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开考后，郡主闭门不出。


    冬雪飘落的天，她在书生住过的那片竹林里练剑。剑意凛冽分明，又在要击落那几片竹叶时陡然收势，像是舍不得那几片叶子，只用剑风扫了扫竹上落雪。


    自打开春后，这习惯也没怎么变。


    竹上的落雪变成了邻院飘进来的梨花，稳稳落在郡主收刃的剑尖。待月在一旁看了许久，终于缓了缓步子，悄不做声地进来。


    宁瑶眼都没抬：“放榜了？”


    她点头：“听说公子策论写了振州水患，圣上龙颜大悦，钦点了状元郎。”


    “哦。”


    平淡无奇的回答，但她硬是从郡主的声音里听出了若有若无的几缕笑意。对方半垂着眼，收剑入鞘一气呵成，唇角微微翘起来，看起来心情不错。


    但下一秒，待月却听她道：“既然如此，走吧。”


    走哪去？待月实在一头雾水了。去京郊找人摆酒么？今日是放榜第一天，估计公子还在太和殿里听传胪大典呢，何况郡主重病后，都许久没去过了吧…可才想着，她杂乱的思绪却被那道轻而快的声音惊醒：


    “进宫。”


    兴许是一个人在府中当真无聊，又兴许是她感受过有个人陪着，无趣的日子也生动。这些时日，宁瑶总能想起从前在路边遇上过一只饥肠辘辘的小猫，它已经找到了心爱的食物，却因为舍不得吃，只好难耐地在地上磨爪。


    眼下她竟能体味到这种心情。


    因果冥冥，命数有定。她知道以他的才学今年无论如何也该夺得魁首，心里却始终迟疑着会否生出些莫须有的变动。


    直到放榜这日，知皇叔父果然一如往常地惜才如命，才安下了心。


    紧跟着，就该是她强取豪夺了。


    临苑的梨花飘进这方窄窄的小院里，看着四方碧蓝的天，郡主竟然心想，心中究竟是涩多一点，还是喜多一点？


    但这梨花只能让她想起某夜的落雪，并有些私心地希望它能一直开着，开到那个人住回这里的那一天。


    *


    大殿正中果然在唱名，今日是放榜第一日，众举子齐聚在此，等候礼部和皇帝传唤。瑶华郡主倍受宠爱，入宫自有轿辇，不与这些才子抢道。


    重叠的路只有短短一段，春风无意间吹开了郡主的一小边帘角。少女的眸光在这无人发觉的几息之间稍稍倾斜，很快收了回来。


    前殿唱名，瑶华郡主赶在皇帝办完正事后进了太和殿。见他笑眯眯地看着许久不见的侄女儿，“瑶儿怎么了？”


    “前些时间，你叔母办赏梅、春桃宴，你倒好，避而不出，朕是哄了许久。”他小小埋怨了一下，可惜眼中笑意潋滟，倒看不出什么不悦。


    宁瑶心想，您可不就好这哄人的一口。


    她换位思考，想了想觉得这可能是宁家人的癖好。


    “前些时日瑶儿身子不适，才没出席的。”小郡主倒打一耙，“我和叔母解释了，您还怪我。”


    皇帝瞧着素日活蹦乱跳的侄女确实看起来面色白了些，精神也没有往常好了，叹道：“罢罢罢，叔父说不过你了。”


    “留着让你父王来说你吧。”


    他用手边的折扇敲了一下宁瑶的头，想起阿容交代给自己的事儿，沉吟道：“说起来，还真是时候给你找个知心人了。”


    什么赏梅宴、春桃宴，不都是给郡主择婿的由头？瑶儿今年十七了，虽然他也愿把侄女再留得久些，却也恐怕朝上的老匹夫和邻国虎视眈眈的人，实在也会越来越多。


    忽然提到这茬，郡主水灵灵的眸子滴溜溜一转，心道这不就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于是书生俊俏的脸和温柔的手先跃进了她脑海里，脸也慢吞吞地红起来：“其实吧……还真有那么一个心上人。”


    “您还见过呢，他可好了。”


    小郡主笑起来，眼睛里漾出两朵花：“叔父，您把他赐给我吧！”


    这什么地痞流氓的话语…皇帝喝了口茶，好悬没被呛死。


    迎着众人饱含深意的目光，徐知远穿着状元的红衣，坦然地受唱、受赏，京兆府准备了华盖和骏马，他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翻身而上。


    君子习六艺，但看得出来而立之年的探花和榜眼显然不精于此。这年轻俊美的状元郎成了队列中骑术尤精之人，跟在队后的众人难免侧目，叹一句年少有为、后生可畏。


    照旧例，状元游街要行京中繁华的街市，才称得上春风得意马蹄疾。然而不知礼部是何想法，此时已四月正，递给新科状元的却是一朵硕大却妍丽的牡丹，好悬让年轻的俏公子一日见齐长安花。


    ……太多，太多人了。


    放榜素来是万人空巷，因为这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郎君，还徒增了掷果盈车。牡丹簪在他鬓边，他清冷的眉睫垂着，不影响分毫俊美。


