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轻认输偏作不了柔

作品:《某天,大魔头成了正道魁首

    云靖往后退了几步。咣当一声,凝霜剑顺着破烂烂的长袖滑向石板,被于风眼疾手快地接住。


    他对云靖道:“你的修为虽不及凌秋,奋力一搏却未必会输,方才为何任由她使出那一击!?”


    于风的语气夹杂了十足的愤懑,言罢,只听云靖轻抽了口气,平静地说:“师兄,我好像又搞砸了。”


    于风蹙眉看他,只见他微微仰首,目光空洞地盯着那方浓黑的天,睫毛扑闪着,一下下扫过虚空,琥珀般剔透的眼珠都黯淡成了灰色。


    月亮身侧缓缓飘过一层乌云,云靖被一种巨大而空洞的失落所裹挟。


    手臂上,碎布条还在晚间习习的冷风里晃晃悠悠,天空却不合时宜地飘起小雨。


    初春的雨冰凉刺骨,将世界浇成湿漉漉的一片。云靖垂首道:“我没想和她闹成这样。”


    他又想起方才西南角那处院子里,一男一女和谐对饮的场景,无意识地紧紧握住了拳头。


    雨还下着,嫉妒的火却一路风驰电掣地烧过。


    心头涌上一股熟悉的感受,发酸发苦,像时刻揣着一颗柠檬,连皮带肉,毫无道理地放在嘴边嚼了半宿,先一大口,再一小口,最后终于整个咽下,如鲠在喉。


    太虚宫的雨早就停了,云靖却觉得自己还被困在原地,直到今夜才终于看到希望走出雨幕。然而连续多日的晴天骤然迎来这场小雨,于是他走出,走出又困住。


    凌秋好像喜欢温柔的人。


    他躲在树影笼罩的暗处,眼见着那个什么师兄,轻声细语,又是拿糕又是送剑,又是碰杯又是斟酒,明明笑得那么难看,她也笑盈盈地照单全收。


    与他相比,自己似乎从来都不温和。


    有那么一个时刻,云靖以为在很多种有可能的原因里,其中一条或许该怪自己从前不够温柔,这才招致接连的辜负。所以他决意假装温柔,比那个人更温柔。


    可他偏偏学不会温柔。


    屋内,云靖擦拭着头发上的水珠,焦灼地问于风:“我不过是想和她好好做朋友,真的就这么难吗?”


    “朋友!?”于风闻言一口桂花糕呛进喉咙里。


    咳咳咳!


    他拍着胸口,用一种无比震撼的目光看着云靖:“你居然当凌秋是朋友!?”


    他重重咬下最后两个字,忙着替他斟茶的云靖抬头,脸上闪过短促的迷茫。


    于风立即又道:“我是说,你居然还当她是朋友?”


    云靖点点头:“师兄你不知道,其实凌秋对我很好。当年她是因为我才会费力把那些过世的修士全都带出水境。我当时以为死去的人只有一个,凌秋却把所有的人都带出来了。她很好,真的。”


    他看着一桌子的桂花糕,小声道:“她会这么做,一定是因为我跟她说的那番话,她真的有把我放在心上。”


    于风盯着他看。


    作为银霜楼少楼主,云靖的人生总是一帆风顺。唯一的两次,不,是三次波折,全都只和一个人有关。


    幼时,丹碧峰香满楼,他风雨不辞,苦盼凌秋六个月不得。


    五年后,水境之中,他为凌秋挡下蛟龙一击,伤重近死。


    又过了两年,朝云峰太虚宫,他为她随口一诺,离家万里,却再度被她辜负。


    按照门内天师的说法,凌秋就是他这辈子的一道劫。


    难渡。


    然而云靖不听,听了也不信。


    整个银霜楼内,众人皆知他苦恋逍遥派的凌姑娘不得,却不想他只自认将她当作好友。


    于风打量着整间屋子,心道:“朋友不会嘴上说着莫不关心,背地里却跑到人家院子偷看,被人察觉割破衣衫,然后因心生妒忌不慎踩空,一脚摔进泥地。”


