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缘定(八)
作品:《玳岁始冬》 “到了,玳妹妹,走罢,进去瞧瞧?”
区煅云边说着,边自觉将手往上抬,期着能扶住广玳。
未如他意,广玳自个儿轻巧跃马而下,虚空中承了区煅云好意,到底也没直接给对方落个难堪。
区煅云摇摇头,笑着叹了声,抓紧将缰绳交由小厮拴好,快步赶上广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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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然决定来探,行经农家时,广玳拿随身银两,想同妇人换些粉黛,本预备有何物什便取用何物,多少修修皮相,掩几分外在容貌。
未曾想那妇人欢快应下,自木柜中取出了个从未启用过的妆匣,热络动手,三两下即给广玳全然换了副模样。
活像重捏了遍骨似的,连那双标志杏眼都被掩了去。
对镜一瞧,连广玳本人都惊了又惊,当场想劝那妇人同她一道儿回白屈街。
凭她这手艺,莫说开家妆黛铺子,单单是让那经其之手,焕然如新生之人出门游一趟,不知多少高门贵女,都愿抛出重金,聘其入府。
那手巧妇人——木识言,却想都没想,摆手退还了广玳揽才的契书,回以得体笑颜,谢绝了其上数不胜数的滔天恩惠:
“妾身一介乡野农妇,只怕是无福消受姑娘此番好意。这妆奁是成婚时骁郎赠予我的,他从军后,我始终找不见能将此物启用的机会。今个有缘碰上姑娘,能解姑娘燃眉之急,将我这双许久未做细致活计的手,重又唤醒,已是幸事。”
木识言原还是温柔望向广玳,待说及那崭新妆奁,不自觉便偏过头去,细细抚摸着镜匣上,不甚精细,却看得出来是精准投其所好的紫藤花纹。
许是又想起了自家夫君,木识言脸上笑意更深了些。
广玳静静看在眼里,檀木匣内,品类丰富的各色傅粉胭脂,都昭示了那位骁公子,究极用心。
思及从军,一个坏念头骤然在广玳脑海中冒出。
“敢问识言姑娘,令尊夫,何年入的军?”
语气无波无澜,仿佛当真乍一想起,感到好奇便问询出声。
“论起来,应是元昭九年跟着官差走的。”
木识言翻出本墨册,看着其上记录,同广玳说着。
“元昭九年?”
一直在屋外待着的区煅云蓦然开口,下意识重复了遍。
“嗯,是了。眼下三年春秋将过,却瞧不见回程音信,前年月余还能有些书信传回,去岁却突然消了迹。”
语毕,木识言不自禁喟叹,又苦笑着喃喃:
最坏的结果如何,她不是想不到,只是不愿去认定罢了。
“识言姑娘,这契书在下放在此处,便不带走了,来日若是变了想法,随时可来。”
微生广玳没再继续此番深谈,挑开了话头。
想了想,广玳又补充道:
“纵使契书丢了,姑娘亦只管来,若怕去路险阻,也尽可支人传信,届时,我定会派人来接姑娘。这六锭元宝,便留姑娘做盘缠。这另九锭,是我赔罪,提了些不该提的话。”
木识言孤身居此所,屋内一尘不染,完好镜匣数载不得见天光。
物欲可谓几乎没有。
见广玳当真不在说笑,木识言连忙将散落的元宝们汇聚一处,想重递回那出手阔绰的姑娘。
广玳早有预料,故意将元宝们放得极其分散,让木识言轻易纳不到一处。
清理事广玳预计干不太明白,杂乱陈列物什,她却是信手拈来。
区煅云楞虽愣,身手倒也敏捷,脑中还带着疑惑,人已经跟着广玳上了马。
木识言被元宝缠了手,来不及抓住广玳,再抬眼,那姑娘身影早已远去。
无法,她只好将理好的元宝俱放入了檀木匣,又得尘封多久,她也不知。
只是人总得有个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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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昭九年,朝廷征布衣入兵营了么?”
