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叩心
作品:《圣僧,渡我一生可好》 攥着簪子的手用力到极致,视线因剧烈的心跳模糊,只能依着记忆瞅准一点,在最后一刻,狠狠刺去。
一瞬的时光仿佛没有尽头,简单的动作那么艰难,每向前一寸,便是在绝望的弱水中沉溺一寸。
阿琼知道的,这么多人,这样的境地,蜉蝣撼树,无论如何,都是死局。
可哪怕如此,她也不想再如之前那般坐以待毙。
有人救了她,她此生,便不仅仅只属于自己。
腕间的菩提子与素簪碰撞出一点幽然的声响,沁入耳中。
一种没由来的,巨大的憾然卷席而来。心底浮现一个声音。
……这一世,才刚开始,便要结束了吗。
什么这一世,什么开始?
她手上的发簪,好像碰到了什么。下一瞬,腕间被反手紧握。心底的声音化作缭绕的波纹,在魂灵荡开,模糊……消失不见。
阿琼,是我。
倏然抬眸,泪模糊了光晕。
悠沉的金芒柔润洪雅,化作慈悲相,再一眨眼,是……
他。
“施主。”
只需一刹,只因一人,整个世界冰寒消融,天地回春。
.
温暖的大掌牵着她的衣袖,她落后他半步,檀灯照亮前方的路。
阿琼听到身后拳脚落在皮肉的闷响,听到被捂住的痛呼,慢慢地,只余沿途幽静的鸟儿啾鸣。
武僧很快赶了上来,她从寥寥的话语里,听到明觉闯祸弄丢了她,听到他这般着急地赶来,只为寻她。
入了院中,比丘尼等在不远处,看不清面容。
相曜脚步依旧,转过院门入内。
阿琼看见比丘尼双手合十,向着他们,深深一礼。
小室明烛盈照,她仰头,看他取来伤药。
下颌略微紧绷,不发一言。
她心底说不清道不明,泛起难抑的涟漪。
“抱歉。”
清浅的两个字回荡,阿琼指尖稍蜷,“圣僧,抱歉,今日我……”
黑暗里蚀骨的绝望纠缠不休,难抑后怕。她说了抱歉,可之后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她又当真……错了吗。
相曜的眼眸平和,静待一会儿,将药瓶放在她手边。
“施主何错之有?”
他总是这般,宽宏而坚定。
一双包容的眼,承载世事,化解灾厄。
“世间恶人做下业障,从不是无辜者之错。”
阿琼眨了下眼,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
心底的疑问浮起,又缓缓沉下。
污秽的言语犹在耳边,以那样的口吻唤眉娘樊娘作妓子,鄙夷若泥尘。让她望向他时,仿佛这两个字的出现,都不配不应。
她知晓,世间人分三六九等。
却从不知,是这样的三六九等。
分下的,不是人,而是性命的贵贱。
好似一样物什,生来,便决定了卖出时价值几何。
“众生平等,皆有如来佛性。”
温和的声线在耳边,从迷雾中透入了的一束光。
“一切有情者,于三世六道轮回流转,善业恶果,无出于此。”
“万法唯心造,诸相由心生。不必忧他人因果,更不必疑己之对错。”
“施主无错,不需向任何人致歉。”
他道着佛理时,悲悯庄严,极致的佛性如雨如光。
渡化信徒的,或许不是那几字几言,而是他蕴于其中的大爱与希望。
他看透她的心,便这般精准地,抚平无边忧怖。
人有三世,前世、今生、来世。
阿琼此刻,忽然便觉得,若可以一直如此刻般,在他眸中,那么再无望的时光,都值得。
“多谢圣僧,阿琼知晓了。”
低眸,纤纤素手被粝石磨破的伤口细碎繁多,隔了几刻已经红肿,在柔嫩白皙的掌心上,触目惊心。
未好的旧伤还残留着印记,层叠着,若落英染尘,又覆新泥。
相曜就着灯火,一点点将伤口洗净,抹上伤药。
一圈圈包扎时,他的指梢无意间点过她的肌肤,微凉,如春雨结成了轻霜,转瞬即逝。
让她有种……握住温暖的冲动。
暖黄的光影映在他侧颜,轻轻跳动在他无波宏雅的佛眸,也染在玉白僧袍。
恍惚间,若神明落入凡尘,知人间苦乐,尝七情六欲。
让人垂了眼,不敢多看。
光路里飞舞的微尘一点点落在心上,刻印下无法磨灭的痕迹。
临走时,她将他递来的伤药抱在怀中,轻声道出一句,圣僧夜安。
风吹起发丝飞扬,裙摆飘舞,随孤灯没入夜色。
相曜凝立在院中遥望,月华落在他周身,捧起望不透的尘念。
阿琼眼望着前路,心却牵系在身后,离得越远,便越想要回头。
直到心间一动,眼前闪过适才灯火下,他额角的一抹晶莹,苍白得褪尽了血色。
倏然回眸,却已经离得太远,已经看不清那处灯火阑珊里,是否还有他的身影。
.