    “朋友不会刻意命人在路上拖延时间,紧赶慢赶地装饰屋子,将人带进冒充客房的卧房,然后转头去蒸桂花糕,留人在自己的床上从傍晚睡到深夜,自己坐在一边欣赏。”


    “朋友不会刻意在珠帘后放置浓重的熏香,试图以此掩盖掉对方身上自己不喜欢的气味。更不会冒充小厮送去糕点,而后躲在暗处静静观察,因对方一口未动心绪起伏,跌宕不休。”


    反正他自己不会这么做。


    默默围观全程的于风暗叹一声。


    云靖痴恋凌秋,全世界只有两个人还蒙在鼓里,一个是凌秋本人,另一个是他自己。


    于风很想告诉云靖,醒醒吧,这根本解释不通。


    可他不会。


    他巴不得他只把凌秋当作朋友,把这份感情当作普通的友情。


    真正的爱情是珍贵的,难以磨灭的,一旦全心全意地爱上一个人,你的心就从此被她捏在手里,任由她的掌控,时刻承担着爆裂的风险。


    在意识到你爱着的人其实并不爱,甚至不怎么喜欢你的时候,人会很痛苦。


    于风不想让师弟陷入那样可悲的境地。


    凌秋两次三番地爽约,丝毫不顾及云靖当日的救命之恩。他甚至觉得,这样的人做朋友也不怎么够格。


    所以于风叹了口气,起身对云靖道:“早些休息吧,师弟。明日阳华仙会的第一场对擂,你好好准备,一定能赢。”


    云靖这才将注意力转回正事上。


    他问于风:“师兄可知道明日比试抽签的结果?我的对手是谁?”


    于风扶着门框,叹出今晚的最后一口气:“你已经与她打过一场了。”


    云靖的表情蓦然变了。


    于风生怕他又像刚才一样不打算尽全力,眼神一转,心生一计,连忙接着说:“听说凌秋一路比试从未有过哪怕一场败绩,明日你若全力以赴将她击败,说不定她会从此对你另眼相看,求着你与她交好。”


    云靖想象着灵秋主动向自己示好的场景,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想不出。


    不过这确实是一个从未试过的法子。


    他不介意一试。


    翌日清晨,阳华境西南角。


    时隔四年,灵秋第一次与人对打,同过去一样,江芙替她精心束发。


    或许是因为昨日做戏罚跪后产生的愧疚,师父破天荒地许她脱去素衣,尽情装扮。


    体内仿佛还残留着昨夜蛊虫所带来的隐痛,灵秋盯着窗外发呆。


    她面色冷寂,却穿了件荔枝色的纱裙。


    江芙替她挽好头发,戴上兰翘送的珊瑚挂朱钗,又从袖中抽出一条长长的红绸带,轻盈地在发髻上绕了个圈,一拍手,笑道:“好了!”


    灵秋这才回过神。


    四年来,她还是头回装扮得如此招摇,自己对着镜中人,不由看得呆了。


    她推开门,整个逍遥派站在她身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擂台去,一路吸引了众多目光。


    众人只瞧见一众布衣之中,唯独灵秋和她身边梳着总角的小姑娘身穿纱裙,衣着鲜亮,尤其惹眼。


    擂台边的云靖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红绸鲜艳,迎了风翩翩摇曳,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蝶,在雨后初晴的空气中勾勒出柔逸的轮廓。


