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新盛，杨花微飞，墙角海棠已开得如云似霞。


    这一日清晨，‘华采坊’的掌柜便亲自领着三名绣娘登门。三人年纪皆在十五六岁上下，眉眼灵动，神色中却带着学徒的恭谨。掌柜手中捧着三纸身契，郑重地递给了沈知微。


    “这是我家娘子的意思，”掌柜笑着解释，“怕日后旁人拿捏她们，特意将她们的身契一并交与娘子。她说，沈娘子的能力固然他人学不来，但还是不可疏忽。人手须得牢牢攥在自己手中，方可万无一失。”


    沈知微点点头，接过身契，心中动容。


    她自知庞三娘待她不薄，却未想到，竟能如此毫无保留。


    若是换作旁人，身契仍留在‘华采坊’手中，既可占一份人情，又能留一重牵制，无论如何都是更有利的。可庞三娘却反其道而行，斩断了日后所有争执的可能。


    这是将沈知微的前路，真正当作了自己的事在筹谋。


    沈知微接过身契，指尖微微收紧，抬眸时，眼中已有深意流转。


    她正色道：“请转告你家娘子，我铭感五内。”


    掌柜笑着应下，又细细交代了三名绣娘的技艺长短与性情脾性，待事毕，便告辞离去。


    待院中重归清静，沈知微才转身，吩咐巧儿带三名绣娘去安置。自己回到书案前，展开新制舞衣的大致打板图。然而，笔下线条未落几笔，她便微微蹙起了眉。事实上，目前最大的难题还有打板的人台问题。


    之前，司衣房为了修补回纥国服，在她的指导下曾特意制过一个人台，用以撑托衣型。后来‘华采坊’为王妃定制礼服，也作过一具，但无一不是暗中行事，尽量藏而不用。


    毕竟，即便在风气颇为开明的唐朝，将人形躯干雕塑成型，无论目的是什么，依然显得过于大胆，有伤风化，违悖礼教公序良俗。朝中严官清议之下，这等物件注定不能广泛使用，只能偶尔为之。


    因此，绝大多数衣裳的打样仍只能在真人身上修改，裁剪时也多凭经验与手艺，难以统一标准。若是做高等定制服饰，细细打磨尚可勉强应付，可若想要批量生产衣物，效率便成了大问题。


    沈知微叹了口气，手指轻叩案面，暗自思忖。


    好在这批舞衣本设计上虽然讲求轻盈灵动，但只是演出服饰并不需极致合身。她只需在平面剪裁上下些功夫，略作标准尺寸调整，便可绕开人台问题，先行制作。


    只是……若要真正开拓更广阔的成衣市场，迟早要攻破这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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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午后，沈知微收好案头最后一幅修改妥当的设计稿，正要带着卷轴去梨园找柳之韵确认细节，巧儿忽然掀帘进来笑道：“娘子，徐大人来了。”


    沈知微连忙起身，迎至门外。


    只见徐长卿一袭月白常服，步履闲适，面带笑意。他拱手道：“沈娘子，叨扰了。”


    沈知微回礼，略带调侃道：“少卿大人今日登门，可是有急事？”


    徐长卿摇头失笑：“寺卿大人明日一早便要离长安，我是想来问——娘子的设计稿可曾完备？若万事俱备，便可趁东风一举而发。”说罢，眨眨眼，竟带了几分顽皮。


    沈知微笑道：“大人放心，都已修改妥当，正欲送去梨园予柳大家过目呢。不过，这点小事，何劳大人亲至，支使个人过来问一声就得…”


    徐长卿闻言“哈哈”一笑：“其实，某说是来探进展，实则，沈娘子，我今儿可是特地来‘购物’的。”


    他话音一转，从袖中拿出几本新得的书册扬了扬：“方才路过‘锦童斋’，给家中小儿买了最新的《大唐魔法学院》和《童趣仙记》漫画。刚才在候娘子时，某还看上了件衣裳。”


    说着，他指着橱窗里一件雪白收腰修身衫，眉眼发亮：“这件可真好看，沈娘子，替我也做一件小码的罢。”


    沈知微不由莞尔。


    这件‘白衬衫’，是她的心头好，裁剪利落，衣型简洁又自有风骨。见徐长卿慧眼识珠，她心中喜悦，冲‘同道之人’点头道：“徐大人识货，我这里还有搭配好的裙装与饰品。”她说着，从一旁取出早前搭配好的一套，拿在手上晃了晃。


    那是一件暗绿的修身长裙，裙摆流畅柔美，裁剪却利落大方，素雅中透着几分隐隐的张力；外搭一串细长的天然珍珠链，轻轻一缠，既不拘泥也不俗气，恰好能衬得身形修长、气质灵动。


