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称雄北方百余年，到了昭献帝主政的前期，更是达到了鼎盛。因此，燕国君主所举行的“却霜”之礼，可以视作北方最盛大的典礼。


    佛槿这样说，几乎是在明示姚政会成为北地的君主。


    果然，姚政的脸色愈发满意了。慕容志南想不到这话中的深层含义，但是他懂得看姚政的脸色，心知此时不好发难了。


    这段小插曲之后，宴会又恢复了正常。


    莽原上的风带着肉香气，吹到了驿站，那些仅仅得到一块干饼用来果腹的燕国宗室贵族们，闻着肉香，简直比酷刑还要难熬。但是他们畏惧西凉人，不敢惊扰对方，只敢偷偷地把目光投向篝火处。有几个大胆的小孩，甚至跑到驿站外面，望着烤架上的肉发呆。


    夏侯溪年纪大了，牙齿不好，拿着干饼子看了看，终究下不了口。


    楚阳县主看得难受，道：“我去问守卫要点热水。”


    夏侯溪摇摇头，道：“罢了，如今咱们只是旁人的案上鱼肉，我有些乏困，睡了吧。”


    楚阳县主也知道祖父不愿意让自己冒险，心中更加不是滋味。她低头扶了夏侯溪躺下。


    作为夏侯宗室中的长者，夏侯溪“有幸”分得了一间柴房，楚阳勉强用柴草铺了一张床，年迈的祖父躺在上面，看上去愈发憔悴。


    过了一会儿，在马车里颠簸了一天的夏侯溪就发出轻轻的鼻息，已然睡着了。


    看着祖父，楚阳愁眉紧锁。终于，当外面再次响起喧闹声的时候，她鼓起勇气，起身走了出去。


    无论如何，也要讨一点东西给祖父。


    宴会已经到了后半程，西凉的将士们都喝起酒来。此战西凉人大胜，想到回国后的奖赏，他们的言语动作渐渐就放肆起来，有几个人还唱起了西凉歌谣。方才惊动楚阳的正是歌声。


    楚阳县主顺着喧闹声望去，首先便看到了佛槿和西凉的太子，她的目光向西凉太子的另一侧转去，便看到了那个白日鞭打车夫的西凉将领。


    就在此时，对方忽的站起来了，楚阳吓了一跳。


    幸好对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而是举着酒杯，朝着太子的方向走去。


    楚阳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可是很快，她的心又重新提了起来。


    慕容志南并不知道有人在暗处观察着自己。几杯烈酒下肚，内心的那股不平之气又汹涌了起来。


    他借着酒劲儿站起来，先朝姚政敬酒，道：“臣敬殿下一杯。此战能够节节胜利，全赖殿下智计过人。”


    姚政虽然没有慕容志南喝得多，但是他今天太高兴了，所以此刻也有些熏熏然。听到慕容志南的话，姚政笑呵呵的摇了摇手，道：“以前可没发现你这般会拍马屁。”


    他们表兄弟说起话来极是随意。姚政嘴上谦虚。到底还是把酒杯拿了起来。


    慕容志南朗声道：“恭祝殿下千岁无忧，大凉万世开泰！”


    周围的西凉将士们也齐声复述了一遍慕容志南的话，一起举杯。


    佛槿迟疑了一下，终于在旁人看到之前，垂下双眸，也端起了酒杯。


    慕容志南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他的心中愈发畅快了。


    在众将士都坐下来之后，慕容志南又开口道：“今夜有良辰好酒，却无音乐相伴，不够尽兴。”


    佛槿的心猛的一跳，她抬起头来看向慕容志南。果然听到他说：“素闻丘顿皇后妙娴音律，现在时辰已晚，不方便惊动皇后。不如——”


    他的声音在篝火上的空气中转了一个弯儿，清晰地落到佛槿与楚阳的耳中。


    一国的公主却被要求做倡优之事，这是赤/裸/裸的挑衅了。


    可是如果她直接拒绝，慕容志南的话里面还含有另一层意思：丘顿皇后！


    这一刻佛槿再也按耐不住，她抬起头来，逼视着慕容志南。


    慕容志南玩味地笑道：“半个时辰前，公主殿下还在恭贺我国太子，难道只是几句虚言而已吗？”


    原本想要阻止慕容志南的姚政听到他这句话，心底竟然也升起一丝丝怀疑。


    尽管在姚政看来，佛槿公主的年龄尚小，说话似乎也十分恭顺，但她真的可以信任吗？


    地位最高的姚政不出声，场面一时就凝固起来。


    佛槿感到自己的脸烧了起来，耻辱、委屈、愤怒……种种情感盘旋在她的心头，比城门纳降时更甚。


    彼时因为突然明了母亲的安排，是让自己呈上国书。所以佛槿的心里惊讶和无措压过了其他的情感。


    而那些情感在这一刻具象化了。


    一个亡国的公主，连性命都是胜利者施舍的。让你唱几首曲子又能怎么样呢？


    慕容志南见佛槿没有回应，笑得更加得意了。他猛地将手中的酒杯摔向篝火，溅起的火花窜到一丈多高的夜空中，便如天上的星斗被震落人间一样。


    不怀好意的声音，夹杂着夜风，直逼佛槿：“公主这是委屈了？难道我国堂堂太子都不配听您唱一首歌吗？”


