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宝阁最深层。


    长明珠将本应昏暗的地下殿阁映照得如同白昼，层层叠叠的轻纱由巨大的悬架吊灯垂落，将大殿中央的石台团团围起。


    浅白幔帐泛着难以言喻的炫彩偏光，将整间殿室的灯火光源放大到极致，同样照亮了高台中央的两道人影。


    女童盘膝而坐，正双手托腮，猩红空洞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不远处的少年。


    后者通身雪白，容貌秀美，双手捧着本封皮深蓝的破旧册子，纤长漂亮的桃花目被浓密羽睫投下阴影，掩去满眼疲惫。


    “故夫妙道，大无不容，细无不纳……乃玄中之妙，亦道中之微……”*


    少年粉嫩薄唇已然微微干裂，又读完一句，他抿抿唇，试探道：“不若今日便暂且读到这里——”


    话说得过多，他此时嗓音艰涩，半点不似与人吵嘴时清亮蓬勃。


    女童大眼睛忽闪几下，皱眉摇头：“不行！妹妹一定要学会秘籍，越快越好！”


    她说着，又抓起少年雪白锦袍衣角摇了摇，软了嗓音哀求：“好阿姊，阿姊最好了，就给妹妹读完吧——”


    ……素羽岚闭了闭眼，简直想要骂爹。


    若非他确信自己此番出门前曾沐浴焚香，并专程请求大祭司为自己设醮祈福，他简直觉得自己是被什么人诅咒了。


    先是被三皇姐的人暗算重伤，又遭人夺宝，接着遇见了那个卑鄙可恶、心狠手辣、将狐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凡人散修！


    本打算寻个安静偏僻的地方调息，谁知这秘境守门人又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不单拆了半条街，还非要拉着他玩什么姊妹家家酒！


    “妹妹乖，”素羽岚瞥了眼书册内容，唇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两下，“阿姊今日累了，明日再读后半册，可好？”


    只见大开书页之上，赫然落着几行大字：


    【真凤凰流落破旧庵】


    【假千金鱼目混明珠】


    素羽岚：“……”


    ……所以守门人到底因何认定话本子是绝世秘籍啊？？？


    他真的要编不下去了！！！


    女童为了方便狐狸恢复人形读秘籍，甚至还喂了他一枚疗伤圣药，却又不许素羽岚入定调息，导致他现在虽能勉强化出人形，却仍隐伤未愈、煎熬非常。


    素羽岚强打精神，又编了两句：“故求道者需澄心定念，守道行持。一念有差，不成究竟……”


    话音未落，小女孩豁然起身。


    “不对，阿姊。”


    她步步逼近，每踏出一步，殿中灯火便明亮一分，晃得素羽岚不得不眯起双眼，与其对视。


    “这一页只有少少的方块，阿姊为何念出这么多？”


    糟了。


    素羽岚心头紧缩，正要强提灵力拼死一搏，小女孩却骤然闷哼一声，竟如平白当头挨了一拳般，失去平衡仰倒在地。


    稚嫩面容上，茫然之色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滔天怒火！


    “是——谁——”


    无形风卷凭空而现，顷刻将殿中彩波粼粼的浅白帐幔绞碎。


    锐利风刃几乎扭曲空间，素羽岚眼睁睁看着她狂风中的身形逐渐扭曲拉长，化作一柄通体猩红的纤长利刃。


    流动的空气化作它周身乱舞的半透明腕足，竟也缭绕着辣眼睛的彩光。


    素羽岚当场双眼充血，赶忙移开视线默念“元光神尊”，余光却见前者身化赤星，冲天而起！


    刚做好两败俱伤准备的素羽澜：“……？”


    同一时刻，极其强盛的威压临身。


    候于楼下的曲红衣与白星棠顷刻汗毛倒竖，不约而同仰头望去——


    阁楼顶层，通明灯火将立于檐角的烈烈红衣照得无比耀眼灼目。


    几乎变调的尖锐啸鸣响彻天际，那身影毫无犹疑，抱着怀中之物由阁楼顶层一跃而下！


    “翡道友！”见她现身，曲红衣双眸一亮，“你这是——”


    话音未落，即被白星棠薅了一把，追着翡雪夜的背影飞奔起来：“别问了，快跑——”


    “该！！！死！！！！”


