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祺在操场边的医务站接受了初步的检查,又被送去校医院。


    连川抱着她的《毛诗正义》,一路陪同。


    抵达校医院时,她已经基本上恢复了意识,只是视线还有点模糊。


    做了几项基本检查后,医生嘱咐她不要走动,先躺在小隔间的病床上休息一下,等待检查结果。


    祝祺仰躺在隔间病床上,满脸丧气倒霉。


    连川替她在额上伤处摁着冰袋,忍不住问:“很疼吗?”


    祝祺哭丧着脸:“我没签退,还有没有活动分啊。”


    “……”连川默默加重手摁冰袋的力气。


    好像才想起他的存在:“连川。”


    “嗯。”


    “你不是还要比赛吗?为什么会在这里?”祝祺偏过头去看他。


    她躺得板正,齐肩短发向脑后散去,几绺挂在耳朵上。偏头时,眼睛向着他的方向大睁,睫毛浓密纤长,纤薄白皙的耳廓压在病床上,略微弯折,黑发堆积在耳垂边。


    她的耳垂正中,有一枚陈旧的洞眼,不佩饰品。此时这一枚洞眼陷进深深的褶痕里,显得耳垂很柔软。


    连川莫名喉口有些发痒。


    “来看你的头有没有摔坏。”他随口答了一句。


    祝祺了然:“我摔坏了脑袋,年级第一也是你的,时薪两百的家教也是你的。”


    都这种时候了,还满脑子竞争竞争,像是野生动物刻在基因里的生存本能。


    连川不在意地淡声提醒:“小央的家教,肯定还有其他同学应聘,说不定你我都捞不到。”


    “但是,其他同学不会讲得比你更好了。”


    一瞬间,连川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手像抽干了力气,一时有些攥不住敷在祝祺额上的冰袋。


    “看来你的头真的摔坏了。”他淡声说。


    “真的,你讲课的时候,我在旁边听。”


    他想起门边的绿裙,如被风递进来的小荷一角。


    她在,他当然知道。


    见连川没有反应,祝祺闭着眼睛念起来:“温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一点点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是他那日讲给小央的,痖弦的诗。


    不知是祝祺的记性果真好,过眼成诵,还是她事后又花时间背过,《如歌的行板》如此密集繁复而无规律的意象群,她背得分毫不差,音韵婉转。


    这固然是痖弦的代表作。


    但直到这一天,它才成为连川最喜欢的痖弦的诗。


    “连川,你不急着回去踢球吧?”背完诗,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很客气。


    他还没消气:“不去了,一群不射球门射观众的废物,没意思,让替补上。”


    “你既然不走,来都来了。”


    连川有种不祥的预感:“嗯。”


    “能不能帮我读一下书啊?我躺着没办法看书。拜托拜托。”


    “……”


    她求人时态度不错,只是求的内容匪夷所思。


    连川无奈叹声气,示意手中冰袋:“你自己按着。”


    祝祺闻言,乖顺地抬手,往额上冰敷得有些麻木的肿处摸去。


    两手相错时,她触到连川的指尖,五月天里,在冰袋上按了太久,冷得慑人。


    连川拾起床头摆着的《毛诗正义》,按照祝祺的要求,翻至一页,读起来。


    先读原文,再读毛传、郑笺、孔疏。


    毛诗艰涩,他边读,病床上的祝祺边歪着脸偷笑。


    她一笑,连川知道自己又读错字了,蹙着眉,似在着恼。


    “你读慢点,注意看陆德明的音训。”祝祺笑说。


    连川把书一合:“我先秦文学学得不好。”


    “但你读书特别好听。”


    连川抬头。祝祺正努力朝他眨眼睛,满脸真诚。


    他当然没有忘记,祝祺曾经用过这样的表情,面不改色地对他说谎。


    但他还是紧张得手指滞重酥麻,像是血管里沉积了过量的电荷。


    又忍不住愉悦。


    “书也读了,我看你头也不痛了,有空听我解释吗,祝祺?”