    佛槿紧紧的攥住掌心，可是心底有一个声音在不断的警告她：不要上当，不要冲动，他就是在激怒你。


    现在的燕国宗室和西凉人正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如果因为她的举动打破了这个平衡，那么今夜驿站可能就是几百名夏侯氏的埋骨之地了。


    佛槿闭上眼睛，用全身的力气控制着自己，开口准备应下。


    一个温柔的声音，带着隐隐的颤抖，打破了僵局：“公主年岁尚幼。只是初通音律。妾虽不才，愿代为歌唱。”


    佛槿睁开眼睛，看到站在篝火之旁的堂姐。


    楚阳的心里怕极了。她甚至感到自己的双腿变成了柔软的绸缎一般，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可是她的心里有一个念头支撑着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让公主丢脸。


    洛邑城破，夏侯氏已经是天下的笑柄。若连这最后的颜面都无法保留，那么世人恐怕就会像弃掉草芥一样，把夏侯氏完全地忘掉。她是佛槿的堂姐。自然要挺身而出保护妹妹。她也是燕国的臣子，当仁不让地要维护公主的体面。


    所以她站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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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到佛槿也站了起来，满眼焦急地朝她摇头。夏侯茗，这位燕国的楚阳县主，突然就冷静了下来，双腿也不再微微发抖。


    她在众人的目光中微微地笑起来，先是朝着佛槿安抚地微微颔首，然后躬身向姚政行礼，道：“不知殿下可想听什么曲子？”


    姚政本就觉得迫使佛槿唱歌并不妥当。他更想看到，这些人能够发自内心地臣服于他，而不是靠着兵马的威慑。


    他并不认得楚阳，但猜得出对方应该是燕国宗室女，便想要顺势答允了。


    慕容志南眼看到手的机会就要再次失去，如何肯放过？他立刻喝道：“你是哪里冒出来的阿猫阿狗？竟有资格在此处大放厥词！”


    楚阳不卑不亢地道：“妾乃燕国濮阳王之孙。感念太子殿下的恩德，愿献一曲供殿下赏……赏玩。”她本是素性柔婉之人，平时都甚少高声说话。如今强撑着说出这一番有理有据的话来，倒是颇有气势。


    慕容志南本就短于谋略，一时之间竟然无法反驳。


    他不说话，手下的那些兵士却看出他的不悦。有一个鲁莽之人甚至按剑上前，逼向楚阳，恶狠狠地威胁道：“我们西凉人说话，你啰嗦什么？”


    从前只懂得赏花吟诗，最大的烦恼是皇后召见不知该选哪件新衫的楚阳，何曾见过此等架势。她被吓得脸色煞白。若不是心中还顾念着佛槿，恐怕早就晕倒了。


    姚政便觉得这场面太过难看了。他刚准备开口转圜，忽觉身边的人站了起来。


    佛槿快步走到了楚阳身边，拉住她的一只手，然后面朝姚政道：“殿下有此雅兴，我自当相从。”


    姚政也不愿意见到血溅当场，示意那个持剑勇士退下，然后道：“孤久在军旅，不谙雅乐。公主不必勉强。”


    佛槿看着坐上的西凉太子，从前那些不被她在意的宫廷经验告诉她。此刻他越说“不必勉强”，她越需要给他一个交代。否则在场的西凉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因为，他是西凉的太子，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


    佛槿能感到楚阳冰冷的手在发抖，可是这位堂姐依然努力地站着。她轻轻朝楚阳道：“阿姐，你先回去吧。”


    对于佛槿这个献城的公主，西凉人还有所顾忌。可是楚阳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一个可以任人鱼肉的女子。佛槿不愿意让她涉险。


    “不，”楚阳急切地道，“还是我来。你是燕国的公主啊。”


    燕国的公主。


    佛槿苦笑着望向远处的那座荒城——曾经的慕容氏何等煊赫，如今也不过依附着姚氏而已。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遥遥看去竟似落入了慕容王城之中。几乎是同一时间，一个念头也落到了佛槿的脑海中。


    她用笃定的语气对楚阳道：“阿姐，你放心。我能做好，不会有事的。”


    源源不断的热量通过交握的两只手，从佛槿传到了楚阳一方。楚阳一直慌乱跳动的心逐渐慢了下来。


    她看着佛槿，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透出温和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