    猩红刃芒冲天而起，仿佛一颗升腾而起的赤星。


    翡雪夜抽空回首，只见狭长红芒曳着数道张牙舞爪的七彩光尾，目标明确地紧追自己身后。


    灵台之中，小黄惊恐的叫声终于告一段落，机械音竟变得无比平静，透出一种淡淡的死感。


    【哈哈，随便吧……】


    小黄忽而回想起接下这桩穿书任务的那一日，它有多么的信心满满，如今就有多么的悔不当初。


    它真傻，真的。


    它单知道宿主大人进道藏秘境是为了紧急“避雷”，却忘了这位根本不是个吃素的主。


    试问经过前面一系列惊险环节，还有谁能想到这位老大竟敢面不改色地卷走BOSS本体呢？？？


    还有谁？！！！


    【慌什么？】


    翡雪夜拼尽全力躲避着来自后方的攻击，却还有心情在灵台轻笑一声：【这宝贝不就到手了？】


    她敢打赌，这把剑至少也是秘境核心级别的宝物了。


    小黄：【……你先有命带出去再说吧！】


    翡雪夜扬声大笑，接着一个翻滚，半透明腕足险险擦着她背脊劈过，削落几缕逃逸青丝。


    眼看已至小镇边沿，她稳住身形，由腰间抽出一物，反手一掷！


    “灭灯！！！”


    发出指令的刹那，红衣少女已如飞鸟投林般，一头扎入浓夜之中。


    落后一步的曲红衣与白星棠毫无犹疑，双双吹灭手中烛台，紧随其后。


    怪物惨叫一声，结结实实撞在光暗交界的无形屏障上，翡雪夜闷头逃了好一段距离，遥遥望见它挥舞腕足乱翻乱砸，边歇斯底里地大声尖叫。


    那支被她随手抛出的烛台神准地钉在赤红长蛇七寸位置，纯粹的黑夜借助媒介蔓延而出，开始侵略小女孩被“光明”包裹的防线。


    翡雪夜蹲在树梢，终于剥开怀中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


    长剑无鞘，绯红胜火的剑锋黯淡无光。


    翡雪夜试图向其灌注剑气，却如泥牛入海般，未能激起任何波澜。


    这不对劲。


    哪怕是飞花摘叶，经剑气激发亦能发挥无可匹敌的威力，这一点翡雪夜深信不疑。


    她指尖抚过剑身，缥缈呢喃缭绕而来。


    “遗音……”


    “残……缺……”


    “……灵……”


    与此同时，无法甩脱黑夜侵蚀的怪物挥动背后张牙舞爪的触手们，再度发出响彻天际的尖啸。


    这似乎是一种命令，翡雪夜看见废墟中开始陆陆续续走出人影，正是那些笑容灿烂的镇民。


    他们各自举着自己的烛台走向光暗交界处，一个接一个地自行吹灭烛台，企鹅下海般扑入黑夜深处。


    不知怎的，翡雪夜无端生出些不妙的预感。


    她从不怀疑自己的直觉，当即对着空气发问：“它在做什么？”


    缥缈声音隔了好一会才缓慢回答。


    “断……尾……”


    断尾求生？翡雪夜扬眉。


    旁人不论，她可是亲眼见识过这些NPC熄灭蜡烛后的结局的。


    小女孩一口气将所有人都释放出来，是赌“黑夜”吞不下这么多人么？


    “需要……你……”


    “天……亮……”


    “要快……”


    翡雪夜点头，重新将遗音包好系于背后，旋即踏着夜色，翻下枝桠。


    她记得，有些镇民是朝着自己这个方向来的。


    换句话说，此次所有未被黑夜吞噬的镇民，皆会以遗音——以她为直接目标。


    既然入夜后“光明”行动受限，那么天亮后呢？


    翡雪夜遥遥望着镇门口焦躁徘徊的剑灵，不认为那将会是一个有利于自身的变化。


    “……果然是你。”


    有些沙哑的少年嗓音由林下传来，翡雪夜脚步微顿，见来人拂叶而至。


    雪白锦袍将他身姿勾勒得挺拔修长，一头霜发半拢，愈发显得皓齿朱唇、肤如凝脂。


    尤其是那一双桃花目，眼角眉梢风情天然，凝望时仿佛含着万千情愫、欲语还休。


    翡雪夜一眼认出对方身份，眉梢微挑：“又是你？”


    这么一会便恢复人身，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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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又得了什么新的宝贝。


