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仗责

作品:《此间春色

    江诗宁不发一言,只是对着老夫人行礼,转身大步出了正屋。


    她绕过陆夫人的西院,走了花园的小路,来到了从未踏入的燕氏家祠门前。


    此刻天有些阴了,借着院外的光亮,她向内看去,依稀能辨出奉了高低六排的祖先灵位。


    江诗宁提了提裙摆,便在门口处直挺挺地跪下,祠堂内烛火通明,四季香火不断,此刻烧香的木质气味丝丝入她鼻尖,闻得多了,有些发晕。


    萧吟大摇大摆地跟来,耀武扬威般地得意笑着,还故意在江诗宁的面前踱步,享受着胜利者的那一份洋洋自得。


    “江诗宁,你别以为嫁进来就风光了,表哥厌恶极了江家,你在这儿的日子不会好过的。”


    江诗宁不理睬她,也不气恼她站在自己眼前,只是淡淡开口:


    “我往后如何尚无定论,只是我现下是叩拜燕氏先祖,以表敬意,表妹光明正大地拦在先祖身前,也不怕挡了香火,折寿吗?”


    萧吟被她一番讥讽,自然面上无光,竟口不择言:


    “燕氏先祖与我何干?我姓萧!”


    说了这话,她也立刻意识到大错,见江诗宁嗤笑,扬起手便要打去。


    “怎么?”


    江诗宁抬起脸,毫不畏惧地直视她。


    “当着先祖的面,你要越俎代庖吗?”


    “罚我的是祖母,你一个外姓表妹,有什么权利掌嘴君侯夫人?”


    萧吟显然是被她喝住了,停在空中的手顿了顿,终究还是悻悻地落下。


    “好你个江氏女,你等着。”


    她气冲冲地走了,无非便是去寻老夫人为她做主,也不算什么。


    江诗宁望着宗祠内的牌位,心中惆怅,想来自己这一生,或许都无法使老夫人改观了。


    不一会,萧吟便又回到宗祠处,身后还跟着几个面色不善的仆妇。


    “祖母说了,江氏女刚一进门便目中无人,长辈前竟敢顶撞无礼,合该罚了长长教训才是。来人!”


    话音刚落,几个仆妇便冲上来,将不明所以的江诗宁两边各拽着手腕,将她按着趴在地上,另有两人左右将她的双脚握住不许乱动。


    准备齐全后,萧吟使了个眼色,一个仆妇便接过小厮手中的长棍,朝着江诗宁的后臀处打了下去。


    一仗下去,江诗宁忍不住大叫了出来。


    在江家做姑娘之时,无论齐氏如何刁难,父亲何等偏心,只不过是打了手板,又或是不许吃饭,闭门不许外出罢了。那时她尚且懵懂,不知晓大宅院里的刑罚竟如此狠辣,让人心生绝望,深受折磨。


    “萧吟!你在祖母面前搬弄是非,竟在先祖面前冤枉表嫂,血溅祠堂!”


    “你心思歹毒,燕氏祖先不会容你这样的女人入府的,还不明白吗!”


    萧吟紧咬牙齿,厉色道:


    “好你个江诗宁,不见棺材不落泪。”


    “给我!”


    仆妇虽是主仗的,可到底棍棒之下是君侯夫人,她左右都不敢得罪,下手自然是点到为止,有伤即可,总不至于见血的。萧吟气得很了,将长棍一把夺过,竟心生一计,于是那张艳丽的容颜上露出一抹阴狠的神色,一棍打了下去。


    “啊!”


    她竟是打的江诗宁脊杖!


    就算是上了公堂,受罚之人若不是处以死刑的重罪,最重不过是脊杖了。萧吟此举便是滥用私刑,哪怕是萧老夫人知道了,也要斥责的。


    可她不管不顾,几棍子下去,江诗宁的背上便皮开肉绽,鲜血透了几层的衣物晕染开来。


    这倒把几个仆妇给吓坏了。


    表小姐杖责君侯夫人,传出去,简直是旷古未闻的丑事。


    她们的眼中都开始犹疑,可萧吟又怒喝,称她虽有正妻的名头,却并不得府中待见,不须惧怕什么,一切自有老夫人做主。


    此言一出,众人也觉有理,便又铆足了劲儿帮她按着地上的江诗宁。


    二十道脊椎下去,疼得她已经叫不出来,只觉得天旋地转,全身犹如抽筋断骨般地痛,唯有低声呻吟着,紧闭双眼,豆大的汗珠滚落在地上,成了一滩水渍。


    “你便在这反思吧。”


    撂下一句,萧吟大摇大摆地走了,几个仆妇也如丢弃赃物一般甩开按着的手,跟在萧吟身后,离开了祠堂的这片天地。


    夜幕降临,江诗宁便在这深秋冰冷的地上,晕了又醒。


    风吹得久了,香火的气味不断撑着她的头,她只觉得自己已然双眼模糊,身后背上的血迹大抵是干了些,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皮肉和里衣粘连在一起,稍有挪动便痛不欲生。


