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菩提
作品:《圣僧,渡我一生可好》 明觉哆嗦,嚅嗫:“这,这不是赶在宵禁前回来了吗……”
只是,只是没来得及进院门而已……
阿琼看他微动的、淡色的唇瓣,恍惚忆起茶馆窗边的落英。
浅浅的一朵从枝头落下,坠在那对有情人肩头,在交握的双手,最后,因拥抱飘落在地。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望着。
望着天边余烬下,他转过身向前时,始终如一的背影。
过了宵禁,也过了晚课的时辰。柔风静谧如水,她在他的指引下,入了他的居所。
华灯初上,院中树影婆娑,逶迤铺撒过一双人的倒影,水波微漾。
“圣僧。”
唇齿间唤他的刹那,似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
相曜温言:“听闻施主清晨时分寻过贫僧。”
阿琼微怔,哂然,“只是从院中出来时,望见圣僧凝立念咒,多看了几眼。”
相曜眸中含笑,“僧人念咒,从无什么可看与否、打扰与不打扰之说,心静,周遭一切便皆静。”
“明觉所言,应是师叔觉他性子太过跳脱,盼他多顾些自己的功课。”
阿琼抿唇失笑。
她想起今日街市上明觉带她看热闹的模样,如此种种,想必比丘尼都是不许的。
相曜拿起身后石案上一方朴素的木盒,“冒然寻施主来此,是有一样东西,该物归原主。”
木盒打开,一串莹润的白玉菩提子跃然眼前,浑圆的珠串表面有些粗糙,点点曜石般的黑点缀其上,古朴典雅。
阿琼一眼便心生喜爱,冥冥中更有种曾经见过的熟悉,可……
“这……这并非是我的。”
菩提子被翻过来。
每一颗的背面都刻着浅淡的纹路,相曜提灯映照。
“此次出行,师父曾言,若有缘,将此菩提子归还皇甫氏。”
相曜的师父,便是昭煌寺的住持,相释。
阿琼被这些纹路吸引,指尖不由触上去,“圣僧可知,它归属皇甫氏何人?”
相曜:“这串菩提子供奉在昭煌寺已有百年,师父在时,它便在。当年供奉它的人,或许,早已归往西天极乐。”
阿琼的手蜷起,抬眸,“那,圣僧将它予我……”
“贫僧此举,便是依当年供奉之人的心愿。”
木盒合上,他亲手将它放入她掌心。
小小的木盒,仿佛有着蛊惑人心的术法,入了手中,便是住进了心里,让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拒绝的话。
好像太久之前,她便这样握着它,立在他面前,仰眸相视。
心间有股酸涩泛上来,让她鼻尖泛红。
以礼道别,往遥远的灯火阑珊处去,离他,越来越远。
迈进小院,跨入屋内门槛,她抱着木盒,在榻边缓缓坐下。
好久,才点亮了灯烛。
菩提子缠绕在腕间,景天坠握在心口,缺失的心,好似终有一角尝到了完满的滋味。
这一夜的梦中,她第一次,真切看见了阿荼的模样。
看她缓慢用手语,说了话。
光盛得刺眼,阿荼的笑容从未这般美好。
【娘子,您待自己好些。】
阿荼执起她的手,挽袖,露出的小臂上,雪白的肌肤有一半泛了红。
鲜明的对比下,看着便让人觉得疼。
【娘子去过街市了,不是吗。街市上,会有布料柔软些的衣裳。】
【奴婢而今很好,娘子,您也要过得好,才好。】
阿琼点头,目光不舍得移开,“阿荼,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话还没有说完,也不待她说完,眼前的一切便幻化成了无尽的光点,绕在她周身,转瞬成空。
刹那,心像失了支撑,坠落入无尽深渊。
又像沉入归宿,回到了本来应在的地方。
梦境沉寂下来,她将自己缩成一团,直到,晨曦第一缕阳光映入帐中。
盥洗后她望着镜中,望了许久,回身,从箱笼里翻开一个泛黄的荷包,细细抚摸上头的绣纹。
戴在腰间,在景天坠旁边。
院门敲响,她提裙出去,明觉灿烂的笑容随打开的门钻进来。
“女施主今日可要去啊?”