    沈知微微笑着道：“这套搭配那上衣再好不过。不过可挑人，非纤瘦又且气质清雅者穿不出神韵。”


    徐长卿低头打量着那身衣饰，果真眼睛一亮。那种跨越千年的简洁、修身之美，令一贯见惯了长安繁华锦绣的他，竟也生出一丝微醺似的惊叹。


    还未等徐长卿细细回味，沈知微又从一旁取出一个小巧的礼盒，揭开锦缎软垫，露出一顶别致的小礼帽。帽身以墨绿细呢织成，线条流畅而简洁，侧边斜插一缕羽饰，雅致又带着一点锋锐。


    她取起帽子斜戴在自己额前，微侧过身，眉眼飞扬道：“这顶帽子本为自娱而制，并不打算对外售卖。不过少卿大人觉得，若配那一身衣裙，可还相宜？”


    徐长卿目光微凝，盯着她良久，才低声叹道：“沈娘子，这样的好物，你竟藏在内宅，不肯示人？”


    说着，他神色一敛，语气带着几分郑重：“你必须卖。长安城中贵女无数，不缺敢穿、敢戴的人物，只缺一个敢先行一步的人。我可以替你担保——若你肯推出，必定有人趋之若鹜。


    闻言沈知微笑了起来 ——或许，他说得对。时光向前，愿意尝试新意的人，总不会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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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荏苒。


    庞三娘亲自挑选送来的三名学打版绣娘，果然心灵手巧。她们天资极佳，不但学习立体打版时悟性极高，很快便能掌握要领，还能举一反三，替沈知微分担了大量繁琐的‘牡丹节’舞蹈服打版、缝制工作。有了得力的帮手，沈知微的设计与制作进度大大提速。


    长安自古繁华，至春暮牡丹节前夕，更是万象更新。


    坊间早早张灯结彩，街头巷尾摆起彩棚市集，卖花的、卖香囊的、卖彩绸的小贩络绎不绝，孩童们提着描金绘彩的花灯在巷口嬉闹，连寻常百姓家中也悬挂起各色牡丹绸旗，祈愿国运昌隆、家宅平安。


    城中气氛一日胜似一日热烈，坊市间流传的谈资无一不是关于今年曲江池的“百花朝宗”盛典。传言说，这一次陛下亲自督筹，御前翰林书词，礼部、司衣房、乐部、教坊司皆倾尽全力，只为将这一场歌舞之会办成空前绝后的盛景。


    而在曲江池畔，大型彩楼、浮桥、舞台的搭建亦已至最后收尾阶段。白日里尘土飞扬，匠人们挥汗如雨；夜晚则灯火通明，织锦搭彩，缀金镶玉，一派紧张而繁忙的景象。


    春风过处，牡丹花海已开至极盛，繁香馥郁，掩映着远远可见的华彩舞台，宛若仙境初成。


    就在这万众期待之下，节日之辰终于到来。


    这日辰时末刻，钟鼓初鸣，曲江池畔早已聚满了来自各方的宾客。王公贵族、异国使节，甚至许多得了准许的平民也挤在远处，争睹盛况。


    随着一声声鼓响，宫廷仪仗徐徐而来，彩桥之上，华盖摇曳，绛纱飞扬。圣上身着明黄常服，步态从容，亲率文武百官缓步登台，正是盛典正式开启之时——


    在万众瞩目下，圣上亲手将一支象征国运昌隆的白玉牡丹插入台中央的玉瓶之中，寓意“大唐百花朝宗，国运如牡丹盛放”。


    鼓乐声中，一百二十四名舞姬自四方而出，衣袂飘飘，仿若花开水面。沈知微所设计的轻盈舞裙，在霞光与水波映衬下，仿佛百花竞放，生机盎然。


    牡丹为尊，梅兰菊竹紧随其后，象征风骨高洁；随后桃李、芙蓉、石榴诸花，次第盛放，各以舞姿展花之神韵，衣袂翻飞，如绘长卷。


    舞罢，金鼓再响。


    数十名少年着朝服佩金玉，自台后缓缓步出，跳起太平之舞。赤金与朱红交映，气象恢弘，寓意盛世长安如日中天。


    礼乐齐鸣，天际焰火升腾，照得曲江水面五彩斑斓，与台上流光溢彩交相辉映。


    最终，所有舞者缓缓收拢，围聚于主台中央。绸缎织成的巨型牡丹徐徐绽放，一位童子自花中跃出，高举玉册，高声呼号：


    “国泰民安，万年无疆！”


    山呼海啸，乐声动九霄。


    盛世光景，昭昭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