春日惜金,眨眼间便到了绿意浓盛,夏初葱茏之时。
连着好几日,阿琼往佛殿帮忙做活时,都不曾看见相曜,偶尔问一句,僧人亦闭口不言。
明觉被比丘尼压着道歉后,也不再领外出采买药材的活,抢着帮阿琼做这做那的。
阿琼无奈,“小师父便给我吧,每日里用着三餐斋食,却不曾供过什么香火钱,若再不帮些忙,如何能行呢。”
“那日的事,谈不上过错的,小师父不用为此自责。”
明觉摇头,边挪开烛台擦,边道:“是我犯了轻信之过。”
转过身子,正色地又致歉意:“施主随我出门,无论如何,我都不该自己一个人先回来。”
阿琼抿唇,良久,轻声道:“那日的情形,就算小师父在,也不过多一人陷入险境罢了。”
“那恶徒的目标是我,万一……
便是我连累了小师父。”
“不是的!若我在,说不定,你根本就不会被堵在……”说到这儿方反应过来。
失声反驳的话顿住,别扭地扭过头去,嘟囔,“不管,总之,这样的活施主不必动手,交给我就好了。”
明觉做活是当真利落,有他在,阿琼想插手都没空档插。
最后鼓了勇气,挡在他面前,“若……若小师父当真想为我做些什么,可否,可否答我一问?”
咬了下唇,微垂眼眸,光晕透在她的面容,有忧色,亦有赧然。
“可否告诉我,圣僧这几日,是在何处,可是,出了什么事?”
明觉的神情有些许不自然,“施主问这个做什么?”
阿琼开口欲答,眼却先红了。
喉间微哽,“他,他几次三番救我性命,恩重于山,若,若因我出了什么事……”
明觉惊讶于阿琼的敏觉,见她红了眼,忙道:“不是的,不是因为你,是……”
觉出失言,又住了口。
阿琼急切,“他当真出了事?”
“哎呀,”明觉苦恼,“施主便别问了,不是什么大事,再过两日,施主就会见到了。”
“我,我不能说的,施主还是到时候问法师吧。”
阿琼见如此他都不答,再想知道也不好再追问。
垂眸:“多谢小师父解惑。”
心上的担忧不减,魂不守舍的,拿过布巾时,连着两回都没拿对地方。
明觉微怔,看着她这般模样,心里愧疚不减反增。
走后偷偷在大殿外看了许久,看着她仿佛不知疲累,独自一人将偌大的佛殿打扫得一尘不染。
最后跪在蒲团上,身影纤细柔弱。俯身叩首时,似岸边婀娜弱柳,因风雨淋漓,落入水中,几欲离岸飘零。
明觉知晓,她其实,是不信佛的。
要前往昭煌寺,亦不过为了亡人。
自被法师救回来,在佛殿里的这么多日子,今日,是她第二回跪在佛前。
而第一次,说是跪在佛前,不如说,是跪在法师身前。
明觉忽然,便不忍心再看下去。
……
长昼夤夜,漫漫灯火不息,隐隐约约的诵经声如天外之音,妄图涤尽世间污浊。
阿琼弯下身子,手攥在跪得酸痛的膝上,耐不住地低低咳了两声。
原来,礼佛这样辛苦,僧人修身修心,还要渡化他人,不知一生,会有多少劫难。
而红尘三千,如她这般挣扎俗世之人,又不知有多少。
救一人易,渡众生,何其之难。而他,是佛子,生来便是为此。
阿琼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的佛像,眼前却是那夜烛光下,他不疾不徐的耐心温和。
侧颜肌肤的每一寸纹理,都那么清晰。
初见、开解、关心……她,又何德何能。
菩提子摊开在掌心,握住,便好似握住了他的一抹影子,留住记忆里转瞬即逝的温暖。
轻闭双眸,双手合十,心净而空,好似什么都不曾相求,又好似,求了太多太多。
直到夜深,霜月穿过婆娑树影,在她身前斑驳一片。
从蒲团上挣扎许久才站起身,蹒跚走过恢弘的大殿,扶着门框跨过槛间时,抬眸,怔然。
“……明,觉?”
月辉落在她只透出些微血色的唇瓣,似银纱轻抚、怜惜。
素裳木簪,若九仙落尘。
明觉一股脑儿将抱着的包裹塞到她怀里,匆匆一句“不是我要来,是师父要我给你的”,便转身奔入夜色。
未长成的背影虽然细瘦,却已有几分嶙峋之意。
少年僧人,虽见世事,却不曾有多少苦难落于己身,总是怀揣真诚,心存不忍。
阿琼的心,随包裹入怀,重重一颤。
却没有第一时间打开,紧紧抱住,忍耐着腿上的痛楚,自大殿,一步步回了小院。
中间几番停下歇息,略微急促的喘息声响在耳边,发着颤。
……
阿琼,怎么这般不听话。
手攥紧轻衾,烈烈夏日里,她身热更胜自棂窗倾洒的日晖。
软骨细鞭落在身上,剧烈的痛演变成刻骨的欲望缠绕、束缚,却没有在如雪的肌肤上留下丝毫痕迹。
她想挣扎,逃离,可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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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动弹不得,连颤抖也不被允许。
几乎快要被逼疯。
我说过多少回,不能让自己的身子有丝毫损伤,哪怕是一缕发丝。你看,这是什么!