“小师父这般早啊。”
阿琼笑,引他入内,“昨日不是说,今儿得过了晌午。”
明觉放下背篓,掀开油布从里头取出热腾腾的胡饼,递给她。
“还不是法师,今日早些,总好过晚间让他催促的好。”
“再说,昨日时辰太晚,都没来得及好好逛逛,今日我定要将昨日的补回来!”
胡饼沾了葱油,格外香甜,阿琼看他吃饼的模样,忽然好奇。
“明觉小师父,你是因何入了佛门呀?”
明觉的性子,在她这两日见过的沙弥中都算活泼的,让他为了佛法静下心来,不必想都知千难万难。
明觉抬头,语气轻快:“我是被法师捡回来的,法师身为佛子不能收徒,师父便收了我。”
“我也没有想那么多,定要钻研什么佛法,修得什么正果。我就跟随师父和法师,为他们做些活,有饭吃有衣穿,便已是极好了!”
明觉笑得开心纯净,他是当真这般想,也这般做的。
无半分旁念。
阿琼指梢微动,在袖中捏紧,一种难言的艳羡从心上蔓延开。
看着此刻的明觉,便好似,在看着曾经的自己。
曾经,她在月楼那么小小的一方天地里,虽无时无刻不在期盼自由,却也不是非要得到。
没有自由,有阿荼陪着,她每一日,也很开心。
不曾得到,更不知失去是什么滋味。只知日升日落,日复一日。
快乐仿佛与生俱来,轻而易举,芝麻大的小事,都能让她绽开笑容,欢快地奔向阿荼,要与她分享。
……可,
可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多年的习惯入了骨,阿荼两个字,每一日,都会下意识地在齿间徘徊十数次。
破碎之后,才知往日她所见所感的一切温暖,延伸出的所有美好,一点一滴司空见惯的寻常,有多么重要。
重要得,几乎塑造了她的整个生命。
才知,赤身裸体以血肉触及冰冷的世界,究竟有多痛。
她不得不一片片将自己拾起,不得不支撑起破碎的躯体魂灵,磕磕绊绊,步入不见尽头的荆棘。
不知何时会倒下,不知……
是否,会有归途。
……
今日时辰早些,街市上正在开摊,热腾腾的早食铺子招待着来来往往的客人,不乏那许多身着官服要往衙门去的。
每个人都匆匆忙忙,谁也没有空闲理会他人,仿佛,这才是国都洛城真正的模样。
那一日疯狂的百姓,无数愤恨讥诮的眼神,似乎只是一场梦魇。
天下熙熙攘攘,为利来亦为利往。
此身从来由己,亦,不由己。
街巷阡陌,不时有三两孩童跑过来,笑着闹着绕在阿琼身边,很快,又往他处去了。
阿琼想到昨日疯癫悲苦的那个人,想到阿荼与自己,想到铺了半边天的血雨。
眼前平和的景象下,又有多少荒唐凄凉,是望不见的呢。
逛过沿途商铺小摊,见识到许许多多不曾见过的物什,临近晌午时,阿琼打开荷包,请明觉用了一餐街边的素食。
月楼之外,她所有用过的吃食都与从前不同,哪怕曾经最简单的一道,说出名字来,也鲜有人听闻。
偶然路过一处酒楼,金碧辉煌从内里朦胧掩映出来,招牌上熟悉的字眼后头,跟的是老百姓半辈子也赚不上的银两,并四个字,皇家御制。
阿琼久久驻足,心上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正午的日头稍稍西斜时,明觉背着背篓往药铺去了,阿琼与他约好,黄昏之前在街口衣裳铺子不远处等他。
而后她寻了好几家,才寻到有一家,衣裳面料与她从前惯穿的有些相似。
试了三五件成衣,老板娘拿来布尺为她量身,阿琼依言双臂打开,身子不自在地紧绷。
布尺在腰间收紧,老板娘定睛一瞧,“哎呦呦,娘子这身量,怕是万人里头也未见得能有一个!”
