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那块指路的石头，第一眼也没看见什么生活在这里的人。


    正当哪吒纠结他的家人还在不在，都还活着没有的时候，矮树丛后面走出了一个佝偻着身影的妇人。


    妇人穿着没有破损的衣服，能看出家境还说得过去，但衣服上沾满了尘土和落叶，使她看起来灰头土脸的。


    她并不年轻，皮肤上爬满了皱纹，神态看起来也疯疯癫癫的。


    妇人听见哪吒身上金镯子随着他动作晃动的轻微声响，便手脚并用的从矮树丛中出来，跪在哪吒面前，哭喊着：“神仙大人！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哪吒将她扶起来，让她带路，跟随她一起往里走，去看她的孩子。


    结果妇人根本就没走两步，从一堆枯枝残叶中扒拉出了一个破旧的布包，打开以后是一滩腐烂发臭的血肉和早就被啃食成碎块的骨头。


    但就算是这样，哪吒也能看得出来，她的孩子生前绝对不超过十岁。


    这样对一个孩子，未免太残忍了一些。


    “是谁这样对待你的孩子？”


    从开天辟地至今，向来没有以如此手段虐杀一个幼童的道理。


    哪吒只是看一眼就已经觉得很生气了，更别提要孩子的生身母亲日日对着一副残骸要有多痛心。


    “是他自己。”


    “大人……我家孩子没有错，孩子是无辜的，怪我没有保护好他，我只希望我的孩子活着，用什么代价去换我都愿意，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妇人的手抓住哪吒的衣摆，但随即便发觉自己手上有泥灰，怕冒犯了哪吒，又只得慌张的松开手，低下头与哪吒拉开了些距离，胡乱拿衣服抹了两把眼泪。


    哪吒蹲下身子，与妇人高度齐平，不让自己看起来有高高在上的感觉，而后朝妇人询问：“能讲讲发生了什么吗？”


    哪吒听说过，他自己在死前也是个小孩，他的妈妈在很多个深夜都因为想念他啼哭不已。


    所以他总是会对作为弱势群体的妇人和小孩更多一些耐心。


    “我的孩子三载六月才降生，生下来的时候是个肉球，他爹以认为这是不详之兆，他刚出生的时候就要杀了他，后来太乙仙长来到我家，说他命犯杀戒，要收他为徒好好教导。”


    虽然对前面的事情没有任何印象，但听见师父名号的那一瞬间，哪吒就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


    他有些不可置信的回过头去找孙悟空和杨戬的身影。


    然后发现两人都停在刻着陈塘关三个字的石头后面，没有再往前走的意思。


    注意到他的视线，孙悟空还朝他点了点头肯定他。


    就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


    面前的妇人是他母亲，而一直被小心翼翼装在破布袋子里那已经腐烂发臭的血肉是他自己。


    “我的孩子真的没有错大人！”


    “他还小，他七岁的年龄，他还什么都不懂，他没有错，要算账就都记在我头上，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有教导好他。”


    哪吒忽然想起在溯生阵中杨戬随口说出的那一句——


    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他还张嘴就是不连累，不像本身性格使然，倒更像是没忘干净的。


    也就是说，当年是因为他曾经犯下过什么大错，才自刎谢罪，要求不要连累他的父亲母亲？


    “有仙人来过，说我孩子虽然没有了魂魄，但他还活着，他一定还能再回来。”


    “我一直保存着他的骨血，就盼着我的孩子若是回来，他还能认得我。”


    妇人最开始说话还是有条理的，但从提起孩子起，到此刻就已经泣不成声。


    哪吒伸出手替她擦去越流越多的眼泪，主动拿开那破布包，握住母亲的一双手，用灵力替她洗去手上与身上的污泥。


    “母亲，是孩儿回来晚了。”


    妇人闻言诧异的抬头，见哪吒项上带着乾坤圈，头上扎着混天绫，手腕与脚腕处都带着金镯子，怔楞了许久，才颤抖着身体握住哪吒的手。


    “还活着就好……能成仙自然是好……”


    “都长这么大了，都变得这么漂亮了。”


    她有些语无伦次，眼泪比先前掉得更凶。


    哪吒感受到了她不敢靠近自己。


    凡人是不可以直视神仙的，那会被视为不尊敬，可她又矛盾的觉得，此刻在自己面前的是自己辛辛苦苦等了上千年才终于盼回来的孩子。


    她这些年应该都过得很苦。


    她被自己的想法困住了。


    她始终认为孩子当时六七岁的年龄，却死得那般残忍悲壮，是她做母亲的失职，没起到好好教导的作用，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于是便一直停留在陈塘关，每逢有路过的仙人都去跪拜，去问有没有让她孩子回来的方法，无论要她怎么做都可以。