    长眉入鬓，玉骨仙姿。他高坐马上，端方而清俊的眉目被艳丽的衣襟和簪花映照着，添了三分喜色，不笑也有风流恣意，反而让人心里头抓心挠肝地，更想一睹潘安笑颜。


    一道目光倨傲地从楼阁上最好的位置扫过来，此情此景下，忽然想起的却是书生难耐颤抖的薄唇和滚红的耳尖。


    她吞了吞口水。


    如同欺负状元郎不会说话一般，徐知远策马不紧不慢走着，那议论便大大方方地传进他耳朵里：


    “前头第一位，便是圣上钦点的那位状元郎？怎么失声了还能为官……我有这运气就好了。”


    “好生年轻俊俏呀……可惜，便是有些不幸，失了声音。”


    “哑巴又如何？！”跟上来的声音急切，“他有才有识，圣上必有考量，日后前程无量……”


    “我瞧着竟比探花郎还俊俏许多呢！”


    诸如此般窃窃私语不假思索地传来，有些话徐知远听着耳熟，倏然挽出个笑来，便听说话之众语气一滞，香花如落雪一样扔到他身上，掷得他侧过脸去，不敢再笑。


    走到玄武街时，前头郡主府的路段已经不让走了，远远的，连那间宅邸的飞檐都没瞧见。不知是下人自作主张怕扰了郡主清净，还是她厌恶极了这大红的喜色，不想多看一眼。


    成了状元后才方觉，二人之间依然隔着很远。


    怕惹上攀龙附凤之嫌，京兆府的人都不敢让他们多瞧一眼，匆匆地领着人绕道走了。队列一直转到暮傍斜阳，众人才嘻笑闹着家去。


    徐知远本想策马回农庄，想了想，还是先回了一道姑母家。徐家于他有养育之恩，所图希冀不过如此，此刻也好让他们求仁得仁。


    他来京时便立誓，一定报完此生恩情。


    余下的……他垂眼看了一眼身上的大红官袍，这比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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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她所赠还要浓烈，心却绞痛一下，不敢再想了。


    街上拥簇着的行人少了很多，也再没有什么小姑娘跟着他。而走到徐姑母那一小檐稍矮的瓦当下，他忽然想也不想地双手并住，果真接住了踏着风来的一枚花。


    他今日几乎被砸了一身的花，习以为常。然而拿起来一看，才发现那是一截花枝，竟然是桂花。


    ……现在是早春，已经没有桂花了。


    这桂花做得有些蹩脚，是用丝线缠着的，看起来好像是旁人做帕子时落下不要的细线。他失神笑了一下，然而身前忽然出现一道清脆的声音，容不得他再犹豫半分：


    “哥哥！”


    只见徐姝站在府外，看见他就落下泪来。


    徐知远把那桂枝收到袖子里翻身下马，表妹哭得一颤一颤，登时要扑到他的怀里大声哭号：“都是我不好…害了哥哥。”


    此番春闱，这哑巴状元的名头响，才放榜就传进了京城徐家里。昔日被贵女大张旗鼓地领走，如今竟形单影只地归家来，明眼人都能看出怎么回事。


    徐姝心里难受，一时要将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


    “若不是我重病在床，哥哥不必委身给她…”徐姝哭得一抽一答的，她也十六七了，不是不晓事的年纪。母亲为了她的身体，收了旁人的礼，却是让哥哥羊送虎口，平白受了一场磋磨！


    先前她还甜甜蜜蜜地唤那位小娘子表嫂，不曾想人家身份贵重，根本没把兄长放在心上。思来想去也唯有后悔，为什么当日那么自然地就任兄长走了，是不是心里也想着，为兄者自该为妹妹尽一份责任呢？


    虽然二人只是不算亲厚的表哥表妹，可他们也笃定着徐知远是被徐家养大的，除了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也要当牛做马，任劳任怨。


    这就是兄长当日头也不回地就跟着满眼是他的贵女走了，又心甘情愿地被抛弃的原因吧？


    徐姝心乱如麻，又想到母亲昨夜带着泪叮咛，今日更是称病不出，一时只恨不能自己把错都背了去。


    然而她虽哭得花枝乱颤，表兄却好像真的因为此事生了心隙，她扑过去，他退一步。


    徐知远当然知道他们此番是作何解，无非不是没想到他真能一举夺魁，又恐他翻脸不认。表妹经人撺掇，倒是真心地为他不服，可他听着，只是想笑。


    药他们拿了，人也是他们亲手推出去的，现在他有了声势，又来如此假惺惺地为他不平，是否太晚了些？


    这就是他被自小教导日后报答的手足亲情，京中如此，江南更甚。


    状元郎忽然无比想念某个姑娘，她身份尊贵，大约只会在意他的容貌，却让他感到异常心安。


    可惜，他大概很久不会再见到她了。


    表妹泪眼朦胧地打了个哭嗝，忽然看见表兄素来温润的神情一点点冷了下来，不知道究竟是因为被抛弃戳中了伤心事，还是不舍得那位姑娘被议论半分。


    她醒过神来，擦了擦泪就镇定自若道：“瞧我，大喜的日子说这些干什么。”


    兄长果然又变得淡定温和起来。


    徐姝心里有了答案，于是众人又是奉迎又是欢喜地把表公子接入府中，看起来一片祥和，没有分毫不悦。


    然而走进堂阶的那一瞬，他却敏锐地感觉到长久落在他身上的那道目光，沉沉地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