广玳率先发问,让区煅云瞬而清醒,开始在脑中搜着消息,他方才骤然发问,亦是想到了此层。
“不曾,那时非交战期,军营没有纳闲人入营,白白耗费银两的道理。”
搜寻一番无果,区煅云果断给了结语。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实际是否当真存在此种情况,彼时你亦尚未入营,不知也不足为奇。”
广玳讲话不甚留情,将对方否决的语句驳了回去。
“若我没记错,元昭十年,夏境内好几处林区生了虫患,征丁入营,或许不是赶往边境,而是分派处置民患?”
陡然想起板琢众人之语,广玳斟酌着,同区煅云说着猜测。
“可若那位骁公子仍在境内,营队不是牢狱,虽比不上朝官休沐期规律循时令,也是有些归家探亲月例的。”
闻言,区煅云想了想,虽说广玳在前面看不见,他还是下意识摇了摇头,解释道。
足足三年,出去了便不回来,与那镜匣作对比,简直不像一人所为。
广玳默然思忖,着实是怪极了。
二人正说着,畅旺阁最早扬名的老铺子,已然近在眼前。
回去再同阿爹好好商议此事,广玳兀自在心间打着算盘,眼下既已来了此处,还是先探探此楼虚实为妙。
好像忘记了什么,广玳总觉着有些不对劲。
畅旺阁门口揽客的小伙计瞧见来客,立马挤着谄媚笑容就迎了来。
广玳不动声色敛了愁绪,挂上一贯的亲和伪面,点点头顺着伙计指引,去了熏香暖阁。
神秘莫测只是噱头,无需名帖,只管往内迎?
广玳暗自思忖片刻,扭头往后扫了眼亦步亦趋的区煅云,见广玳回望自己,立马漾出笑意——让她果断排除了,此人先前有打点过的可能。
区煅云也稍稍易了容,还换了身粗布麻衣,旁人打眼一瞧,只觉是广玳带在身边的护卫。
伙计竟也不拦,任凭其摇摆入内。
如此毫无顾忌,究竟凭何让那般多人自发为其保密。
广玳只觉心头疑惑愈疾愈多,畅旺阁的分铺如雨后春笋一般倏地往外冒,待其扬名众食客间,这才有人想起问其由来——
原是一直在黎安默默无闻的老牌古法酒楼,由一对儿本地土生土长的小夫妻支起架子,做起来的营生。
多年来查无此店,一朝声名鹊起,来而往之探索其经营窍门之人,当是只多不少,却从来没见有何人复现其荣光的。
若非始终笃定相信,神仙鬼怪仅存于志怪文书,广玳只怕真会怀疑此地不甚干净。
不然,那些带着勃勃野心入室来探的逐利徒,怎的一出门,便只顾着传颂,其间美味佳肴有多令人念念不忘了?
侍菜的小仆端着托盘,自广玳身旁穿行而过,步调不急不缓,甚至还有余力,在行进广玳所在处时,故意滞停一刹。
状似无意中,微风将食物香气尽数带入广玳鼻腔,引得她不自觉嗢咽几下。
不得不说,虽比不上华款冬的手艺,却也大差不离了。
广玳蓦然惊醒,是了,她把华款冬……以及他做好,特意带到硕果的佳肴,全落在白屈了……
莫名有些心虚,出来这大半日,竟是差点儿将华大夫全然抛到了脑后。
该说如何同他赔罪,抑或是如何让他不要生气?
转念一想,广玳又生出新的疑惑:
她何时变得这般容易被引开思绪了,莫非随年岁增长,人当真会渐渐难以专注同件事么?
正当她胡思乱想间,暖阁门开了。
热意扑面而来,熏炉袅袅生烟。
饶是拥着个对气味十分敏感的山庭,广玳也不得不承认,这香气闻着,颇有些让人心旷神怡。
竟让她萌生了将之购入囊中,带回硕果的念头。
广玳摆摆头,想叫脑中胡闹念头散去些。
那熏炉,粗看便能晓得工艺精细,估摸着店家定然是耗费了好一番心血才寻来,以此为饰物,与楼内装潢巧妙相得益彰,岂是食客轻易想谋求,便能带走的。
那人精儿似的伙计,对广玳些微异常动作,发觉了亦当没看见,娴熟摆好软凳,手上动作稳稳当当,将温热茶水倒好才开口:
“姑娘,于食料,可有何忌口与偏好?”