    灵秋走在人群最首,水目山眉,丹唇点红,如碎玉明珠,琼枝秋棠,锋利而姿媚。


    只此一眼,便将他带向没有尽头的黄昏。


    不是葭色,不是浓黑,不是沉沉的灰也不是漠漠的白,她是蜜色的红,耀目的金,她就该是这样的。


    云靖想,这才是他记忆里的凌秋。


    他站在江心擂台边,一点点注视着灵秋走近。


    她正与身后的青年认真地交谈,不知听到什么,嘴角忽而挑起一抹弧度,笑着摆了摆手。那笑容简直刺眼。


    云靖深深注视着二人的一举一动,下个瞬间,青年忽然伸手,亲昵地揉了揉灵秋的头。


    那柄铁剑被她抱在怀里,守护在两人之间,在晨曦的照射下耀武扬威,闪烁出刺目的光。


    他们就这么密切地聊着天,终于走近了。


    云靖倏地偏过脑袋,余光却无比敏锐地捕捉到两人目不斜视的动作。


    灵秋漠然路过他,就像路过路边一条不知名的狗。


    凌霜剑蓦地挡住她的去路。


    灵秋终于转过头,眼神里夹杂着冷漠与不耐。


    难怪昨日银霜楼的那些人不阻止她与云靖对打。


    他们大概早就知道了今日的抽签结果,故意估测她的实力罢了。


    灵秋在心底冷笑连连,只听云靖用笃定的语气宣布道:“今日,我会赢你。”


    你当然会。


    灵秋心想,恐怕自己昨日所用的招数都被他们分析透了。


    她甚至开始怀疑昨日云靖让她久等,闹别扭耍无赖的行为动机恐怕就是要激她出手。


    要知道这种事在仙门大比中不少见,她从前也遇到过。


    灵秋毫不含糊地瞪云靖一眼,重重咬出一句“滚。”而后与霍羽一道,走到了离他最远的一处席位。


    待走远,霍羽有些担心地看一眼云靖,蹙眉道:“他身上有你五年修为,又如此自信,这回你是自己打自己,真的没问题吗?”


    灵秋露出标准的安抚性微笑,摆了摆手:“师兄,你都担心一路了,真的没事。”


    她摩挲着手中铁剑,看向远处的人影,嗤道:“五年如何,十年又如何?我若要赢,神佛难止。”


    霍羽笑道:“师妹,我相信你。”


    远处逍遥派的坐席最首,灵秋与霍羽正凑在一起说着什么。


    云靖被他们丢在原地,那句带着嫌恶的“滚”还在耳边环绕不绝。


    突然之间,他看见霍羽说着什么,对他皱了皱眉。


    一股冰凉的视线随即射向这方,灵秋脸上浮现出讥诮的神情,也开口说了些什么,霍羽便跟着笑起来。


    轰的一声,云靖感到头皮发麻。


    他们在说他。


    说什么呢?


    难道会是什么好话?


    刹那间,某种激烈的情绪破土而出,枝枝man蔓,疯狂缠绕住他压抑已久的心脏。


    云靖的大脑一片空白,再回过神,他站在擂台上,耳边是凝霜剑疯狂而危险低鸣。


    灵秋立在对面,手持铁剑,神色冷峻,周身杀气凌厉翻滚。


    台下,原本喧闹的观众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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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默不作声了,屏息凝神地关注着擂台上的两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左侧,支撑擂台盘龙雕刻的天柱被拦腰斩断,半个台子塌陷进深不见底的江水。


    右侧,葱郁茂盛的树林被削首,草木受伤后散发出的特殊气味漂浮在整座擂台左右。


    一片狼藉,一片混乱,这场比武,两人如仇人般抵死缠斗,仿佛带着同归于尽的决心。


    云靖伸手抹了把脸,冰凉而粘稠的触感,是伤口上半凝固的血。


    白袍被划破了,腰腹间浸出大片可怖的红色,身体上的剧痛提醒着他伤口的位置,一处又一处。


    他抬起头,只见灵秋手中铁剑的上半部分完全消失,只留下整齐而锋利的断口。


    他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一剑,一剑,不要命地向前进攻,一寸一寸斩断她手中铁剑。


    咔咔嚓嚓嚓——


    猛烈如急雨的攻击下,灵秋被迫步步后退。


    她看着云靖脸上的血痕,心想他一定是疯了。


    她已经记不起自己划了他多少剑,从腰腹、后背到小臂、大腿。


    这样的攻击力度,换做常人早该体力不支,他却像不知疲倦似的,一招接着一招,打得更急更猛。


    这种完全不要命的打法,她在魔域战场一百年也魔族战场百年也从未见过。


    有那么一时半刻,灵秋觉得,他离气血耗尽恐怕就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击。


    她不敢再进攻了。


    这和以命相逼有什么区别?