哭泣,求饶,她唤着师父,唤着缱梦,说尽了服软的话,泪融入如浆的汗水,但怎么,都不行。
前所未有地绝望。
那,是她头一次,想到死亡。
睁大的眼眸满是空洞,瞳孔发灰,偏偏能清晰感受到身体里每一丝,尖锐到能刺穿魂灵的痛与快。
最后的最后,身子不受控地久久痉挛,喉咙里发出连自己都不识得的喑哑呻吟。
好似……一枚柔嫩花瓣,还来不及绽放便被狠狠掰下,重重碾落成泥,连自己自哪个枝头飘落,都不记得了。
走之前,缱梦抚着她的发,劝解的声音里,带着些微哽咽。
阿荼只是奴婢,你帮她,可以。但,千不应万不应,为此弄伤自己。
你这样,会害了她,也害了你自己的。
她听见了,却已经连应声的话,都说不出。
也……不会说了。
……
睁开眼好久,阿琼才迟滞地意识到,自己是做了梦。
这个世上哪里还有阿荼,她也根本再不用,瞒着阿荼自己曾因她受罚的事。
可起身时看到膝上的伤,怔了怔,忽然意识到,还是……有的。
拿出昨日打开包裹后被自己放至一旁伤药,敷过热帕子,忍着疼,将药揉入肌理,散开淤青。
往日这样的事,都是阿荼帮她。
缱梦不许她受伤,哪怕是很小的划伤都不许。
可人在世上,不出门大伤或许可以小心避免,小磕小碰却没那么容易。
阿荼和她,总是要想尽办法,不让缱梦发现。
为此,多大的苦头她都吃过,痛成了习惯,便不觉得有什么了。
比起痛,她更怕的,是每每缱梦来时,香帐之内,床榻之上……
怔怔望着自己的手,恍惚间,腕间红绳缠绕,旖旎绮丽,美不胜收。
猝然闭目,不堪地撇过头,按住微颤的指稍。
昨日明觉送来的包裹里,有伤药,有食盒,还有食盒底层压着的,一封信笺。
信上寥寥几笔,绘着自佛殿通往一处厢房的路。
她想知晓他身在何处,想知晓他是否安好,他们不说,却送来了这样一封信。
于是落空的心,又被填得满满当当。
她看了许久,起身。
将景天坠取下,放在榻边。
阿荼,你说过,若有一人不离不弃,哪怕闯祸犯错亦不迁怒,便可真心相付。
她不知他是否算得上,也不知所谓真心相付究竟要如何做,可圣僧几次三番救她性命,已是这个世上,除了阿荼,对她最最好之人。
他们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而她能报答的,也确实,只余,这微不足道的身与命了。
纱幔倾洒而下,漫过隐隐绰绰的玲珑身姿,肤白胜雪,婀娜沁骨。
再一层一层裹上绮丽霓裳,最后罩衣缓缓拢过香肩,藏住所有惑人风情。
转身时,眸光潋滟宁静,习以为常,纯净得望不见丝毫欲念。
这是过去十几载,她唯一懂,也唯一会的。
只是,从,不曾心甘情愿。
浓雾遮挡日晖,小路蜿蜒曲折,偶尔有僧人路过,阿琼双手合十,如常行礼。
有之前略微说过几句话的,寥寥问候,她亦弯着眉眼,真心相谢。
走上通往厢房的路后,四周便再无一人,雾似乎更浓了,浓郁的水汽扑面而来,好似月楼的那一方汤池之上。
分明沁凉,钻入身体时,却弥漫开潮热之意。
捏紧菩提子,蹙眉缓一缓气息,接着沿小路往前。
有什么在随浓雾涌动,扰得人心浮气躁。
走了许久,才看见前方一个孤零零的厢房,藏在雾中若隐若现,遗世独立,不染清浊。
如水墨画中的泼墨残笔,绕出一抹不应有的皴嵌,将心划出了一道隐秘裂隙。
鸟鸣与钟声遥远得仿佛在另一个时空,耳边,只余鞋履落在青石砖上的声音,分外清晰。
檀香愈浓,古朴的门扉间透出金色的光晕,阿琼停住脚步,凝立半晌,也没有听到诵经声。
这些日子,她听僧人说,人世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
佛子在世,上天免其病苦,因而从生到死,无病痛之扰,康健安泰。
却也因此,要背负更多更多。
他没有生病,亦非外出,而是独自一人在这一处,连经书也不曾念,究竟,是做什么呢。
而她如此,算不算得上打扰……
抬起的手又放下,捏在身前。
罢了,她想知道的,只是他是否安好,便在此处候着,哪怕听见一二响动……
阿琼。
忽然有隐约的声音唤她,从屋内传来。
抬眼,瞳眸微微睁大。
只见身前房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温暖的光攀绕上她的衣裙,像有人倾身揽她入怀,落下不着痕迹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