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七章

作品:《以貌娶人

    季承宁被娇生惯养了多年,傲气到了骨子里,连与人商量都像是颐指气使的命令。


    崔杳蓦然抬眼。


    季承宁总能给他一些预期之外的惊喜。


    如同以手拂过最精美柔软的贡缎,却被遗留在内里的针刺了满掌鲜血。


    崔杳当然知道季承宁是在试探他。


    可,为什么?


    他一眼不眨地盯着面前的人。


    少年线条好看的下颌微扬,似乎很为这个漏洞百出的试探感到得意。


    崔杳手指微动。


    “咔。”


    响动幽微,与辘辘的车轮声混在一处,使人根本无从察觉。


    扳指卡在掌心,特制的机扩随着主人轻轻按动而显露出一线晶莹的、恍若蛛丝的利刃。


    崔杳呼吸发沉。


    季承宁一下来了精神。


    从初见崔杳起,他便怀疑自己梦中的刺客其实是个扮男装的女子,是个与崔杳关系匪浅的女子,或者,干脆就是崔杳。


    可反之想来,为何不能梦中刺客是褪去伪装的真人,而崔杳这个在他面前百般求全,温顺非常的“表妹”才是假装。


    少年明知故问,“表妹为何不言?”


    被抽出的丝刃紧紧贴着主人的皮肤,杀意砭骨。


    季承宁扬着润泽的唇瓣,浑然不知危险接近。


    这个嚣张跋扈,心机浅得一眼就能看穿的小蠢货。


    崔杳垂眸。


    他忽地很想,很想,就这样一口答应季承宁。


    看这个自负聪明的纨绔子弟下一秒大惊失色,赶忙矢口否认,说他不过在开玩笑。


    马车内一时静默。


    唯闻呼吸。


    等了许久,季承宁焦躁地捻了两把扇子坠。


    明明他才是出言试探的那个,现在好像将心放入油锅烹着,七上八下的却还是他。


    季承宁原本想,若崔杳断然拒绝,既是守礼,又能说他心中有鬼,可若崔杳一口答应,则表明他根本不在意男女之别。


    崔杳虽不出身名门,可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儿,怎么可能会不介意与季承宁同住?


    除非……除非他就是个男人!


    崔杳沉默得实在太久。


    久到季承宁从自觉算无遗策的得意变成了忐忑——崔杳若是被戳破了恼羞成怒,在马车上要杀他怎么办,他可没带火枪!


    “唰啦。”


    似有幽冷拂面。


    季承宁呼吸一滞,霍然睁开眼。


    崔杳就在他面前。


    崔表妹自从他将话说出口后就一动未动,神情也很平静。


    这十七八岁,生得冰容玉貌的姑娘像以前任何一次面对季承宁时那样垂着头,唇角却没有挂着寻常惯有温柔笑意。


    他淡色的唇瓣抿做一线,血色全无。


    季承宁眼眸一下缩紧。


    其实还是有血色的。


    殷红的血珠顺着被崔杳死死咬住唇角溢出。


    一滴。


    两滴。


    汨汨流淌。


    在秾丽的红色间,不经意露出的犬齿森白若刀刃。


    只看,便能猜出崔杳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强迫自己闭嘴不去驳斥这个恶劣轻浮的永宁侯世子。


    崔杳这是做什么?!


    季承宁如遭雷击,猛地起身。


    这辆马车还没高到足够让季承宁伸直身子站,他起得太猛太急,结结实实地撞到了车顶,“砰”地一声响。


    季承宁疼得表情扭曲了一瞬,却顾不得捂脑袋,他匆忙地凑过去,“崔杳!”


    小侯爷向来只有戏弄人的经验,没有哄人的习惯,望着几乎要将自己唇瓣咬穿的崔杳,一时间手足无措。


    崔杳抬眼。


    即使这种时候,他的眼眸居然还是沉静的。


    沉静得让人心生恐惧。


    季承宁动作遽然顿住。


    那种诡异的感觉又来了。


    “世子。”崔杳守礼地应答。


    血腥气逸散开来。


    同季承宁身上华丽张扬的香气混在一处,形成了一股既甜腻,又诡魅的暗香。


    黏在季承宁发间。


    让人好像闻到了刺蘼开到极盛,被毫不留情碾做汁液的颓靡甜腻香气。


    崔杳感觉得到,自己的脸在发烫。


    “是。”


    小侯爷吃软不吃硬,倘若崔杳不轻不重地顶回来,他会愈发觉得此人行事诡异,心机深沉。


    可现下崔杳不发一言,生生忍着,忍到咬破唇舌,血流满口。


    侯府圣眷正隆,权势滔天,崔杳不过是个寄人篱下孤女,面对小侯爷等同于调戏的言辞,连一个字都不能反驳。


    崔杳声音沙哑,“您,很厌烦我吗?”