    众目睽睽,云靖今日说什么也不能死在她手上。


    灵秋转攻为守,被动承受着他的攻击。


    一旦改变策略,手上的铁剑在凝霜面前就变得像泥塑般不堪一击,两三下便被削得只剩小半截。


    刷!


    灵秋挥手一抛,断剑飞出擂台,落进江水里。


    她揪住头上的发带,腾空腾起,轻轻一扯,满头青丝散落。


    红绸飞向云靖,如同一条灵活的蛇,紧紧缠住他手中的剑,不断变幻着角度,抵挡,回击。


    剑影迅疾地划过长空,灵秋侧身做出一个躲避的动作,几乎同一刻,红绸如同一道闪电,精准而迅速地飞掠过云靖耳侧,悠悠斩落一缕青丝。


    灵秋落在擂台上,衣袂浮动间,红光闪烁。


    她趋势剑气附着在柔软的绸缎上,如长虹贯日,一进又一进。


    云靖见状飞身后退,脚尖点在江面,长剑在水面上划出一道细长的纹路。


    一起一落,两人的上下位置迅速调换,打斗间扬起的江水簌簌落下,像一场骤雨。


    云靖一面后撤,一面抵挡着灵秋柔和却不容躲避的攻势,俯仰之间,双腿一曲,在空中轻轻一转,贴着灵秋,折至她身后,双臂发力,剑锋直取向她后颈。


    就在这一瞬间,灵秋骤然回头。


    凝霜剑寸寸逼近,眼看就要没入她体内,灵秋立即驱动红绸。


    嗡的一声。


    剑锋在她眼前停驻。


    这柄属于云靖的本命剑猝然自主人手中脱开,在空中迅速掉了个头,安安稳稳地落进灵秋的掌心。


    “什么情况!?”


    “那不是本命剑吗?怎么会跑到对手手里去了?”


    “修士的本命剑怎么可能允许他人触碰?!”


    台下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叹。


    擂台上,银光闪闪的剑横在两人中间,局面骤然反转。


    灵秋与云靖四目相接,距离太近,近到她能清晰感受到他急促的呼吸。


    两个人的胸膛都剧烈起伏着,对面漆黑的眼睛像一颗不安跳动着的心脏,轻轻颤动着。


    云靖闭上眼睛,做出等候宣判的姿势,像赴死前的囚犯,紧绷着身体。


    就这么想赢吗?


    灵秋想,这辈子大概再也不会有人能让她一再容忍到这个地步。


    刷——


    凝霜剑被扔到一边,剑锋插进坚硬的大理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灵秋深吸一口气,平静地宣布: “我输了。


    她转身径直走下擂台,人群哗然。


    云靖不可思议地睁开眼睛。


    凝霜剑静静立在不远处,鲜艳的红绸如流水环绕着剔透的剑身,一圈又一圈,柔软的丝绸贴合着冰冷的金属,和煦的春风中纠缠,难舍难分,勾勒出飘扬的画面。


    云靖小心翼翼地解下绸缎,拿在手里,快步追上灵秋。


    见他靠近,霍羽和江芙同时闪身,挡在灵秋身前。


    江芙从他手上接过绸带,漠然道:“给我就好。”


    云靖一动不动地望着灵秋,被她生硬地错开眼神,僵持片刻,终于颓然背过身去。


    灵秋牵着兰翘转身往比武场外走去。


    “回去吧,我们不看了。”


    兰翘捏捏她的手,像是无声的安慰。


    身后传来声音:“本场,银霜楼云靖对逍遥派凌秋,云靖胜!”


    “下场,银霜楼云靖对梁溪苏氏游观青,请双方上场准备!”


    灵秋离场的脚步突然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