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人也可以参加吗？路晞的第一反应是这个，但她不是需要镜头谋职的人，于是道：“听起来就很有创意，到时候节目播出我一定会看的。至于我哥，就麻烦你帮忙多照顾了。”


    郑开燮轻应了声，这场通话也到了该挂断的时候。


    他回头瞥了眼蒋嘉仁的方向，犹豫片刻后终道：“路晞，我虽然是个外人，不应当管你的家事，但你有什么情况想和家里沟通的可以直接说，不要藏在心里。”


    “你不说，他们就不知道你有这方面的情感需求。”郑开燮话音顿下，沉声等着路晞回音。


    半晌，路晞才糯声回了句：“好。”她不知道郑开燮对自己的家庭情况了解多少，但想及上次与路母话别时发生的情况，郑开燮说的并无道理。


    敏|感又内敛的她，对身边最亲近的人反而越吝于表达自己的情感世界，吝于让他们发现自己的炙热、温暖。


    路晞觉得鼻尖有些开始发痒，暂忍着没有用手去揉，她希望自己的嗓音正常，不让郑开燮担忧什么，“谢谢你，郑老师。”


    “不用谢。”郑开燮的声线在温润中裹着夏日蝉翼的震颤，而在尾音处却骤然化为潮汐，将路晞未竟的心事拍碎在眼眶……


    结束通话时，路晞才伸去碰触鼻尖的手指竟沾上了泪水，她垂眸一看，有些不可思议。


    《千机》特效制作开始步入正轨，就当路晞以为公司资源整合后她依然会待在这个项目组时，K克却将她调到了CG动画事业部。


    “莫蕾，CG渲染这块儿路晞还不算太熟悉，你多带带她。”


    “好的！”


    K克分派好了任务后，面对路晞眼中的困惑，挑眉道：“我只给你一年的时间，然后顺利从TFang拿到毕业证。”


    路晞明白K克所说的毕业证并不是字面上的简单含义，一年之后的她，必须具备从创意孵化到商业变现全流程的链接能力，包括内容创作、发行推广和衍生开发等多个环节……


    《千机》对她而言，只是开始！


    CG动画事业部目前手头上的项目很多，涉及影视动画、游戏和医疗建筑等行业，先进的渲染技术引进使得TFang和其他动画公司建立起了市场壁垒。


    令路晞感受最深切的，还是技术应用过程中所耗费的制作周期和资源成本！项目复杂度越高，那么为了追求更流畅的画面、更逼真的效果就需要更高的计算性能和更多的时间成本。


    莫蕾原以为事业部会让她们跟进影视短片，却在项目合同页上看到了VogueCraft的名字。


    “路晞，你快过来看！”莫蕾指着杂志负责人那处，心里感叹这世界就是个圈，呢喃出声：“这居然是由你哥负责对接的杂志环保短片！杂志？环保短片？谁想的创意啊！”


    这些熟悉的词汇搭配在一起，却给人以一种陌生感。路晞估计莫蕾实际想说的是馊主意，因为一个杂志拍摄短片都用CG渲染，这策划人应当是很喜欢烧钱才对！


    结果一看策划人那栏，赫然写着郑开燮的名字，两人不禁面面相觑！


    “最怕遇到这种钱多的……”莫蕾已经可以想见接下来的“费人费脑子”的日子，对路晞投来同情的目光。


    路晞没有想到她和蒋嘉仁居然会有这样的工作交集，把自己负责短片CG渲染的事告诉了他。


    “全能型人才输出啊！”蒋嘉仁看到路晞发来的消息，暂停下修剪花枝的动作，口中这带着自得语气的感叹让其他嘉宾忍俊不禁，都以为他在接方才郑开燮对他夸奖的话。


    “我说的是我妹妹……”


    蒋嘉仁对郑开燮解释道：“居然是路晞负责我们环保短片的渲染工作哎，后天拍摄她应当也会来的吧，到时候我们还可以就主题讨论下。”