    可是哪吒这种背负这么多杀戒的命格，哪路仙人来了会管用呢。


    哪吒是灵珠子，曾经是专门带着成为封神之战先锋的使命投胎到李靖一家的，灵珠子后续还会有其他的任务，不可能就这样死去。


    同时这也就意味着，哪吒是特殊的，他的命运是任何人都无法插手的，就算时机到了，哪吒又重新回到了凡间，也极大概率不会再使用限制颇多的肉身。


    她几乎不可能再将这母子情续上。


    不谈相不相信，只谈执念。


    她一直滞留在这里，等着哪吒想回家看看的那一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自己的肉体凡胎无法存在这么长时间，她就生生世世入轮回时都抱着这破旧的、装着哪吒骨头与血肉的布包，一直以总兵夫人的身份，徘徊在陈塘关。


    名字与样貌都未曾发生改变。


    她怕哪吒回来以后认不出来她。


    这并不合冥界的规矩。


    所以这次的见面，是她付出昂贵代价换来的。


    她本身也有仙缘，有殷商时期的王室血脉，带着任务下来，受够了苦难便可以重新回到仙界。


    现在回不去了。


    如果现在哪吒认不出她，她就只能混淆于这地方千千万万的凡人中间，低下头跪拜她好不容易盼到的，已经得到成仙的儿子，抹着眼泪珍惜这难得见一面的机缘。


    好在，爱才是三界运行的终极规律，她也终于等到了能再重逢的这一天。


    但官高一级压死人。


    这个时代背景下阶级层次十分分明，哪怕真是生身母亲，也得守着规矩与哪吒保持距离。


    哪吒没有记忆。


    就算在这种场面下，对他有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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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绪冲击，他会因为自己母亲受苦感到难过，也没有任何关于他们之前相处的片段出现在他脑海里。


    师父给的擦除记忆的仙法是作用于灵珠子本身的，根本就没有留下能让哪吒凭借情感冲破的余地。


    所以除了母亲对他的偏爱和曾经没有保护好他的执念，余下的，他一丁点都不会感受到。


    在他母亲身上，展现出来的那些他用眼睛就能看见的复杂情绪，都被他归结为是熬了几万个日夜压抑着的东西终于找到了发泄口。


    哪吒将母亲扶起来：“我们先回家，这次我在西边可以待很多天呢，我们不缺说话的时间。”


    这边他话音刚落下，就有一支长箭直直朝他们这边刺过来。


    混天绫率先飞过去将长箭绑住。


    凡人能锻造出来的铁器，对哪吒造不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几乎是同一时间，哪吒感觉到母亲紧紧抱住他，还撕心裂肺的哭喊着：“别杀我的孩子——”


    陈塘关关内有骑着战马的人冲过来，用长剑指着哪吒：“你怎么有脸敢回来的！”


    “你千年前造下的孽障还不够多吗！”


    哪吒第一眼看过去，不认识这男人，他也只当是他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毕竟这一路走过来，他明白很多冲突都是由得到的信息太片面引起的。


    杨戬和孙悟空注意到他这边的动静立马飞到他身边，孙悟空还小声在他耳边叮嘱：“你冷静点，咱先不跟他起冲突。”


    战马上的男人应该是在天庭有官职的，哪吒认识天庭的旗子，也能感觉到对方对他有很强的戒备心。


    骂他之前还专门握紧了手上举着的宝塔。


    从这些能从表面上看出来的信息，哪吒立马就能推断出他和这男人之前有过节。


    而且看起来过节还不小。


    “这人谁？”


    ……？


    孙悟空后半截准备劝他的话刚要出口，就被他这完全没有掺杂任何多余情绪的纯疑问句硬生生给堵回去。


    这年头抹记忆的法术都这么坚不可摧了吗？


    “他是……你父亲。”


    “你们之前……可能有点不那么愉快的经历……？”


    孙悟空和杨戬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他解释，一人一句还都说得支支吾吾。


    李靖却没给他们继续思考的时间，跟哪吒说话向来开门见山：“我们这里有刘将军带领的六戎军镇守，还有白虎神君庇佑，无需你费心专程跑一趟，你少借着职务之便来公报私仇！”


    哪吒没搭理他那一套，拽了拽杨戬的衣袖，又戳了戳孙悟空的胳膊：“我跟他之间有误会吗？”


    “这总没什么不能说的了吧？”


    “……应该是没有。”


    确实没有。


    哪吒眼见着母亲朝他跪下，行叩首大礼，跟他解释：“你爹他跟你立场不同，母亲求你了，你们父子二人不要再因为从前的事情起争端。”


    自哪吒的脚步踏进陈塘关开始，他母亲的眼泪就没有停过。


    他知道母亲是爱他的，是会偏向他的。


    见哪吒无动于衷，他母亲也不起身，只是停顿了一下，而后改了说辞：“仙长，庶民替生活在这陈塘关中的百姓求您，莫要在此处挑起战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