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是不相信的。


    至少，她觉得不该是这样的发展。


    望着两具截然不同，却又一模一样的身影。桑榆难得的愕然。


    段怜瞧她震惊的表情，似乎觉得好笑又在点拨她一样：“知人知面不知心。傍晚床榻边，都是他想让你看见的。现在这副……”


    段怜打量了夜行出府，身形狡黠，不见一丝病弱之体的高儒，嗤笑了声，评道：“生龙活虎的模样。才是真正的他。”


    夜色温柔，微风擦着人脸颊拂过。两人匿在两颗临近的树上，树影在地面摇晃，段怜就盯着地面摇晃的树影，忽然，一句平淡的没有任何语气的话从他嘴里吐出。


    “善良的人最会被这种人利用。”


    莫名的，桑榆听出了他戛然而止未言完的话——就像曾经的你。


    “我不会看错人，”桑榆懂了他那句话后，眼睫很快很短暂的垂了一下，接着，她抬起眼，穿过层层树叶，落在段怜的眼上。


    段怜懒散的撩起眼皮看她。然后听见她说：“我认可的人就算把我卖了，杀了。我也会觉得，他一定有不得而为之的苦衷。”


    几乎一模一样的说法。


    段怜冷嗤，每一个调子都含着嘲讽：“蠢货。”他这么评价她的想法。


    “随你怎么想，”桑榆没同他掰扯，只是淡淡道：“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


    眼神放回高儒身上，只见大门旁看守的人像是见怪不怪了，只低着头，仿若机械般的侧开身，开门让道。


    “是人傀。”桑榆盯着门口的两人，肯定道。


    段怜点头：“每座城主府内共有四具人傀，城主倒是舍得，放两个人傀，做着看门的活。”


    高儒既出了城主府，两人便没法再跟着了。毕竟出府简单，再进来，可就难了。


    “明天要是还有人死了。”往回走的路上，段怜扭头看向桑榆。


    桑榆当然知道他的意思。


    要是明天还有人死了，那魔附身的身体基本就能确定是高儒了。


    相信高儒，是因为他的演技过于精湛吗？


    其实不是的，相信他，与傍晚屋子里发生的一切都无关。


    只是因为，桑榆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人灵魂的颜色。


    很久了，已经很久了。


    桑榆还是第二次，在一个人的身上，看见了如此纯粹的灵魂。


    所以，一定有她们都还没发现的什么别的可能。


    ……


    翌日清晨，薄雾弥漫。


    桑榆一只手按在太阳穴的地方按摩，另只手拿着蒲扇对着锅下的炉子扇风。


    白烟阵阵，药香滚滚。


    “没睡好？”


    相比桑榆蹲着不停气的扇风，一旁的段怜可以称得上舒适悠闲了，他不知从哪搬出来个木制躺椅，躺在上面，美名其曰监工。


    “嗯。”桑榆没否认，带着没睡好的鼻音，平平淡淡道：“在想我们遗漏了什么？”


    段怜扬了下眉毛，从储物袋取出本书，丢给桑榆。


    桑榆放下蒲扇，抬手接住，还没等她看清是什么，就听见段怜说：“第45页。”


    桑榆带着疑惑，翻到了第四十五页。


    书上写：被魔物附身者，并不只有心甘情愿，奉献自我一种情况。还有一种情况，是被有心之人，强心将魔种到身上，这种人，若精神力强，方与之抵抗一番。反之，会成为一具行尸走肉，彻底沦为魔物。但因此法过于邪恶，故而早被命令禁止。


    桑榆看完后，将书还于段怜，低头沉默了会，然后用肯定的语气说：“第二种。”


    段怜将书放回储物袋，抬头看向桑榆：“至少是昨日，魔物就已经可以同他附身的人有所抗衡，用肉身作案了。如果是第二种，那也就代表，至少是昨天，高儒就不可能没感受到，他身上有魔。”


    段怜的眼神在桑榆身上流转，良久，他勾着唇：“我们赌一把。”


    “看高儒究竟值不值得被你信任。”


    段怜起身，与桑榆擦肩而过去看药是否煎好的时候，听见桑榆还挺有兴味的说：“行啊。”


    药煎好了，作为“药童”的桑榆端着托盘，落后段怜一步距离往高儒的住所走。


    门外，陈管事等在那里，他先是用银针放住汤药里，见无毒，才笑笑作了一礼，侧身将人放了进去。


    临进门的前一刻，从北边突然响起了烟花声，共两下。


    陈管事往天上看了几眼，嘟囔道：“真是奇怪，大白天的放什么烟花。”


