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缺少语料库,方言肯定是没办法做了。”连川定定地望着祝祺的脸,“毕竟你不会说方言。”


    两人议定现汉论文选题,简单分工后,约定每周六中午,在食堂见面讨论。


    为节约时间,他们一边吃饭一边汇报论文进度。


    连川每周六抵达食堂,都会刷新一套新OOTD。


    有时是背吉他,有时脖子上挂着一个相机,有时刚从图书馆出来,包里装满书,怀里还抱着几册,封面上全是她看了就头大的洋文。


    有时刚运动完,喘息未定,脸颊用水浇过,一身半湿的球衣还没换,为防额发挡眼,高耸眉骨之上,围了一圈白色发带。


    发梢湿漉漉的,在发带的映衬下,黑得晶亮耀眼。


    祝祺总是捧场地“哇——”一声。


    她说:“你像电视里那个,马丁马丁,每天早晨你醒来。”


    她唱歌一点调都没有,五音全错。好在歌词是对的,连川能分辨出来她说的是哪首歌。


    连川蓦地一笑:“都是随便玩玩。来得急,怕迟到,没来得及换衣服,抱歉。”


    祝祺总是早到。


    连川到时,她已在食堂点好餐,坐在老位子上,自顾自吃饭。


    印着A大校标的餐盘上,一份荤,一份素,一碗满满当当的白米饭,再打一份免费汤。


    一份六七块钱的饭,口味顶多称一句勉强能吃,隔三差五被学生挂上校园墙吐槽,她却吃得专注,像在对饭菜进行成分鉴定,又像是在喂养自己。


    连川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能吃的女生。


    每餐吃那么多,却总是一副没吃饱的意犹未尽样子,从不见长肉,下巴短而尖,使连川疑心她真是某种夜行猫科动物,否则怎么消化掉这么多食物。


    吃得多,但点餐总是挑最便宜的菜点,这算好养,还是难养?


    ——连川暗骂自己胡思乱想。


    反正不是他养。


    *


    五月,学期过半,现汉论文基本成型,两人各自撰写自己分工的部分,只在线上偶有交流。


    辅导员在年级群里发公告:系主任的外甥女即将升入高三,想聘请家教,时薪二百,欢迎同学们踊跃报名。


    这个时薪,远高出本科生家教的市场价。


    转专业后,连川就不再收取父母转来的生活费,全靠他上大学前攒下的存款,和学习间隙兼职打工,将生活维系在一个体面的水准。


    给这名学生上课一小时,他可以少在咖啡店里打工一上午。


    报名后,系主任的妹妹唐女士在电话里,让他周六下午三点,来学校附近的别墅区面试。


    他刻意早到了半小时。


    唐女士热情地将他迎进门,请他吃些点心,稍作等待,还有一位同学在面试家教。


    他抬眼。二楼书房,门正虚掩着,门缝里漏出讲课声。


    他几乎是立时分辨出了祝祺的声音,毫不意外她会出现在这里。


    唐女士看他好奇,笑说:“连同学可以站在门外旁听,提前熟悉一下我家小央的性格。”


    连川点头,轻声上楼,走向门边。


    隔着门缝,能看到书房里,两人一站一坐。


    坐着的是唐女士的女儿、系主任的外甥女小央。少女短发利落,坐在人体工学椅上的身体,随着祝祺的讲课,兴奋地前倾。右手攥着一支笔,悬停在空中,像是随时准备打断讲课,提出问题。偶尔发表自己观点时,语速如机关枪,思路敏捷,知识储备也很丰厚。


    一名学习能力强、程度高、个性积极的女高中生。


    她对家教的要求,不是提高本就突出的语文高考成绩,而是完成从高中到大学中文系的过度。


    连川立刻明白这份工作凭什么值得如此高的时薪。


    反观祝祺,乌发扎起,面上罕见地带了淡妆,清透妍丽。她身着一袭淡绿连衣裙,长度过膝,衬出她因上大学两年后久居书斋、缺少光照,逐渐白皙的肤色。腰间藕色盘扣,勾出纤长细瘦的腰身,不呆板,也不过度,极合宜的一套装扮。