    郑开燮静静听完，笑着点头道：“就当你在自夸，其实也没有什么问题。”眼前的花枝被蒋嘉仁剪得有模有样，设计师也好，园丁也罢，似乎只要有工具，任何天马行空的创意都能让他实现。


    郑开燮觉得自己不知为何，也有了一种自得之感——他慧眼识珠。


    到了拍摄这天，路晞提前来到现场，在等现场布置的空隙和蒋嘉仁聊起工作。路晞觉着有些奇特的是，在工作上两人的对话就不会有所保留。


    “你想象着末世来临后，站在废墟上的人类对曾经繁华的回顾，以及对现下处境的担忧和绝望……”蒋嘉仁缓缓道来，而两人的思绪在郑开燮到达现场，开始正式拍摄后就不自觉地陷入人物所处的世界里：


    周遭应当是野生动物被山火灼烧皮肉后发出的痛苦的呼嚎声……


    随着一场大风肆虐而过，掀起尘烟，卷动火龙迅速向前吞噬，而那些或是行动缓慢只能惊恐着面对死亡的、或是拼命奔跑却免不了命运审判的动物都被淹没于火海，化为飞灰一炬！


    至于没有双足无法移动的，高大如阔叶树、低矮得让人难以察觉的小蘑菇，只能听见火苗噬咬她们时传出的阵阵呜咽声，也许是风的嘶吼，也可能是另一个频次的交流声——而人类无法与之对话。


    若能对话，更直观地感受到这种痛苦也不能如何。


    这是自然的惩戒，那么在郑开燮背后的烟囱呢？高高地耸立在墨灰色的云里，佝偻的身体、疲累的神情，是频繁的人类活动所造成的生命弥留之景——已然失去生机、失去希望后的弥留。


    郑开燮所饰演的审判长，穿着15世纪的胡波兰衫，镶着金线的袖口上挂着精致的贝壳，微褶的领口露出一大片冷白色肌肤。


    他只是偶然间路过这个代号为4069989的小世界，却以悲悯的眼神流连、注视，开始懊悔当初为什么没有给小世界制定规则，以至于当下他自问了许多如果：如果对空气保护制定过细则，如果对水资源的开发有所规划，如果对贪婪人类的过度活动有过规劝，那么这个小世界也许就是另外一个模样。


    这只是第一幕——《审判日》。


    就目前而言，短片呈现的主题十分沉重。路晞真切地明白，这种沉重是一种建立于假设之上的无力感，但现实情境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我去帮郑老师找下第二套衣服，你到旁边休息下嘛。”蒋嘉仁看到韩雅发来的求助信息，暂时去充当助理角色。


    路晞蹲在场地边缘，看工作人员对皲裂的泥地进行处理。


    光替走位之后，郑开燮穿了一袭长衣白衫在泥地上躺了下来。


    “OK，各部门准备，我们先拍几张看下效果呀。”听着摄影师的指令，郑开燮的神情迅速切换到另一种情境表演状态中。


    “这就是演员呈现的专业么？”路晞心里忍不住想。虽不是拍戏，但这是路晞第一次在现场直观地感受到演员的魅力。


    几人围在一起，看屏幕上呈现的效果。摄影师来回切换了几张图，伸手将头上的帽子正了正，皱眉道：“郑老师的裸|露在外的皮肤应当让化妆师处理下，要有那种濒死的窒息感……”


    “不仅如此，这个场景似乎还缺了什么，我也说不太上来……”郑开燮原本半俯着贴近桌面的上半身稍往后移了些，双手轻轻叉在腰间。


    他因没有及时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灵光而心生懊恼，此刻微蹙着眉沉思，是少见的清冷气场。


    路晞看着那些皲裂的土地表皮，好似许多条蛇蜷曲纠缠在一起，强烈的视觉冲突看得她心惊……


    “环保只是再生的一种途径，如果一味地去呈现破坏、毁灭，虽然震撼，却总让人觉着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说教感。”路晞迎上郑开燮偏转过来的目光，定定说道。