    晖光斜照,落在连川五官上,映出浅淡的眸色,却莫名地温柔。


    上周末,祝祺向他发脾气之后,他一开始只觉得莫名其妙。回寝室之后,他冷静下来,将那天下午的情状理了理,就明白误会在哪里。


    祝祺误以为他是因为她家境不好,想把家教的机会,施舍给她。


    事实上,当他推却那份难得的兼职时,想到的不是祝祺的窘迫,而是她一袭绿裙,白润的面颊上盈着笑意讲课的样子。


    “我是真心觉得,你比我更适合辅导小央的语文。如果只因为我能多辅导一门英语,就让小央失去最适合她的老师,无论是对我对你还是对小央,都不是好事。”


    祝祺收了笑,安静地听他说。


    “那天你试讲的时候,小央一直提问,接话。轮到我讲时,她只是在记笔记。只一次,我说杨牧本名王靖献时,她立马有反应……”


    祝祺:“《钟与鼓》。”


    “对。”连川点头,“她和你更合。而我唯一的优势只是我能同时辅导两科。”


    祝祺默然望天,腮帮子鼓鼓的,像是还没完全被说服。


    “还有,我绝对、绝对,没有看低你。”


    连川捏着书页的手,本能地紧张用力,陈旧生脆的纸张发出几不可闻的折皱声:“非要说的话,我和你,或许算是一类人。”


    “一类人?”


    连川犹豫了一下,实话到了舌尖,又拐了弯,说得半真半假:


    “……缺钱缺到急眼的穷光蛋。”


    女生侧目,鼻尖微皱,满脸写着我信你个鬼。


    连川蓦地失笑。


    “不信的话,周一三五,你挑一天,到岑山北路七号的咖啡馆来。”


    他又摸摸鼻子,耳尖微红,“挑人少的时候来,好吗,不然我可能没空和你说话。”


    *


    周三上午,余青趴在Breeze咖啡店的柜台上发呆打哈欠,半睁着被泪水糊住的眼,看身穿宽大深灰卫衣与咖色围裙的连川,在桌间与吧台,穿梭忙碌。


    每周一三五,各一个半天,中文系没有排专业课,连川会来Breeze兼职打工。


    这份差事是南国诗社里的学长姐介绍给他的。


    余青也曾在南国诗社混着玩过一阵。毕业后,考公考研双双名落孙山,在大厂干了两年,乳腺里三个结节,赶紧辞职,在母校所处的大学城里,开了这家咖啡店。


    电话里,听说有个学弟想来兼职打工,她还犹豫能不能开得出工资。


    直到学弟本人来面试,见到连川那张脸的第一秒,余青差点直接把劳动合同拍桌上。


    有连川在,Breeze每逢单日,生意总好一倍。


    只是连川脸太臭了,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偶尔有女生偷看他好一会,终于拉着朋友鼓起勇气来搭话,他的回应总是冷淡得像人机。


    余青急得想把搭讪连川的姑娘们摇醒:


    图什么啊!!脸能当饭吃吗!!这个臭脾气一看就不会疼女朋友啊!!!


    虽然连川不配合出卖色相,但他对待工作一向认真负责,从不含混。余青没有逼良为娼的兴趣,随他去了。


    这一日,连川似乎状态不佳,记混了一桌客人要求的甜度。


    余青拎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学弟,亲自道歉免单。好在客人没有追究。


    客人不追究,身为店长却不能放过。她抱着手臂,故意板脸,问:“你今天怎么了?”


    正当这时,正门被推开,风铃一阵叮铃作响。


    一个圆脸大眼睛的姑娘,上身一件浅蓝单衫,明净得像是刚从天际裁下来的一样,下摆扎进水洗牛仔裤里,两手小心地抓着门把手,探进半个脑袋,左右看看,像在找什么。


    看见站在店长跟前挨训的连川,她突然弯眼笑了,推门进来。


    连川立马朝女生走去。


    余青:“???”


    余青:“不是,你等等,问你话呢,你也太不把本店长放在眼里了!”


    不过,不用连川回答,她好像有答案了。


    连川抱着菜单,领她到窗边一张空圆桌坐下,低着头,轻声说着什么。


    女生仰脸听着,笑意亮晶晶的。


    终于,连川离开,女孩从身后的背包里掏出六级真题和耳机,趴在桌边,不声不响地做题。


    余青好奇地凑到连川边上:“女朋友?”


    连川不带感情地横了她一眼。


    余青:“……”


    这小子,就算没把店长放眼里,好歹她也是个学姐吧!


    可恶,还舍不得开了他。


    “同学。”连川答。


    余青听乐了:“行,同学。你同学点了什么?”