    桑榆端着托盘，迅速与前面的段怜交换了个眼神。


    昨夜同样的手法，再次死了人。


    两人待在府里，通讯术在人前无法查看，要想及时知道外面的情况。于是临行前，宇文拓说了这个办法。


    若是烟花没响，代表次日无人死亡。


    若是只响一下，代表没用肉身作案。


    可若响了两下，桑榆目光落在隐在床帘后面的身影上，充满了打量。


    代表是用肉身作的案。


    床榻上的高儒似乎在想什么事情，听见声响也不动，就愣神的直勾勾的看着墙面。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桑榆要再次出声前，高儒动了。


    他这次没拉开帘子，半撑着身子，有气无力的说：“将药放在矮几上就行。”


    桑榆闻言应声，弯腰放药时，透过一点点缝隙，她看见，高儒的手在抖。


    桑榆皱了下眉，又很快恢复正色，退回到原位。


    她忍不住想，他在怕什么？


    “依凌医仙之法，需几日制药？我……”高儒苦涩的笑了一下：“还能活多久？”


    段怜沉默了会，说：“这还需鄙人检查过后，判断命气还剩多少，才能下定论。”


    高儒突然没头没脑的问：“青阳城最近有人莫名死了吗？”


    “这几日，每天都有。”


    段怜话音刚落，高儒身体突然开始大幅度发抖，眼见高儒可能随时发起疯来，引起注意。段怜没有犹豫，迅速掐了个决，以门为界，接下来除非门外面有比他灵力高强的人出现，否则，不管屋内发生什么，外面都注意不到。


    桑榆拉开帘子，就看见高儒蜷缩在角落，抱着自己的身体，嘴里一直重复：“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


    俨然一副入了心魔的模样。


    桑榆掰正高儒的身体，与他对视，一字一字坚定道：“我知道，不是你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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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声音仿佛有种让人相信的魔力，很快，在桑榆安抚的眼神中，高儒平静了下来，他嘴唇蠕动：长……”


    听见这个字眼，段怜太阳穴狠狠一跳，他忽然迅速往前走了一步，扯掉桑榆的手，捏住高儒的脖颈，眼睛紧盯着高儒：“不该说的别说。”


    在高儒快要喘不过气的时候，他才放开手，在空中甩了甩，又不知从哪掏出个手绢，仔仔细细的擦了手，才再次抬眼。


    高儒仰在枕头上边喘气边盯着他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也不是一般人。”


    “既然一开始就知道，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段怜看着他说：“证据已经够了，我现在就可以用伏妖司的命义，光明正大的带走你。”


    “带走我？藏在城主府的秘密可太多了。”高儒说。


    “所以，你一开始的想法，是想引我们一步步探查城主府的事情。”桑榆方才起身后一直低头没说话，现下搞清楚了，她才抬头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是你发现，你现在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出于某种害怕，你有了心魔。像方才那样发疯，已经是经常的事了吧。”


    “你跟你姐姐一样聪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如果不是知道没可能，我真以为站在我面前的是你姐。”高儒的目光落在桑榆身上，有些怀念有些苍凉。


    良久，他垂了下眼，有些释怀道：“说不定，用不了多久，九泉之下我还能会会这个老友。”


    又过了一会，似乎是从回忆中缓了过来，他开始娓娓道来他的半生。


    他出生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


    按理说，他集万千期待出生。当日府里，应当红灯结彩，锣鼓喧天的庆祝。


    可非但不是，反而一片惨白。


    他的母亲因他难产而亡，死在了他降生的那一刻。


    屋内全是悲寂的哭声，小小的婴儿躺在摇椅上，哇哇大哭没有一个人在意。


    他小的时候不懂，为什么父亲从不愿看他。为什么三个姐姐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仇人。于是他在府里，上窜下跳，惹事生非，只愿父亲的眼神能在他身上多停留几分。


    后来知道母亲的死因，他消沉了许久，最后背着包袱，到外面游荡，认识了几个好友，日子过得还挺快活。


    最后一百岁生辰，父亲一纸书信，叫他回来。


    他乐呵呵的觉得，父亲定是心里有他，想他了。他告别好友，说过完生辰再来找他们。


    谁知，回到城主府过完生辰后他就一病不起了。


    熬了很久，他不想再治，可父亲强制留他在府，不容他踏出府内半步。又过了很久，他发现了父亲的秘密。


    地下室有座水晶棺，棺里是他的母亲，他想救活她，不惜用自己儿子的命，一命换一命。


    “想必两位也知道，我身上有魔，我与那魔如今各占一半时间的身体，”高儒说：“白日我醒着，他便沉睡着。夜晚我睡着，他便醒着。青阳城死的人，都是他夜晚醒着用我这具身体做的。”


    “那你想如何？”段怜直接问。


    说了这么多，你要交换的是什么。


    高儒抬眼看段怜，如释重负般道：“我不想有人因我而死，却也愿意，用我的命换我母亲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