了。


    才挨了苏月娘两掌的许东山从框里翻出金纸和六支香，牵着苏月娘往外走。


    有人高举点燃的香，烧成灰的小段香柱随着那人前进的步伐从高处坠下，落下身边人的身上。


    “谁啊！烫到我了！长没长眼睛！”


    听见旁边人的叫唤声，许东山赶忙将苏月娘护在怀里，“小心点，别被香灰烫到。”


    两人越过攒动的人群，走出堂屋，回到人稍微少一些的院子里，借着外头的小烛点了香，而后一起站在正中，高举着香，对着内里的祖先们说出心里头的诉求。


    “你在外头折金纸，我去里面插香。”


    许东山斜捏着六只香，另一手展开护在香前，以免香灰砸下烫伤身边的人。


    苏月娘寻了个好位置坐下折金纸，边上那些观察她许久的阿婆媳妇纷纷与她搭起话来。


    “你家阿山还真是体贴，嫁给我家那个老东西几十年了，他都不知道陪我过来！”


    “你家那个虽然长得凶，但人还挺不错的！”


    原先半刻钟能折完的金纸，为了能听大家伙夸许东山，苏月娘愣是在那儿慢吞吞地折了两刻钟。


    不方便凑到女人堆里也不爱去闻浓郁烟火味的许东山只能靠在清冷的墙角，盯着不远处的苏月娘同人谈笑风生。


    等苏月娘听开心，她才捧起折好的一大团金纸，喊上脸被风吹僵的许东山一起去烧金。


    他们来得晚，前头已经有不少人已经烧了金，金灰积攒了八分满，许东山站在边上用长棍搅了搅金灰，才叫苏月娘将金纸放进桶里。


    折成单花筒的金纸被火点着，窜出的火焰照亮了苏月娘的眼。


    她靠在许东山身边，闭上眼睛，对着大金桶双手合十。


    “赚不赚钱无所谓，但一家人都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比起旁人那大富大贵的祈愿，苏月娘自认为自己的祈愿已经足够简单了。


    许家的祖先们应该能实现她这个小小的愿望吧？


    ——


    冬至最重要的事情还是食补。


    冬至也是小年兜，家家户户都会备上几样平日里不舍得买的大补食材在冬至夜里食用，以驱散冬日寒冷。


    左右今日生意也一般，苏月娘便不做傍晚的生意了，早早关上大门，与大家伙一起在厨房里捣鼓今晚的大餐。


    六人吃得丰盛，林大松将许春喜给的钱花得一干二净的，买了羊肉、鹅肉、排骨还有一只肥肥的老母鸡。


    羊肉、鹅肉、排骨口感、味道大不同，同用焖炖做法，并不会叫人觉得重复腻味。


    而肥硕的老母鸡则是适宜炖成金黄的浓郁鸡汤。


    如此荤且补的一顿饭，配上饱满的白米饭便是最合适的。


    每人各领一样食材，各守一方锅灶，无事可做的阿生四处玩耍，最后还跑到自家地里摘了两样菜带回店里，叫蒸完米饭的许春喜炒了。


    厨子家里什么东西都有。


    许东山从库房里翻出了一把苏月娘从没见过的砍骨刀在院子里的粗石上来回磨了磨，而后回屋将那一大扇羊肉用力地剁成小块。


    一大盆味腥膻的羊肉入到冷水中，加入老姜母、葱结料酒焯得肉色变灰后捞出。


    已经将老母鸡炖在锅里的苏月娘顺手将焖羊肉要用的草果、丁香、花椒、八角、川穹、香叶、白芷丢入空置的小锅中炒香，再放入煮面线糊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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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纱布包里头放在许东山那边的灶头上。


    炒熟的香料倒是威力不凡，还在剁排骨的林大松闻见那股香料味儿，立即就想起了各样需要用到香料的硬菜，一时间他就跟中午没吃饭似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食补要的，便是补得不怕冬日的寒冷，要驱寒，最简单的食材就是随处可见的老姜母。


    只要尝过老姜母浓郁的辛辣，身子基本能够暖和起来。


    正好今日羊肉买得多，许东山便一口气片了半兜子老姜母，丢入热油里爆香至表面变得微微发赤。


    方才厨房里还都是香料味，这下姜母一爆香，姜母味便窜得到处都是。


    “这么多姜……闻着都热！”味道太过浓郁了，苏月娘探身将窗子开大了。


    “别闻现在味道这么大，等出锅了，这姜味就被羊膻中和得差不多了！”颇有经验的许春喜开了院门。


    羊肉倒入油姜中倒入一圈料酒煸香，再放入生抽老抽、腐乳汁、少许醋、两小块冰糖、几粒红枣以及四瓣劈开的青皮甘蔗头。


    最后丢入香料包、倒上加饭酒与清水后搅拌均匀，丢入一根瓷汤勺（4）后，即可盖上锅盖慢慢焖炖。


    ——


    傍晚，外头又淅沥沥地下起小雨。


    阿生握着许东山给他砍的一截甘蔗，拎着桶，打开大门，坐在孤榻里啃甘蔗望雨。


    青皮甘蔗比起黑紫皮甘蔗来说外头的硬皮会更脆，连前两日才掉了一颗门牙的阿生都能轻易将皮咬下。


    这下着小雨的冬至天里，大家都忙着补冬，街道无人，只有各家各户飘出的香味四处穿梭。


    香甜的甘蔗叫阿生吃得入迷，不一会儿，摆在他脚边的桶里就已经积攒了一堆被咬干了甘蔗汁的甘蔗渣渣(^.^)。


    “你家今天没有咸水鸭吗？”


    听见有人说话的阿生顺声望去，只瞧见一个穿得还挺不错的人站在伞下往里望。


    但他说的话，阿生听不懂。


    正想回去喊大人出来看看，苏月娘就用碗装着一块焖羊肉跑出来。


    “你这没牙的来试试羊肉，看看能不能嚼得动！”


    “干娘，有个人说我听不懂的话！”


    苏月娘弯腰将碗和筷子递给阿生后，直起腰看了过去。


    是周伯益。


    “周大人快进来！”


    周伯益看苏月娘招了手，走上台阶后便收了伞，靠在柱边滴水。


    “我今天想吃咸水鸭！”


    怕苏月娘听不懂，周伯益特意用他前两天刚从刘昌那儿学来的蹩脚闽南话将咸水鸭重复了两遍。


    勉强听懂了的苏月娘面露为难，“实在抱歉，今天没有咸水鸭……”


    看苏月娘摆手了，周伯益朝苏月娘点了点头后，便提伞要走。


    一旁的阿生已经尝了一口焖羊肉，“干娘，这羊肉我能咬得动！”


    苏月娘听了，连忙去拦周伯益。


    “周大人要是不嫌弃，就留在我家一起吃饭吧！”


    周伯益听不懂，只能面露疑惑地看着苏月娘。


    苏月娘只能做出吃饭的动作。


    “阿叔您一起留下来吃吧！今天都是好菜！”阿生站起来，用他被甘蔗汁染得黏糊糊的小手去牵周伯益的手，愣是和苏月娘一起，将不知所云的周伯益请进了家里。


    “阿山！周大人过来了！添一双筷子！”苏月娘让阿生陪周伯益玩一会儿，自己去厨房里催一催大家伙出菜。


    周伯益原想拒绝，但闻见厨房里的阵阵香味，他揉了揉饿瘪的肚子，决定留在这儿和这一家子吃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