    只是……


    翡雪夜视线掠过对方头顶不时抖动一下的狐耳与身后蓬松雪白的大尾巴，心里给这“宝贝”打了零分。


    【比遗音差远了。】


    她中肯评价。


    素羽岚双臂环胸：“怎么，很意外？”


    “我得了枚七绝凝神丹，”他顿了顿，下巴尖扬起，“凡人没见过也正常。”


    素羽岚本还疑惑谁能搞出这么大动静，但见到翡雪夜的瞬间——虽然很不愿承认，但他莫名其妙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这女人，总能让人惊讶。


    “那你可是选了个好时机，”少女望着他，忽而璨然一笑，“来都来了，不干活怎么行？”


    话题转变得太快，素羽岚一愣：“什么？”


    翡雪夜未答，只骤然召出逢雪，长剑出鞘！


    素羽岚以为她要对自己下手，面色大变，当即飞身拉开距离，孰料余光瞥见一道黑影，当即召出一双长刀，将黑影劈成四瓣。


    “你——”


    尚未骂出口，又是数道行动僵硬的人影钻出，素羽岚怒喝一声，扬刀再攻！


    “别看戏了！”


    他有些吃力地劈开拦在二人中间的镇民，咬牙切齿：“他们身上气息不对劲，像是‘祟’！得速战速决，不然结成‘祟域’就麻烦了！”


    似为回应他所言，已然形成小包围圈的镇民们骤然齐声尖叫！


    极高频段的噪音混杂着此起彼伏的血肉炸裂声，几乎刺穿二人耳膜。


    翡雪夜微微眯眼，看着他们背后同时钻出数对炫彩腕足，将二人围了个密不透风。


    素羽岚强忍内伤，长刀接连斩落数对侵袭而来的触手，可那些横截面却开始对接吞噬，人们仿佛被生生抽走骨骼般，硬是相互攀附缠绕成一条可怖巨蟒！


    巨蟒鳞片皆由灿烂微笑的人脸组成，猩红空洞的眼珠直勾勾盯着二人，双唇仍在孜孜不倦地开合，吐出“交换”“拿来”之类的字眼。


    小黄发出一声干呕。


    翡雪夜：【敢吐你就死定了。】


    小黄：【……】


    它愤然封闭了自己的感知。


    素羽岚旧伤未愈，左支右绌；翡雪夜看准时机出招，雪银剑锋辉光凛冽，正正刺中蟒蛇七寸！


    后者发出震天嘶叫，浊雾登时由伤口喷薄而出，仿如一团深红近黑的蓬勃幽火，以燎原之势弥散。


    翡雪夜顷刻寒毛倒竖，大脑尚未做出反应，身体已本能抢步上前，一把薅住接触雾气后口吐鲜血的素羽岚衣领，飞身疾退——


    肥皂泡泡般的七彩薄膜以巨蟒断裂的脖颈为圆心迅速膨胀，顷刻覆满苍林。


    红衣少女后退半步，眼见薄膜快速附生于接触到的任何物体之上，葱郁密林瞬息间褪色枯败，生机尽散。


    “不好，祟域成了！”


    素羽岚毫无尊严地挣开翡雪夜控制，也顾不上计较了，抹了把不住溢出口鼻的鲜血：“快！趁‘祟域’尚未进化，你去牵制蟒身，我攻其核心！”


    话音未落，他已身化白芒，扑向张开血盆大口的蟒头。


    “……逞什么强？碍事。”


    翡雪夜抿唇，紧了紧背上遗音。


    寒风骤起，席卷满地落叶。


    素羽岚强撑着一口气，一刀插入蟒头固定身体，另一刀扬起欲刺，却被疯狂挣扎的蟒头甩落。


    翡雪夜足尖一点腾空而起，薅住对方腰带反手一丢，回身出剑！


    身体重重摔入草甸，素羽岚闷咳一声，再次呕出一口淤血：“你这女人……”


    他拼命睁眼，只见到一场纷然而至的骤雪。


    漫天乱舞的枯黄深处，令人目眩的飒沓光影收束，最终纷纷凝为少女剑尖寒芒。


    天地俱寂，仅余烈烈红衣，与一往无前的耀目一剑——


    破！


    一隙寒芒贯穿长夜，恰到好处地穿透了蟒头核心与虬结翻滚的蟒身，不失毫厘。


    好凌厉的剑。


    素羽岚愣愣望着飒沓清光缀满参差不齐焦红衣角，仿若天风扰动下，一团仍旧蓬勃的耀眼星火。


    ……几欲灼伤他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