    她站在一面与人齐高的小白板前,正讲“绝地天通”,语速不疾不徐,笑意浅淡,姿态从容。


    “绝地天通”的文本多自《尚书》《诗经》而出,艰难晦涩,被她解得深入浅出。面对小央略显尖锐、近乎刁难的提问,她也总能举一反三,阐释句意。


    连川在门外听了二十分钟。


    小央从称呼祝祺为学姐,到最后,心悦诚服地喊她小祝老师。


    面试时间已结束,祝祺最后和小央再简单沟通答疑几句,便捧着资料夹,从书房里出来。


    出门时,她对上连川眼神的一刻,分明怔愣一下。


    她以为,凭连川展示出来的吃穿用度水平,无需兼职谋生。


    转念一想,为系主任的外甥女做家教,能得到的何止高昂的报酬。如果连川像她一样有心在高校升学甚至留任,必然会竞争这个岗位。


    于是她向连川飞快一笑,点一点头,便错身出门。


    连川取出讲义,准备上课。


    唐女士没有对家教试讲的课题提出要求,祝祺预备的是她拿手的先秦文学,他则介绍以痖弦、商禽为代表的港台诗人,适当引入文论常识。这部分文学史,在一般的高中课堂上很少涉及,小央听得沉默专注。


    讲课过程中,连川偶一错神,发现自己曾伫立偷听的门边,有一角绿色裙边。


    她也在听。


    课程之后,小央先一步离开书房,连川整理完自己带来的讲义才出来。


    二楼,祝祺已经不在了,唐女士微笑着坐在阳台小几边。


    小几上摆着两杯饮品。唐女士将其中一杯往前递,请他喝手工研磨的冰美式。


    “连同学,小央对我说,方才收获很大,也很喜欢你讲课的风格。”


    连川道了声谢。


    “此外,我注意到你简历上提供的英语能力证明,这是几乎母语水平的成绩吧?还有南国社诗刊上你译介的作品,也很惊艳。”


    连川手掌抵着冰美式凝着水珠的杯身,双目与唐女士平视,道了声谢,等待下文。


    “小央计划在硕士阶段出国学习,如果您能够在辅导语文的同时,也给予她一点英语上的帮助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当然,考虑到同时任教两门课,会带来更大的备课难度,我们还可以再上调时薪。”


    连川听懂了。


    他是小央姨妈的学生,有这一层关系在,唐女士天然更信任他。如果他能同时辅导两门科目,小央就不需要再另外花时间在外找家教,与新家教磨合。


    他想了想,说:“如果小央同学需要英文家教,我当然可以。”


    他的态度积极明确,唐女士含笑点头。


    “但语文辅导上,祝祺同学应当比我更适合。”


    唐女士讶异于他竟然会拒绝到手的机会,一怔,旋即又露出了然的神情。


    祝祺家境特殊,即便是她,也从在A大中文系任教的姐姐处有所耳闻。


    她笑说:“是因为你觉得祝同学更需要这份兼职吗?”


    楼梯上仓促响起脚步声,打断他们之间的对话。


    连川抬头。


    楼梯尽头,祝祺去而复返,看着小圆几两侧相对而坐的唐女士和连川,脸色僵硬。


    “不好意思,唐女士,我把U盘落在书房了。”


    唐女士冲她一笑:“没事的,去拿吧。”


    她轻一点头,紧走两步,进了书房。


    连川想起祝祺错愕的神情,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


    唐女士看出他心不在焉,笑说请他先回,她和小央进一步商量后,再与他联系。


    连川起身道别。


    正好祝祺找到U盘,从书房出来,和唐女士道了声别。连川随她出门。


    一出叠墅正门,初夏烈日泼金,灼热刺眼。


    没走几步,祝祺忽然站住,回身,仰起下巴,看向跟在自己身后的连川。


    将天地晒得仿佛褪色般的炽阳下,她仰起的下巴、脖颈,白得醒目,连川失神片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她在生气。


    “连川,你是觉得我可怜?你凭什么?”