    郑开燮闻言，长眉缓缓舒展而开，只听路晞继续道：“我想我们更应当突出再生这个概念，那些地缝可以缓缓长出缤纷的花朵，不必是知名的花，但它应当是有着蓬勃生命力的……”


    “如果审判没有用，那么牺牲呢？这些花的生长只会越来越快，郑老师被遮没的肉|体终究成为了这些怒放着的生命的养料。”


    路晞话音落毕，似满间海棠无风自落。


    可郑开燮觉着是有风在动的……他并不加以掩饰的欣赏之色缓缓从眼底溢出，让丹凤眼尾绯色明显，让人沉迷其中。


    路晞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同时还考虑到了效果呈现。


    “就按照你说的，我们重新布置下现场继续拍吧。”郑开燮轻笑着看向路晞，“只是你的工作量会加大……”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呀，既然有更好的呈现方式，那便不能退而求其次。不仅是她，现场其他的工作人员同样也因为方案变动而重新忙碌起来。


    路晞看着郑开燮重新躺回地面，如同一条濒死的鱼，以痛苦过后的释然之色，去迎接另一种形式的新生。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明亮灼人，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要记下什么……


    莫名地让她想起一个故事：小男孩在沙滩上一边不停地捡鱼，将鱼扔回海里，一边说着“这条也在乎”……


    在鱼的视野里，看到的小男孩的眼睛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①


    第二幕的名字最后修正为《新生》，同但丁笔下，带着人类回忆录和忏悔录性质。


    ……


    路晞回来后，和莫蕾说起方案变动的事。


    得知工作量会增大，莫蕾面色沉痛地紧握住路晞的手，“他们提出这么高难度的要求，你竟然直接应下了？就算是亲哥哥，也要明算账，成本溢出了，他们需要追加投入，不然我们太辛苦了。”


    “路晞，你老实说，你是为情所困，还是为色所迷了？”


    路晞懵了瞬，重点落去了那句“为色所迷”，她不自觉地看了眼屏幕上呈现的郑开燮的脸——棱角分明，本应是审判人间的淡漠，却流露着悲悯而强大的神性！


    “看来是了？”莫蕾见她眼意温柔，全然不念接下来的工作所要面临的挣扎与痛苦，不禁长叹出声。


    路晞这才驳道：“你不要乱用词好吧？什么‘为情所困’，那是我哥哎！他的事我总要放在心上的。”


    倒是没有反驳那一句“为色所迷”……


    “不过嘛，我倒是受贿了。”路晞嘻笑着从包里拿出一把车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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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莫蕾眼前晃了晃，“我哥的车，暂时给我开了，嘿嘿！”


    莫蕾抢去车钥匙一看，发现车子并不算名贵，但蒋嘉仁确实很有个做哥哥的样子，一时间哭笑不得，在路晞鼻尖轻轻一点，道：“你啊你，真的是很好收买……”


    这段时间以来，路晞一直过着一线两点式生活，公司与公寓虽不算远，可两处距离地铁站太远了，每次都要紧赶慢赶，这种工作节奏实在偏快，而蒋嘉仁居然能想起来送自己一张代步车，“真是太棒了，再也不用挤地铁了。”


    “蕾蕾姐，我记得你住新广城附近吧？以后我顺路接你上班好不好？”


    “真的？”莫蕾觉得自己也有受贿的嫌疑，眉间烦愁一扫而空，“路晞，你真是太好了！”


    是钱给的诱惑，我唱起了情歌！


    两人迅速投入工作状态，成为新三高人群中的一份子：承受高强度工作、高饱和任务和高压力反馈！


    路晞已经数不清楚自己改了多少稿了……


    说好的每天接莫蕾上班，实际上两人已经连续在公司通宵了五天！莫蕾说自己大学参加建模比赛都没有那么辛苦过，路晞的状态比她稍微好些，往口中灌了一大口咖啡后，笑道：“蕾蕾姐，你先回去休息吧，剩下的内容我发给蒋副总编就行。”