    季承宁断然否认,“不,我不过是……”


    是在同你玩笑?


    这话季承宁说出来自己都想扇自己。


    易地而处,倘若他是崔杳,有男子同他如此轻佻地说话,他没将此人的脑袋砍下来,只能算对方脖子够硬。


    崔杳长睫轻轻阖了下。


    二人离得不算远,清透的阳关透过玉竹帘的缝隙射进来,不偏不倚地打在崔杳脸上。


    他眸色天生浅淡,眼珠内的纤细赤红的经络就比常人更为明显,不知是因愤怒还是其他情绪,这对眼珠底下漾着秾丽的红。


    人对危险本能的抗拒令季承宁脊骨都阵阵发麻。


    可他面前并无凶神恶煞的厉鬼,只一个受了屈辱,又不敢明言的姑娘。


    崔杳轻声说:“世子,我自知身如草芥,厚颜忝居侯府,实在为人所不耻,”他似是不愿意让季承宁看轻,强行稳住声线,“请您再给我,至多再给我半年时间,待我在京中寻好稳妥宅邸,绝不来侯府打扰世子清净。”


    季承宁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何为不知所措。


    崔杳的反应远远超乎季承宁的预料,一时间灵巧的舌头都不听使唤,“我,我并无此意。”


    崔杳阖目,再不言语。


    一道红顺着他的下颌流淌,触目惊心。


    季承宁急得快转圈:“别咬了。”他赶紧凑到崔杳眼前,结结巴巴地哄道:“我错了,表妹,崔姑娘,方才是我失言,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谅我这一次。”


    经过体温氤氲的香气若有若无地侵蚀着他的鼻尖。


    小侯爷听他咬得唇肉都嘎吱作响,不由得心惊胆战。


    这是用了多大的力气!


    崔杳对自己都这样狠心,若待旁人——发散的思绪陡地顿住,季承宁意识到现下最要紧的是怎么让崔杳停下来。


    方才那个想法就如同荷叶上的一滴露,旋即消失。


    血代偿般地源源不断涌入口中。


    却,不够。


    远远不够。


    崔杳睁开眼。


    隔着温热的水光,他看见季承宁急得脸都贴了过来,桃花眼睁得圆溜溜,清凌凌,活像一只怕主人将他丢弃的小狗。


    呼吸更沉。


    他哑哑喘了口气,听见了自己喉骨用力摩擦,发出的嗬嗬声响。


    落入季承宁眼中,就是崔杳又怒又屈辱,连气都喘不匀了。


    车终于停下。


    崔杳好像忍到了极致,朝季承宁快速见了一礼,跳下马车快步离去。


    季承宁:“……”


    啊啊啊啊啊啊!


    他步履虚浮地回到房中,持正和怀德欣喜地迎上来,却见到自家世子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


    “世子,怎么了?”


    季承宁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去取些伤药来,要能上唇的,不惜花费,一切皆要最好,给崔姑娘送去。”


    这又是怎么了?


    持正心中疑虑,却不敢多问,忙领命而去。


    入夜,季承宁辗转反侧,不得安宁。


    帘栊轻动。


    季承宁猛地坐起,惊喜地唤道:“阿洛。”


    果不其然,方才还空无一人的床边此刻立着个修长的身影。


    青年人脸板得像块棺材,撞上季承宁热切的目光后,唇角才很轻地扬了扬。


    “公子。”


    季承宁急道:“怎么样?”


    崔氏世世代代居青萍,距京城不远,一来一回用不了两日。


    算算时间,阿洛该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阿洛道:“奴奉世子的命去打听过了,”他取来衣桁上的披风,给半个身子都立在外头的季承宁披上,“青萍崔氏的确有位崔五姑娘,六年前,其父母外出行商时亡于流寇之手,连带着崔家几十个忠心耿耿的家仆,都被枭首。”


    季承宁呼吸一滞,“然后呢?”


    “崔五之前深居简出,只是家业偌大,又无可信之人,只得出门主事。据当地人说,其打理自家生意,迎来送往,极有章法。”


    季承宁急急道:“他们有没有说过,这位崔五姑娘是什么模样?”


    “奴问过几个原本受雇于崔五的伙计,他们皆说,东家生得极好,就是身上气韵太冷,叫人不敢细看,而且,”他点了点自己的眼角,“此处有颗小痣。”


    年纪、家世、样貌皆对得上。


    季承宁心绪难言。


    更何况,崔杳先去见了他婶母和二叔,亲姑姑会认不出自己的侄女吗?


    就算认不出,可倘若崔杳心怀不轨,他二叔定然也会发现。


    崔杳比他小两个月,今年也不过才十八岁而已。


    他少年时父母双双亡故,无可依仗之人,同族皆虎视眈眈地觊觎孤女的财产,他行事稳妥持重,然性格绵中藏针,皆是为了不受人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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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承宁倒在床榻上,拿狠狠枕头按住脸。


    阿洛立在床边,犹豫片刻,他伸出手,轻轻拍了下季承宁的肩膀,“公子?”