    即便如此,也无一人来过问,似乎根本不惧怕她若死了该如何交代。


    是了,区五品文官的换嫁嫡女,怎抗衡二品侯爵的家世。


    她原本有很多机会能让老夫人息怒的,可她不愿意。


    她能忍受上天给她的一切折磨,丧母之痛,换嫁之悲,夫君之漠,家祖之厌。江诗宁不是个和面上一般娇柔的女子,她有不可估量的忍耐力,却只有一个禁区,便是绝不能允许旁人诋毁她已足够可怜的母亲。


    家族的错,她认下,燕氏族人如何恼恨,她都可以代为受过,唯有这个不行。


    天色幽暗,她恍惚着瞥见府中下人们好似点起了烛火。


    燕临说过会回来用晚膳,江诗宁本腌制了鸡肉,想着他军务劳累,喝点热鸡汤补补身体。现在看来,鸡汤怕是做不成了,也不知待他回府,知晓今日午后此事,又该如何罚她。


    罢了,如何都好,总不会要她的命。


    只不过,她怕是撑不到他再责骂自己了。


    想着,江诗宁轻喘着气,再次合上了眼。


    晚膳时分,门房的小厮来报,称君侯御马已至临街,即刻便到。


    想到还趴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江诗宁,萧吟突然有些发怵。于是双手捏着萧老夫人的袖口,眼中泛着泪光,看那样子,便是乞求老夫人能救救她。


    “你不怕。”


    萧老夫人安慰道:


    “是她无礼,我责罚了她,与你无关。若你表哥问起,你便装作不知,不必理会他,姑祖母会护着你的。”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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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激地大力点点头,心中却是窃喜。


    “君侯归!”


    小厮拉长了尾音通报,院内肃穆,在燕临面前,无人敢嬉笑打闹。


    燕临脱了佩剑扔给了一旁副将,随后整理了衣襟,大步来到南院的正屋前。


    “明夷回来了,今日怎这样早。”


    燕临点点头,顺势在萧老夫人身侧坐下。


    “表哥。”


    萧吟献媚似的为燕临斟酒,他淡淡点了点头,却并未打算饮下。


    望着一桌的珍馐美食,燕临环顾周围,在寻找着什么。


    萧老夫人看出他的意思,咳了两声,开口道:


    “江氏女不在这。”


    他皱眉,直问祖母:


    “可是推诿不来侍膳?”


    萧老夫人默不作声,沉吟片刻,复又开口:


    “她被我罚去跪了祠堂。”


    燕临不解,可余光敏锐地瞥见萧吟得意的一抹笑容,心中顿感不妙。于是立刻起身,拜别了祖母,便抬起脚朝着祠堂方向去。


    大步穿过西屋,连陆夫人处都不曾进去问安,燕临走了最近的路,离得很远,便瞧见幽暗未掌灯火的祠堂别院内,门口的地上,趴着一个身着浅紫色衣缎的女子。


    他几步便到了江诗宁的面前,身后副将拿了盏提灯紧随其后,识相地向前伸去,这才让燕临看清楚了地上之人是何模样。


    冰冷的砖石地上,她犹如一只破碎的蝴蝶,轻轻地趴在坚硬的岩上。


    看见她背后干涸凝结的血,殷红的颜色,想必已然在此地昏睡了近三个时辰。燕临心中升起怒火,越发气恼,开始低低地喘着粗气。


    副将清楚,君侯是要动怒了。


    燕临蹲下身去,华贵的衣袍下摆铺在地上,沾了尘土。他神情凝重地伸出手,想要将眼前的江诗宁翻过身来,看看她状态如何,可不经意地抬眼,却看见祠堂厅上,那一排排被烛火照亮的牌位。


    在最下排,最中间的位置,摆放的正是他的祖父燕时骁,以及父亲燕岂舟的牌位。


    “孝子,燕临奉”的几个大字,就刻在牌位之上,姓名的左下方。


    他双目猩红,低头看了眼昏死过去的江氏之女,心中挣扎着,如受凌迟般,痛苦万分。


    每当看见她,燕临的心中便要犹疑一次,每每为了她而纠结,不知究竟是否可以将她与她可恨的祖父江诚区分开来。


    可一旦有了如此想法,他又恨不得抽打自己,质问自己,怎么能为了区一个女子,化解丧父之痛。


    沉默,如这片黑夜一般寂静。


    副将在旁,大着胆子开口:


    “君侯,属下多嘴一言。”


    “夫人并非歹毒之人,不该被如此对待的。最起码…不该如此吧。”


    他说着,还用手指了指江诗宁背上的血迹。


    不过十六岁的少女,皮开肉绽,是为钻心之痛,何罪至此呢?


    燕临自然也明白,抬眼又看了看祠堂之内,一片明亮。那一刻,他心中狠了一狠,一把将昏睡的江诗宁横腰抱起,往北院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