“怪道哪个都不合适呢,娘子玲珑身姿,合该订制才是。”
阿琼听了正要拒绝,门口一阵欢声笑语伴着香风袭来,人未至,语先来。
铺子里许多客人,眼神一睇过去,便是好半晌移不开。
“就说怎的不在外头,原来,老板娘今儿个是得了位贵客呐。”话语含着笑,像自天边荡来的,悦耳的银铃。
婀娜多姿的两位年轻女娘联袂而来,一举一动皆是无尽风韵,顾盼间,眼角眉梢仿佛生了钩子,勾魂摄魄。
到了近前,媚眼如丝绕过阿琼周身。
“这位小娘子这般惹人怜,倒也怪不得让人忘了奴家要来。”
老板娘忙赔罪不迭,两位娘子却已围上了阿琼,叠声道着。
“奴家眉娘。”
“奴家樊娘。”
“小娘子如何称呼呀?”
温暖的柔夷为她整理衣襟,幽静的香绕在鼻间,让阿琼忘了动作。
幕篱掀开,赞叹欣赏的美眸在她面前。
分明该感到冒犯的,可……
阿琼眼前,不知为何浮现曾经绫罗帐内,她透过朦胧泪眼,望见的那一抹风情万种的身姿。
旧日的牵绊缠住心神,绕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贪恋。
“……我,名唤阿琼。”
“阿琼?”
眉娘笑开,“可是玉树琼枝的琼?”
看她点头,樊娘叹道:“琼之一字,道不出小娘子姿容半分矣。”
眼神真挚,于是,风尘亦成了韵致,浓妆艳抹亦相宜。
阿琼弯唇浅笑。
“要奴家说,这儿的衣裳都配不上阿琼。”眉娘单手搭上樊娘的肩,向阿琼眨眼,“奴家有一件订制的,阿琼可愿一试?”
阿琼刚表露出拒绝的意味,眉娘便贴身上前,一双美眸似娇似嗔,巴巴看着她,“好阿琼,便给奴家一个面子吧,只是试一试,不当什么的。”
香风绫云间,阿琼被半拖半拽,一套衣衫塞入了手中,不大的隔间内,外头的声响隐隐约约,热闹非凡。
回头,软榻上案几薰烟袅袅,自博山炉起伏的山峦间缭绕而出。
阿琼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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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攥紧。
走进,捻起炉盖,内里,赫然是柔媚的胭脂红。
……
“……阿琼,阿琼?”
“可是好了?若哪儿不知如何上身,莫害羞,奴家进去帮你。”
“多谢阿姊,不用的。”阿琼打开门,“我已换好了。”
海天霞嵌皦玉的缭绫绸缎,恰到好处掐住阿琼不堪一握的腰身,裙摆飘然逶迤而下,轻盈绕在周身。
抬眸间,哪怕墨发素簪,亦是天雕地琢,倾城绝色。
望向她们的眼眸那般纯净,若初生之荷,濯清涟而生,不染半分世事尘埃。
眉娘一时看得有些呆,下一刻回身,拿来幕篱为她戴上。
轻纱落下,阿琼眨眼,“阿姊?”
樊娘笑言:“这身衣裳,可不能随意穿给旁人瞧,除了……”
眉娘凑上来,歪头,笑得明媚。
……除了啊,阿琼的心上人。
心上人……
这三个字,冥冥中,仿佛曾在梦中相遇。
分别。
又,重逢。
……
何为,心上人?