    “融化黑森林。”


    “什么融化黑森林……”余青怀疑自己听错了,“热可可?我们店里只卖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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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话音刚落,她就眼看着连川从自己带来的包里,掏出了一大包原料。


    “借后厨一用,学姐。”


    余青:“…………”


    无事喊店长,有事喊学姐。


    她无奈地扇了扇手背,一脸烦不胜烦:“行吧,祖宗。”


    余青很放心连川,他有分寸,不会误事。果然,二十分钟后,他陆续捧饮品出来,每桌送了一杯,说今天店里有新品尝鲜活动。


    女生领了第三杯。


    意识到无需付款时,女生面露吃惊,旋即说:“我再点点别的吧。”


    余青立即凑上来:“你是A大学生吗?出示学生卡可以打八折。”


    连川肯定不会告诉她女生的名字,好在她自有手段。


    女生没怀疑,从兜里掏出校园卡,递过去。


    余青一看:祝祺。


    看学号,和连川是同一届入学的。


    校园卡上,女生穿着军训时的迷彩服,比现在黑瘦不少,眼睛大得稍显突兀,笑容僵硬,两边脸笑得不太对称,像是被相机镜头恐吓了。


    她眯眼笑笑,又把校园卡还回去。


    连川站在一旁,抱手看她动作:“记得打八折。”


    这是八卦的代价。


    余青拍拍胸脯:“本店长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是连川的朋友,再给你一个折上折。”


    祝祺有点不好意思了,站起身来,忙乱中左耳挂的一只白色有线耳机被扯下来,落在桌面习题册上,咕噜地滚了一周。


    余青还嫌捉弄得不够:“女朋友的话免单哦。”


    祝祺:“……”


    连川:“…………”


    学弟学妹都窘得面上飘红,余青仰天大笑离去。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走了,连川尴尬垂眼,硬着头皮说:


    “你也看到了,我就是为生计所迫,才在这么可怕的店长手底下打工。”


    祝祺像是被吓呆了,半晌没说话。


    “周中来三个半天,周末一个整天。这里的工资,基本可以覆盖生活费。学费还得另想办法。”


    祝祺点点头,又问:“你的鞋……”


    连川面不改色:“A货。”


    反正她看不出来。


    “你的字显然有书法功底……”


    “小时候照着语文书课本描着学的。”


    “那英语呢?”祝祺还是很警惕。


    她知道,家境好的小孩,出生就在双语幼儿园;家境不好如她,上初中才开始背字母表,对着“H”念“喝”,在英语单词底下用中文注音。


    没有什么比英语能力,更直观地显示出家境。


    连川解释:“我小时候在国外生活过一段时间。”


    这对祝祺而言,比双语幼儿园的冲击还大。


    眼看女生的眉毛拧起来,连川又说:“在斯里兰卡。”


    祝祺一脸困惑。


    连川刚想打补丁,自己是跟着一群英国摄影师学的英语,所以口音没有咖喱味,却听祝祺问:“斯里兰卡在英国吗?”


    连川失笑:“在南亚,是一座眼泪形状的小岛。”


    他索性在祝祺对面坐下,拿出手机,给她看网盘里电子存档的照片。


    这些都是二十年前的旧照片,右下角显示着拍摄日期。照片里,山峦叠翠,丛林郁郁蓊蓊,云气升腾。蕉叶葱绿,被阳光浇透,泛着翡翠一般耀目的光泽。林木间平静地栖息着祝祺只在纪录片频道见过的象群。雪白圣洁的宗教建筑中,是手持莲花、赤足入殿的虔诚信徒。


    在连川的默认下,祝祺将照片一张张划过去。


    原来连川以前生活过的地方,也有很多山。


    只是连川眼中的山,宽广而包容,孕育着自由旺盛的生命。炽阳似能照彻草木吞吐的沁凉水汽,抵达每一寸土地。


    和她幼时记忆里,终日浸在雾瘴之中的红土囚笼,截然不同。


    “在想什么?”连川见她沉默,低声问。


    祝祺抬头,指着手机屏幕中的巨木,一脸认真:“这么大的树,砍下来卖了,能赚好多钱。”


    连川:“……”


    连川:“这是斯里兰卡龙脑香,在IUCN红色名录上,濒危,干点人事吧。”


    祝祺又翻到下一张:“这只举着香蕉的黑猴子,也是濒危物种吗?”


    “……这是灵长目智人种,我小时候。”连川脸臭得像要吃人,“你故意的是不是,祝祺?”


    祝祺:“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