    青年滚烫的掌心温度让季承宁恢复了点理智。


    季承宁扯下枕头,“阿洛,本世子仗势欺人了。”


    阿洛不假思索道:“他们活该。”


    季承宁一怔,忽地想到阿洛这话的来由,哭笑不得。


    他小时季承安伙同几个混账说带他出去玩,季承宁当时才六岁,乐颠颠地同哥哥们去了。


    然后,季承安将他骗到城外破庙,关了两天一夜。


    那破庙荒废多年,本就聚集了群乞丐,又因地处偏僻,偶也有流民、大盗躲到此处,藏污纳垢。


    幸而佛像背后有个被掏空的洞,他蜷缩一直在里头不敢出声,才没被人牙子掳走。


    事后季承安被他爹不得已吊起来打,他娘哭着说再打就出人命了,求小侯爷高抬贵手。


    求了半晌不见结果,女子乞求的话也含着怨气——“求小侯爷积德,莫要再仗势欺人了!”


    季承宁倏地抬眼。


    他那时还不懂何为愤怒,只觉满口银牙都发颤,他狠狠咬了下牙,居然笑了出来,“活该。”


    阿洛当时就站在他旁边,眼睛死死地盯着季承安,像头被激怒的小狼。


    像季承安这种人,就算打死一百个他也不心疼,但……平心而论,崔杳的确不曾对不住他,这两日都是他主动去招惹崔杳。


    季承宁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那不一样。”


    明日,他该去给崔杳赔礼道歉。


    可事已至此,崔杳不会想见他,他过去反而徒增崔杳反感。


    季承宁眉头紧锁,正思量着,忽地灵光一闪。


    他急急下床。


    小侯爷身姿灵活得像一尾游鱼,阿洛又不敢真捉他,过去拦,果不其然地扑了个空。


    “公子?”


    灯火盏盏亮起。


    季承宁扬声道:“备车,本世子要出去。”


    阿洛惊道:“这个时辰?”


    季承宁颔首。


    ……


    别苑内。


    今日阳光正好,崔杳命人抬了书箱,自己一卷一卷地取出来,小心翼翼地翻开晒。


    经此一事,季承宁委实消停了好几日。


    小侯爷性情不定,一阵风似的,今天还兴致盎然,过段时日就毫不犹豫地丢开手了。


    贵人多忘。


    崔杳神色平静地放下一卷书,正要再拿一册,却听婢女快步过去,将院门打开,同人低低说了几句话,而后捧着东西过来。


    “姑娘,”婢女道:“小侯爷给您送了些礼物。”


    崔杳拿书的手也不停,朝婢女微微笑道:“找个妥当地方放好,莫要辜负了世子一片心意。”


    婢女犹豫了下,“姑娘,来送东西的小厮说里面有一样礼物,世子特意交代过,说请您抄完了,再给他送回去。”


    崔杳幅度很轻地皱了下眉。


    他想说既然如此,过两日后就原封不动地给世子送回去。


    只别苑中多为侯府下人,他不愿节外生枝,就示意婢女放下。


    他摆好书,上前两步,漫不经心地掀开盒子。


    宝光粲然。


    礼盒内极精心地摆着文房四宝,暖玉杆紫毫笔、据说颜色千年不褪的徽宁墨、仿五帝制的黄玉砚、还有触感细腻,抚之恍若人肌肤的澄阳纸。


    显然是季承宁的“赔礼”。


    这份礼物厚重至极,只单拿出来一样,就价值连城。


    更何况,这次的礼物与上次还不同,上次不过是虚应场面,这次,却是投崔杳所好。


    崔杳轻笑了声,眸中却一片漠然。


    他正欲移开视线。


    却在下一刻,落到那泛黄的书卷时忽地顿住。


    是……


    是,那世间仅此一册,李学正视之若宝,绝不肯示人的清乐堂第九卷。


    便是如侯府这样的泼天之贵,想要从素有清名最软硬不吃的李闻声手中拿到这卷书都极困难,更何况是季承宁去取,更,难于登天。


    崔杳眸光几度翻涌。


    三日前他见季承宁浑不在意地在车上假寐,以为季承宁并未留心许多。


    却不想,有关自己的件件事皆落入季承宁眼中。


    崔杳慢条斯理地抬手,屈指,落到唇边。


    那里又开始痛痒。


    如蚁钻骨。


    自他来时,季承宁便针对他,试探他,可又将他的事情都放在心上,细致万分。


    崔杳的神情变幻莫测。


    而后,狠狠刮开才结薄痂的伤口。


    针刺般的疼痛登时袭来,痒意瞬间被盖过住。


    季承宁到底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