“心上人啊,便是对阿琼好,阿琼,也想一辈子对他好的人。”
一辈子,吗。
……
金乌西沉,落霞满天。
闹市的烟火漫不到庄肃的佛殿,穹顶之下,诸天神佛高高在上,以怒目,以慧眼,以禅眸倾垂,凝视着殿中一人。
玉白若流淌的净河,僧袍随风而动,香炉檀烟静谧起舞。
闭目的僧人似有所感,眉心微动,跏趺定印稍紧,下一刻,缓缓睁眸。
殿外仅有三言两语,他却敏锐地捕捉到两个字。
斜映的日暮晖芒下,明觉背篓尚未来得及放下,急得快要哭了。
“师父,我……我当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在街口,那人道自个儿是衣裳铺里的,阿琼托他带话说先回来了……”
比丘尼看上去简直想上去给他两脚,“他说,你便信了?”
明觉面色泛白,说不出话。
一巴掌重重糊在明觉光溜溜的脑门上。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
明觉捂都不敢捂,应了声,背篓放下就往外跑。
一转身,却望见一人。
刹那,明觉腿发软,“法师……”
.
暮色愈沉,街市热闹不再,昏暗的小巷里,墙头的光斑一寸寸消失。
锦衣华服的公子被夜色吞作兽类,露出狰狞的面目,映在阿琼眸中,越来越近。
痴迷的神情里,有明晃晃的不屑与鄙夷。
拼凑出居高临下的势在必得。
一步步贴近,嗓音粘腻,“小娘子,装什么呢,与盼君楼的妓子走得那般近,难不成,还是良家子不成?”
“左右都是出卖色相,以身换财,卖给谁不是卖,何必千人骑万人压呢?”
满目垂涎,令人作呕:“跟了小爷,保准你呐,再不若往日辛苦。”
他身后的侍卫散开,围成一圈,随他逼近。
阿琼往后退,直到脚跟抵到了墙,退无可退。
熟悉的场面,可这一回,她心底的寒意却止不住地漫延、攀升。
咬着牙,抑制住颤栗,薄薄的幕篱,已是最后一层屏障。
“她们,她们靠自己谋生,活得正正当当……”
“嗯?”
夸张的神情,仿佛所听之言滑天下之大稽,短暂的惊异后,骤然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
不止身前的男子,那些侍卫也笑出了声。
如出一辙的眼神与声线如锋利的刀,将阿琼的皮肉剖开,拽出骨血扬作灰烬。
“正正当当?”男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下一刻,凑近,眼神似要扑向幼鹿的饿狼。
声线压低。
“你知道,什么是妓子吗?”
阿琼被迫看着这双眼,像是望进了深渊的另一面,不为人知,转瞬便能倾覆所有。
心上仿佛有什么要破土而出,手心满是冷汗。
可阿琼没等到他再开口。
下一瞬,幕篱被打落,将挽发的素簪一并带落在地,飘下的长发簇拥着失色的绝美面孔。
她没有闪躲,澄澈的瞳眸像一面镜子,照得出世上最深的丑恶。
却,不染分毫。
苍白娇弱似柳,柔韧坚毅亦似柳。
这一刹,这样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美,仿佛天地之间的日月同辉,是为她而生,因她同庆。
美得,模糊了时光岁月。
不知多久,粗重的鼻息打破阒静,贪婪的眼球充血,“美人啊,当真绝色佳人……”
“美人莫怕,来,跟哥哥回家。”
遥遥烟火中,两三盏天灯徐徐升起,与眼前大大的脸,一同映在阿琼眸中。
夜来得好快,灿烂苍穹里,已现出了几点繁星。
阿琼跌落在地,手被粗粝的石板磨破,混着血,在身后握上了掉落的素簪。
身前,那只手差一点点,就要扯上她的衣襟,狠狠撕裂。
一行清泪从她眼角垂落,安安静静地,决绝没入披散的墨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