“嗯?畅旺阁竟是口头议定菜码,不与来客拿份食单,介绍下招牌么?”
语毕,广玳眉梢微扬,悄然将视线投向屏风后,明显正拿着册子记录什么的小丫头。
无论是为了故弄玄虚,抑或是想弄些神鬼噱头,广玳无甚奉陪意愿,便直白挑了疑。
明眼人瞧着,活像故意来搅局的。
引路的伙计约莫是遇多了,面上神色丝毫未改,那小丫头却似乎是头一遭被发现行迹,身子倏尔有些抖,差点儿连墨笔也掉到地上。
本意不是吓唬小姑娘的微生广玳,讪讪偏了视线,又直视向伙计,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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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远儿瞧着,我还以为是天上来了仙人,特近前来瞧,这才发觉,世上当真存着,拥有如此闭月羞花佳貌的女子。”
来人一袭群青深衣,手摇把质朴竹扇,天生笑眼,却让人感受不及分毫友善。
迈步靠近时,腰间环佩叮当,方才他未主动开口前,竟是丝毫不露声响,衣袂翩翩,带起的轻风里,无端带了股苦杏味道。
来者不善。
广玳心间只有这一个念头。
伙计见那男子,忙敛笑,板着脸靠近后,喊了声掌柜的您来了。
“竟这般荣幸,能得畅旺阁掌柜的,亲自来招待。”
广玳柔声开口,却仍未起身,预备探探此人来意善恶。
“姑娘哪里的话,贵客来,在下一介草民,如何能怠慢?还请微生姑娘,莫要怪罪凡沅来晚了才是。”
凡沅再开口,直截了当,点出了广玳身份。
见凡沅又靠近广玳几步,区煅云有些沉不住气,急忙起身,作势要挡在广玳身前。
一个两个怎的都如此有英雄情结,动不动都想挡在她身前,也不管她需要与否?
广玳悄然腹诽,挥手拂开了将她视线全盘挡住的区煅云,就像,驱走只黏人大狗般,脸上未表现出半分不耐,推开的距离却足够让人明白,区煅云的行为有些碍事。
到底是个及了冠的男丁,推走他让广玳废了好一番力气,那维着平静姿态的女娘,此刻正悄然将臂膊背向身后,揉着手腕放松。
陡然再度同凡沅对上视线,那人脸上丝毫不见惊诧,仿佛早有预料,抑或是,他方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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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意激区煅云动作的。
“想必这位就是华公子罢?莫慌,在下并无恶意,只是由着爱美之心所驱,这才不自觉靠近了些。”
凡沅赔笑解释着,复而连忙低垂下眼,装出副谦卑讨饶模样。
为何笃定是装?
因为那人嘴上说着抱歉之辞,身子则像被钉在原处,一动不动。
无法,广玳只好往后仰了些上身,多少隔开些距离。
此人识得她,却不知区煅云。
还将区二认成了华款冬?
