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 14 章

作品:《算有遗策

    当晚,邙山。


    山巅有一阁楼,高余百仞,是明月阁的主殿。


    此刻,其内灯火辉煌,气压却是极低。


    殿中从左至右,立着三名白衣弟子,分别是明月阁大弟子温玄、二弟子沈飘和三弟子凌平。


    再往里的主位上,正端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


    男的一身白袍,面赤微须,乃是明月阁阁主廖行天。女的一身红衣,容色秀丽中带点苍白,腰别一把折扇,乃是阁主夫人凌音。


    温玄几人处理完姜府事务,连夜从流光镇赶回邙山复命。虽说是复命,带回的却是两个坏消息。


    坏消息其一,姜氏夫妇之死;坏消息其二,盗贼百里东风尚在逃亡,且明月阁的寻踪符追他不到。


    第一种情况还可善后,第二种就比较棘手了。


    温玄眉头不展,道:“自我来到明月阁起,还从未遇到过寻踪符失灵的情况。”


    凌平道:“我确实是按照柳姑娘所说的血迹来追踪的,但寻踪符并无反应,真是奇了怪了。”


    廖行天听到此处,眼眸微压,道:“柳姑娘,是那个柳夜白?”


    凌平点头,道:“是的,师父。”


    廖行天道:“失效的寻踪符呢?拿来我看。”


    凌平将涂着血渍的符箓递了上去。廖行天接过,只淡淡扫了一眼,便道:“这不是人血。”


    凌平瞳孔微缩,惊道:“怎么会?!”


    廖行天眸间已泛出怒意,但还是解释道:“颜色不对。人血干了是红褐色,可这道符上的血却已接近黑色。而且,这血太浓稠,更像是畜血。”


    他说着,将符箓放到鼻尖嗅了一下,继续道:“味道也不对。人血应当是咸腥味,可这血闻起来却带点膻,应当是……羊血。”


    在场众人俱是一惊。三个弟子挨个闻了一番,确实是带点膻味没错。


    凌平回邙山时,一路都以为是寻踪符有误,没想到竟是闹了场乌龙。他将头埋得很低,道:“师父,是我粗心大意了。”


    廖行天道:“凌平,你办事不利,我罚你关一月禁闭,你可有要辩解?”


    凌平道:“弟子领罚。”


    这时,沈飘站了出来,道:“师父,凌师弟为缉拿此贼,差点丢了性命,不如您就饶他这一次吧。”


    温玄也道:“师父,是我唤凌师弟来流光镇帮忙的,要罚的话,您就请罚我吧。”


    凌夫人眉头紧锁,正要开口替凌平说情,就听廖行天怒道:“凌平他护卫失当,致使姜氏二人死亡,你们还要替他求情?难道是想跟他一并去关禁闭?”


    沈飘还要再说话,被凌平给拉住了。


    凌平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为自己求情,然后道:“师父,此番全是凌平一人之过,我领罚,只求师父不要责怪两位师兄。”


    他说完这句,重新低下头,不敢再看师父,更不敢看师父身畔的姑姑。


    廖行天道:“好,你今晚就到禁闭室去反省,”他说完这句,又补充道,“禁闭期间,任何人不准去探望。”


    凌平点头道:“弟子领命。”


    此时夜已深了,廖行天道:“行了,都退下吧。”


    殿中三人欲走,又听廖行天道:“温玄,你留下来,我有话要问你。”


    凌平出了殿,一人往禁闭室的方向去。


    他走了几步,听到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回过头,就看到姑姑凌音在不远处,正朝着自己这边追来。


    凌音身体不大好,走得很慢。凌平转身,跑到她身边,扶着她的胳膊,道:“姑姑。”


    凌音歇了几口气,这才缓过来,轻声道:“平儿。”


    凌平道:“姑姑,风寒露重的,你怎么跟过来了。”


    凌音道:“平儿,你刚刚在殿内,怎么不知道低个头的。你若低头买个乖,你姑父气消了些,就不会罚你这么重。”


    凌平只道:“姑姑,此事确实是我的错,我被罚也是应该的。”


    凌音道:“罢了罢了,你跟你哥哥一个脾性。认定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说到此处,她忽然叹了口气,继续道:“你在太平镇,可有寻到阔儿的消息?”


    凌平摇了摇头,神色落寞。他沉默片刻,道:“姑姑,寻踪符……真的从来不会出错,是吗?”


    哥哥凌阔走时,只留下一件破烂血衣。凌平从上面剪下一角,随身带着,每到一处,就开启一张寻踪符去追。


    都说明月阁的寻踪符可寻生人,可觅死者。只要哥哥人还在这世上,就算化作一堆白骨,也应该能查到踪迹。


    可是,为什么会从无所获。


    “不,寻踪符有过失灵的时候。当年,阔儿来邙山学习时,总爱逃课。我每次都用寻踪符去寻,每次都能找到他。后来,他竟制出了可以避免寻踪符追到的物件,我就寻他不到了,”凌音眸中有泪,颤声道,“哎,阔儿这么多年都不肯回来,定是怪了我了。”


    这是凌平第一次听凌音讲起这段陈年旧事。他愣住了,原来哥哥是不想让人寻到他吗?


