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麦面做好了，桔梗。”


    从奈落手中接过热腾腾的一碗荞麦面，看着他的面容在锅里犹然升起的水雾间，棱角被柔化，温柔显见，额角还沾了点炉灶的灰，她默然了那么一瞬，说不出为什么，一颗心有点醉沉沉的，泛起一层一层的潮湿。


    跨年的这一晚，家家户户都要团聚在一起，吃荞麦面的。她想起还活着的时候，枫小小的一团，围在她的身侧，为她递柴火，看她盛出两碗冒着热气的荞麦面。


    一切怎么变成这样的呢？盛面的人变了，家没有了，偏偏她还在，陪她吃面的是另一人。


    奈落是暮色四合的时候过来的，自告奋勇下厨做荞麦面，她拦不住，只得由着他了，心里千头万绪绕啊绕的，理不清，说不明。


    他们对坐在一张桌子前，吃下了这碗荞麦面。很好吃，奈落大约是专门练习了厨艺。想到这里，她握着筷子的手停下，眼角一抹迷离。


    今夜天高气爽，星河高悬。吃过荞麦面的他们，坐在木屋前的台阶上，一并守岁。


    今日的奈落换上了新的衣裳，白色红枫纹的羽织，内罩浅绯色襦袢，下着铁锈红的马乘袴。这样庄重的打扮，似是显露出他重视的心思，重视今晚的守岁，重视与她一起跨年的这个日子。一如过往他每每出现在她的面前，都要不自觉的打扮出最俊美的姿态，穿高贵雅致的衣服，束起头发。


    锦上添花的是，他的衣着品位绝佳。


    连他的分身神乐，都美得那么张扬逼人。


    “在想什么？”奈落低沉的声线，轻响在耳侧。


    鳞次栉比的村舍第次炊烟，夜凉如水，星河荡阔，桔梗的心似也变得无拘无束起来，夜色和神社里火光的映照下，眉眼如月。


    “在想……白心上人。”


    “嗯？”


    “谢谢你，带我去见过白心上人。”


    那是上个月的事。奈落带她去白灵山下的一座仙岛，在那里，她见到了灵魂停留无以超度的白心上人。


    苍老的僧人，周身的悲伤，沉重地击打在她的心上。


    只一眼，她就知道，他们是一样的人，不论身份、遭遇，皆是为命运所诅咒，宥于生死的狭缝，不得解脱。


    她靠近了那位和她一样曾背负着圣者之名的悲伤灵魂，拥抱他，感受着属于他的情绪与自己的心共鸣在一起。渐渐的，他们的心开始对话，她感觉到束缚着自己的悲伤、执念、不甘、怨恨都在心灵的对话中消散，她感到灵魂被温暖洗涤。


    亲手将白心上人超度成佛的那一刻，心里，桎梏冲破，拨云见月，一片清明。


    桔梗大致能猜到，在奈落曾说过的、原本他们的未来里，也是她超度了白心上人，同时在他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的救赎。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是在与自己说话，真正找到自己的心。”


    桔梗侧头看着奈落，紫眸与赤瞳直视进彼此。其实她与奈落，又何尝不是照见彼此的人？


    就像深夜独自伫立在湖边的人，与湖面下的自己。只是这一张水面，将他们残酷地隔绝，明明那么相似，可伸手入水时，触到的只有一汪冰凉。水下的影，永远摸不到水上人凉滑的衣角，渴望着触及她身上的月光，却又绝望地沉沦在水面下的黑暗。


    那么，又是什么，让他们如今在这里并肩而坐，守岁交谈呢？


    桔梗的心里答案渐渐明朗，因为，现在的奈落，也如一直寻道的她一样，他在挣脱黑暗，努力地向她靠近。


    可是……


    “白心上人，让我悟到了生与死不过是一种存世的状态，当心与灵魂自由的时候，生死也只如铜钱的两面。只是，既如此，我还徘徊于世的理由又是什么？用别人的死魂人不人鬼不鬼的弥留，终不是长久。等犬夜叉和戈薇集齐四魂之玉的碎片，解决了祸端，我……”