蹊跷。
广玳十分自然,同凡沅又交锋几句,闲聊中有问有答。
面上笑意盈盈,颅内却在暗自思量着,如何从此人嘴里再探出别的消息。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区煅云快气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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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意间,谈及同他一道创下畅旺基业的妻子,凡沅对答如流,打消了广玳对畅旺阁也如同板琢一般,换了话事人的疑虑。
于妻相关,凡沅的话匣子倏尔解开了锁,冲广玳滔滔不绝讲述着。
惟当此时,广玳真切感受到对面人热切情衷,这才有对面人亦有血有肉的实感,先前觉凡沅古怪的念头,不知不觉间被她抛下。
从凡沅的话里,广玳得知:
其妻方氏业已身怀六甲,离不得人,纵使府内仆从不少,凡沅仍不得安心,恨不得时时刻刻留守宅院。
然,方彤却更看重,畅旺阁如今日益红火的生意,每天都催着他到各个铺子多加转悠,处理些事务。
偶然知晓白屈街有位微生掌柜的,广泛招徕女子话事人前去做些擅长营生,方彤当即就想收拾行李,前去商定入驻事宜。
却不料,腹中孩儿蓦然大闹了场,亦是这时,他们才知晓这数载奔波,让方彤亏了身子。
前去白屈街的计划告吹,她先得安心待在家中养好身体。
可方彤勤勉了那般久,轻易闲不住,变着法儿想去白屈街同广玳见上面。
有幸碰上广玳在硕果时,方彤却霎时有些怯场,不敢上前。
待她终于鼓足勇气踏进书屋之际,广玳却已经许久不曾去铺子了。
如此说来,倒也能解释为何,凡沅能认得出易容过后的广玳。
不知方彤曾暗中瞧过她多少次,才能在凡沅面前,将她描绘得极尽生动,让凡沅仅瞧一眼,就能知晓。
华款冬素来低调惯了,且方彤重心不在他身上,又经转述,凡沅怕只能得出,广玳身边之人便是那大夫这一结论。
想到这层,广玳倏尔又有些感慨,貌似遇上华款冬以后,身边时常跟着的人,就变了。
他如春雨一般,及时现身,润物无声,融进她的生活。
待她醒神儿,那人业已在她身旁,扎实了根,以她不排斥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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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已将真相剖明,广玳便没再掩饰自己的来意,直截了当,问出了心间疑惑。
谈及畅旺阁真正扬名之作,许是因着方彤的缘故,凡沅亦对广玳究极热心,让伙计取来口特制的紫铜浅锅。
“的确同微生姑娘猜测无差,不准备食单,是为造势。”
凡沅边说着,边指挥来人将各种香辛料倒入锅中,待料齐全过后,这才命人燃起桌下木炭,当场操着铁铲,将先下锅的料炒出香味儿,继而倒入熬制好的骨汤,当此时,锅底的诱人香气已然出来。
接下来便是重要一环。
庖人根据小丫头们偷偷记下的来客忌口与偏好,搭配出符合所愿的生食,或以鲜品为主,或以腌制成食为主,佐之些“故弄玄虚”的摆盘技艺与上菜方式。
一来二去,新奇感便足够让食客啧啧称奇。
再来,区别于传统食肆,直接提供熟食的经营方式,畅旺阁让食客自个体验,生食烹调的过程,尤其对阖家同行之列,最是受用。
在隆隆寒冬之际,锅中蒸腾而上的热气暖了身,热食蘸着畅旺阁独家料汁,又能恰到好处暖化心。
“原是如此。”
广玳没让凡沅行宴客之愿,强硬让他将账记下了。
待瞧清其上诸多品类定价,她终于明晰为何,同为食肆创办之流来偷师,却从未听说过,何人真正靠仿着畅旺阁之行,再度扬名了。
单看这不随时令,农物减产而变化的各菜色价钱,说是开门做生意的,只怕无人相信。
以平价,广而销之,非长久之人,不取此法。
商重利,而凡方二人,却活像只为创些流芳千古的美食而行。
广玳当即起了兴致,期着去同方彤见上一面,凡沅却拒绝了:
“微生姑娘愿意去见彤娘,她自是欣喜,只是前几日不知怎的,本应在冬眠之期的田蛇无意间入了宅,惊得彤娘胎气不稳,大夫再三嘱托,不可让她再骤然如此心颤。”
言下之意,可以见,但现下,许是不太方便。
了然点点头,广玳没再强求,只是郑重同凡沅抛出邀约,待彤娘身轻之后,要凡沅务必向硕果去封书信,届时,她定会亲自造访,与方彤商议入驻白屈之事宜。
全程围观在旁的区煅云,终于找到话头,连忙出声,表示到时也会同行。
鲁莽如他,竟也忍住了没直接点破并非华某人这一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