    那自己这么多年的苦苦寻觅,又算是什么呢?


    他心有些隐痛,可还是先安慰一旁的凌音,他道:“姑姑,哥哥一定不会怪你。你当年冒着危险收留我们,这种恩情,我们一辈子都还不完,如何会怪你呢。”


    凌音将凌平揽进怀里,道:“傻孩子,你能平平安安的活着,就是对姑姑最好的报答了。”


    明月高悬,遍野清风。


    众人都退出后,明月阁殿内只余下廖行天与温玄二人。


    廖行天面上怒意已消,他沉声道:“温玄,我托你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温玄应道:“回师父,事情已办妥了。”


    廖行天道:“很好。”


    温玄却低了眉眼,道:“不过回来的路上,有些不太顺利,出了差错。”


    廖行天面露疑色,就见温玄正用右手,缓缓去脱他左手上戴着的白色皮质手套。


    天寒,那手套冻得有些发硬,温玄费了些力,才将左手上的手套完全取下。


    这一脱,廖行天面上一僵,眼底暗色翻涌。


    温玄的左手,竟然只剩拇指和半边手掌,其余四根手指皆已连根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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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廖行天皱眉道:“徒儿,你这是……”


    温玄缓声道:“弟子回来路上,突遇贼人,被斩去半边手掌。”


    廖行天疾步下了殿,走到温玄跟前。他抬起那只断掌,细细看来,伤口像是被人用刀剑给生生砍断的,担忧道:“有没有看过大夫,这种伤口若是处理得不好,会发脓的。叶小公子还在邙山,若不请他来看看?”


    温玄抽回手,摇了摇头,道:“师父,弟子已简单处理过了,就不用劳烦叶二公子了。”


    廖行天又道:“当时派了四位弟子与你同去,他们在哪里,怎么不带来见我?”


    “那四位师弟遭敌时,不幸都已遇害,我已将他们尸体葬在当地了,”温玄目光沉痛,缓缓低下了头,道,“弟子办事不利,辜负了师父的信任,还请师父责罚。”


    廖行天又是一阵心酸,一阵难过,他道:“为师没有儿子,从来都是把你当亲儿子看待的。没想到此次派你出去,居然会遇到这样的事。哎呀,真是痛心呐。”


    他说着,竟然兀自扬起拳头,去捶打自己的胸脯,一副痛心疾首、肝肠寸断模样。


    温玄伸手将廖行天的拳头给拦了下来,道:“师父,你别这样,不然弟子更该自责了。”


    二人一派师慈徒恭,如此推拉几次,廖行天这才平静下来。他道:“乖徒儿,你的手,还是要去找大夫看看的。另外,去世的四位弟子,一定要好好抚恤他们家人,别叫他们对我们明月阁失了信心。”


    温玄垂首道:“是。弟子遵命。”


    霜色更浓。温玄出了殿,将白手套重又戴上。


    他走起路来不紧不慢,约一刻钟,才到自己的寝宅外,正要开门进去,忽听到旁边灌木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声,便住了脚步,问道:“谁在那里?”


    此话一出,木丛中间就跳出个唇红齿白的二八少女。她着一身花花绿绿黄黄红红的衣裳,竟像是一位花中仙子,木中精灵,明媚又灿烂。


    温玄瞬间缓了神色,轻声道:“师妹。”


    廖蝶儿蹦蹦跳跳走到温玄面前,道:“师兄,一别半月,你终于回来啦!”


    她说着,抬手环上了温玄的胳膊,道:“师兄,快和我讲讲,你到西边去都遇到了什么好玩事儿?”


    温玄目光柔和,道:“师妹,现在太晚了,明日再讲,好不好?”


    廖蝶儿眼睛转了转,道:“不行。除非……”


    她话还未说完,温玄就已从袖中摸了一副用彩色信笺包好的物件出来,递给廖蝶儿,同时道:“给你带的礼物,你就饶了我这回吧。今日,真的是太晚了。”


    廖蝶儿接过信笺,迫不及待拆开,就见里边躺着一对用各色石头镶嵌的蝴蝶耳坠。她拿到耳边比划了一下,道:“师兄,好看吗?”


    温玄笑着道:“当然好看。师妹天生丽质,带什么都好看。”


    廖蝶儿有些害羞,道:“师兄,那就饶你这一次。”她说着,捂着脸跑走了。


    温玄带着笑意,目送廖蝶儿消失在黑夜尽头,这才返回屋中。


    随后,他的笑意消隐,眼睫颤动,眸底浮出一抹凄艳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