    这反应完全与连川的预料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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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而驰。


    他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说了发自内心的话,没想着讨好她,却也没想过会惹她生气。


    连川眉心微提,本就生得淡漠矜傲的脸上闪过不快:“我没有。”


    祝祺瞪视的双眼含着怒意,胸膛剧烈起伏。


    由于综合能力不足,失去一个那么好的兼职机会,已经足够沮丧挫败了。甚至,她还有点生唐女士的气。如果招聘要求里早提了英语能力,她仍旧会来应聘试讲,但不会对结果抱有那么高的期望。


    更令她郁愤的,是来自连川的让步。


    这对她而言无异于羞辱。


    “我没有窘迫到需要施舍的地步,你应该学学少管闲事。”


    撂下最后四个字后,她转身就走,步子迈得匆忙,怀里抱着的一捧资料夹,噼里啪啦作响,像是在发泄怒气。


    连川被她翩飞的绿裙下摆晃了眼睛,心情也跟着烦躁起来。


    ——莫名其妙。


    *


    一周后,是A大一年一度的院系杯足球赛。


    连川大一刚入学,就加入了经济系足球队。转专业不转球队,他仍然作为经济系足球队的主力成员,参加比赛。


    中文系、外语系男生人数少,和法学系组成文法联队,一同参赛。三系合并,依旧挑不出十二个会踢球的男生,被其他院系一路教做人,士气低迷。


    为鼓舞士气,中文系辅导员在班级群里号召同学们去观看文法联队对阵经济系的比赛。


    只要在观众席出现,签到签退,就有额外的综测加分。


    分奴祝祺可耻地动心了。


    有一颗向学的心,在哪自修都一样。她捧着一册从系楼图书馆里借出来的《毛诗正义》,独自一人坐在观众席最前排,借护栏挡板遮光看书。


    在赛场上的连川,往对手球队的观众区一望,便能见到最前一排,藏着一颗椰子似的圆脑袋。


    乌黑的发顶露出,脸隐在挡板下,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


    比赛半程,经济系虐菜上头,踢得越来越随性放飞。


    一名男生胡踢一脚,球直往文法联队观众席砸去,触地反弹后,精准地命中了前排那颗椰子。


    椰子一声没吭,栽下去了。


    后排有女生闹哄哄地叫砸到人了,好像是祝祺。


    连川心口蓦地窜起难抑的怒火,转向队友,大声骂:“你是不是有病?会不会踢?”


    他本就长了张不太礼貌的脸,发怒的时候更骇人,队友们显然被他吓到了,支支吾吾地立在原地。


    他没心思管队友的反应,快步跑上观众席,拨开拥在祝祺身边的同学,蹲下身。


    祝祺闭着眼,还有意识。


    连川用指尖轻触她的脸:“祝祺,能醒吗?还知道现在是星期几,什么时候吗?”


    眩晕中,祝祺也能辨别出连川的声音。


    他的手冰凉。


    “嗯。”


    连川半跪在地上,抬头,向其他同学:“你们帮我把她扶到我背上。”


    祝祺被扶起,架上连川的背。


    连川曾背过高烧晕厥的室友,与室友相比,祝祺的重量轻得出乎他的意料。


    他架起她的腿,怕她滑下来,身体尽量前倾。


    “能抱住我脖子吗?”他问。


    “嗯。”


    但完全不动。


    “……”连川默了一晌,“算了。”


    连川刚起身,背上,祝祺往他耳边挪了挪:


    “连川,等一下……”


    喷洒在颊侧的吐息,温热得像一场如酥春雨。


    连川心头的燥意仿佛被羽毛撩拨、挑动,愈演愈烈,冷声说:


    “怎么,又想要我少管闲事?”


    背上女生果然像是被动消音,静了一瞬。


    连川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凶了。


    “我是想说,”祝祺慢吞吞地开口,“能不能帮我捡一下,我掉在地上的书?”


    “……”


    连川看着掉落在地上破旧卷边的《毛诗正义》,萌生出一股把卷王扔下去替天行道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