    我就该再无挂碍地，回归黄泉吧。


    奈落没有回答，却是在想，从他将四魂之玉丢给戈薇起，已经快一年。他们真的太笨了，或者说，并不真的多么有责任感，磨磨蹭蹭家常便饭。以前他们还用着打倒他奈落的口号来鞭策自己，如今他已明确不再和四魂之玉有瓜葛，还顺手给弥勒解除风穴，琥珀也送给他们自己处理，他们便心安理得的当起磨洋工。单说戈薇，回老家休养的时间，比在战国还多，将犬夜叉也带去那边。一时都不知道他们究竟还要不要解决四魂之玉，还是说只想着谈情说爱而已。


    他们这般，奈落倒喜闻乐见，这样他也能有更多的时间和桔梗相处不是吗？


    犬夜叉他们还没有发现某颗四魂之玉的碎片在冥界，他自也不会告诉他们。


    “你又在想什么，奈落？”


    他不会将此刻心里所想的，说与她，便说：“想到一些从前的事，和原本的事。”


    “是吗，你也会迷惘吗？”


    奈落勾唇笑了笑：“当然，你说的，这世上不存在一丝迷惘都没有的人，妖也是。不过……”


    他的瞳孔发散出郑重的更深的暗光：“我已经渡过，已经醒来了。”


    “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吗？”也如她一样，历经了死而又生、举目无亲、所拥有一切皆被取代这般的代价吗？


    奈落却反问：“你在关心我？”


    桔梗垂眸。


    奈落仔细地想了想：“嗯，很折磨，折磨到，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还活着。”


    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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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将无双收回体内的时候，不甘心的无双在被吞噬前，再一次呼唤四魂之玉，对其许下将奈落取而代之的愿望。四魂之玉的介入，给了鬼蜘蛛反复争夺意志的力量。就是在那样混乱的意志拉扯、自毁与重塑中，他透过四魂之玉，梦到了他与桔梗原本的未来。


    俱是恶梦。


    不论醒着、睡着，他都要做这些恶梦，从傲世命运到被命运折断手脚，每时每刻，黑夜白昼，他都要真实地体会触手贯穿桔梗脆弱身体的那种触感，感受她光化后巨大的空虚悲凉。


    整整三百六十五天。


    一年。


    那一年里，犬夜叉和戈薇都以为他失踪了，只顾着打情骂俏。


    他挣不开，到最后，每当在梦里将桔梗打落白灵山，他浑身的肌骨都传来强烈的抗拒，他怒吼、哀嚎，像个疯子般七窍流血，想要将掉落白灵山的桔梗捞上来，回应他的却是鬼蜘蛛的谩骂和无边无际的瘴气血河。


    好在，这梦，到底还有醒的一天。


    他到底战胜了鬼蜘蛛。


    然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四魂之玉连同琥珀一起扔给戈薇他们。


    渡过生死的他，和桔梗一样，已不会再迷惘了。


    “是吗……原来，奈落，你也是啊。”


    远方传来稀松的鼓声，是人见城，约是奈落的哪个手下，敲响了迎接新年的鼓。


    奈落笑道：“新年要到了，桔梗。”


    “嗯，新的一年。”


    奈落打量着她：“你好像很困。”


    “没事，坚持得住，还得守岁呢。”


    奈落的眉毛蹙起来，显见他想到什么：“明明终日为了这些村民忙碌，这么困倦却不肯睡去，是在防着我吗，桔梗？”


    桔梗眸如幽月，凝望着神社的剪影，没有开口。


    奈落的心一酸，她果然还是，防备着他啊。


    “奈落，我想完成守岁，这是我复生后第一次安顿下来，和村民们一起守岁，我想过得有意义些。”


    她……肯与他解释。


    桔梗认真的回复，让奈落一扫酸涩，还很高兴。


    不是因为防备他，是为了更有意义。


    那么，此刻他的陪伴在侧，在她心里，是否也属于“意义”的一份呢？


    迫切想知道，可这句，终究是没勇气问出口。他再怎么努力向她靠近，他们的过往，终究横亘着她人生破灭身死道消的血仇啊。


    心跌落得更加酸涩，却故意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笑着说：“确实很有意义，不仅是你复活后的第一次守岁，还是和你最恨的仇敌一起，一定很难忘吧。”


    桔梗蹙了蹙眉，似乎这话让她不太高兴，口中喃喃：“仇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