    莫蕾被路晞这句“蒋副总编”的称呼逗得一阵轻笑。


    就在前两天，兄妹俩就效果反馈进行对接时，路晞那一句句“蒋嘉仁”——连名带姓的称呼引发了当事人不满，“路晞，你对甲方怎么能这么称呼啊？”


    “那叫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蒋嘉仁不知为何，路晞明明一直都是这么叫他的，而今他却排斥起来，“叫哥哥。”


    路晞抿唇，眉间染上一抹浅浅的笑意，道：“工作是工作，别套近乎，没让你增加预算已经很不错了。”


    她的语气不是平常的阴阳怪气，自然平和间又带着一丝调笑，于是“蒋副总编”这个称呼顺利诞生，路晞甚至把蒋嘉仁的微信备注名也改成了这个。


    路晞给汪成铎发去消息，“汪师，蕾蕾姐待会就要回去了。”


    汪成铎很快回复了一个“OK”的微信表情。约莫五分钟后，汪成铎出现在CG事业部这边，“路晞，你们那个短片处理得怎么样了？”


    “快了。”路晞笑着回复了最短的话，示意汪成铎单刀直入。


    汪成铎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自然些，“下班了，一起吃饭啊……路晞，你也一起去嘛。”


    路晞用食指指了下自己，面露讶异，对汪成铎有些恨铁不成钢，而莫蕾泼冷水更是直接，“你要不要看看现在几点？我们晚饭已经吃过外卖了。”


    是哦，这都快晚上十一点了，他刚才为什么不说是去吃夜宵啊？汪成铎有些懊恼，而这种懊恼的情绪紧接着便因莫蕾投来的一句关切之语冲散，“你还没吃？我陪你去？”


    “我送你回家去吧。”


    莫蕾眼睛忽闪了闪，但听汪成铎无措地解释道：“啊，不是，我也不饿，我只是想着你加班到这个点，肯定需要休息……”


    其实不必解释，因为在面对爱情时，笨拙的人学不会精心设置陷阱，却也因此而显得可爱。


    莫蕾对一旁捂嘴偷笑的路晞飞来一记眼刀，却并未拒绝汪成铎送她回家。


    只第二天上班时，路晞在莫蕾住的小区楼下等了人好久，打了两通电话都没有人接，而到了公司莫蕾也没有到。


    “你这是请假了？”路晞给莫蕾发去微信消息，临近中午时才收到回复：“不小心‘放纵’过头了，路晞，你帮我挂个请假条吧。”


    莫蕾从床上坐起，看着一旁还在呼呼大睡的汪成铎，有些想不通自己明明已经那么疲累了，怎么喝了点酒反而精神亢奋起来，尤其是汪成铎——他昨晚的表现棒极了！


    路晞原以为莫蕾就是太累了才请假的，然而等下周考勤公布时，她发现汪成铎当天被记了旷工……


    都是成年人了，路晞又怎会不懂？


    只是强忍了不八卦他人隐私的心，对之后某天在卫生间看到莫蕾用粉扑遮盖脖颈上吻痕的动作也装作没看懂……可莫蕾更尴尬了。


    短片CG渲染工作终于结束，路晞把攒下来的工作假和周末放在一起，统共给自己请到了9天的假期。


    蒋嘉仁笑她：“你是打算去大草原疏散身心吗？”


    果然，当牛马这梗是过不去了啊……


    路晞回道：“我还没想好，大草原来回奔波，在家里当个快乐的死宅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你要不来我们的综艺体验一下？就在浙江这边，很近的。”蒋嘉仁思考路晞可能会介意的、或是喜欢的点，飞速打字道：“有桃花园，有村里人酿的很好喝的酒……”


    这时节看什么桃花？路晞听蒋嘉仁那边继续说道：“剩余三天就拍摄结束了，郑老师也在哦……”


    “那我去嘛。”路晞回道，左右其他的东西她是没听到了。


    注：①的情节出自课文《这条小鱼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