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祸端初现

作品:《夫子她只想上岸

    谢氏的马车刚走,学政的马车就紧接着碾过朱雀桥青石板。我的指节已然压得账册边角发皱,这些人倒是一个比一个难对付,根本笑不出来。周砚突然轻咳一声,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车辕上挂着三盏琉璃宫灯,灯罩上“明达”二字被雨水洇得发胀,鎏金掐丝工艺精妙非凡。


    “查教材用上这等仪制,”周砚把账册往我手里一塞,准备上前施礼,“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们这座小庙,倒是来了这么一尊大佛。”


    话音未落,学政大人已举着《四书正义》破帘而出。此人鼻孔都要翻到天上去,不紧不慢道:“叫你们管事的出来回话。”他是在对周砚说,但目光已经越过落到了我身上,那种轻蔑的打量绝非善意。


    那册《策论速成宝典》被他抖得纸页纷飞,写着“再难再险不放弃”的红绸被他嫌恶地甩到一边,仿佛无力残喘的鱼。


    “本官要找你算的账可多着。放榜那日,你在人前胡言乱语,也就罢了;没想到尔等胆子倒是不小,竟敢在私下聚众妄议朝政!还有那些缎子,成何体统?”


    “大人容禀......”我正思索着如何说下去,忽听得,珠玉落盘般清越一声:


    “这位大人,圣贤有云‘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我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湖蓝直裰的年轻公子从人群中走出,俊逸倜傥,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菱角。他说话时语气从容,仿佛只是在讨论天气。


    学政眯起眼睛,围着那年轻公子绕了一圈,捋了捋山羊胡子,上下打量着他:“你又是哪位?”


    “草民姓江,单名一个宁,游学路过。朝廷半月前就已经颁布了《劝学新政》,是您日理万机淡忘了,还是吏部的消息,竟已经不灵通至此?”


    这人绝对不是普通人。


    学政虽不算显贵,但好歹也是负责管理考学施教的吏部官员,面对这般咄咄逼人的硬角色,普通人哪里敢气定神闲地就迎上来?且这人的款式虽然已经不算时兴,看似普通,但裁剪极为考究,布料成色极好。更重要的是,他腰间露出的铜牌上,刻着精致的纹样,似祥云,也似海浪——那可不一定是普通人能随身带着的物件。


    这些都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他那兴师问罪一般的口气,领导考察工作一般的措辞,让我这被学生会和求职职场淬炼千百遍的现代灵魂震颤又震颤。


    说好的古人重礼数重文明呢?


    我绝望地回头看了周砚一眼,周砚也已经愣了。


    果然,从天而降的不一定是盖世英雄好汉,有可能是横祸。


    一时间,场上安静了。学政大人似乎也气极反笑,他反问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好胆色。好,你倒是懂得多,你比本官这学政都懂得多!还轮到你来问罪本官了?那本官问你,《劝学新策》第七条是什么?”


    那公子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对方会突然发问。他张了张嘴,又不太敢笃定,似乎一时想不起来。周砚却突然插话:“京中、地方书院,当以实务为重。”他刚刚捧来一盏热茶,语气从容,作出十分谦卑的样子把那茶盏递给学政,话语里却已经丝毫不客气了。


    “江公子博闻强识,张大人为民夙兴夜寐,定是熟知于心的。”


    学政的脸色霎时青白交加,茶也不接。那公子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拍脑袋从袖中抽出一本小册子,哗啦啦翻到某页,指着上面道:“不错不错,我记在此处了,正如这位夫子所说!”


    微风拂过,那小册子间夹着的一张糖渍斑驳的涂鸦掉了出来,随风打着旋儿落在了地上,纸张皱巴巴,画着戴官帽的小人骑仙鹤,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五个字:


    “阿珹大笨蛋”。


    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那公子耳尖唰地一下变通红,慌忙弯腰捡起那涂鸦塞进书里又合上书一气呵成。我正了正色,故作镇定地转向学政:“您看,连游学士子都随身带着新政,可见我等不过顺势而为。”


    学政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憋出几句“整改环境”,刚要上马车,他又回过头来,用一开始一样探究的目光深深打量了江宁几番,但终究还是没说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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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么,悻悻离去。


    暮色将至,书坊门前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不管怎样,这场闹剧终于停息。


    我倚在门边,看着那位江公子蹲在门槛上啃王寡妇的烧饼——是周砚买回来谢他的。他倒不嫌弃那烧饼油渍沾了满手,大大方方地接过来。


    我此刻才有闲心打量他:若说周砚是清风明月,谢临渊如快雪时晴,那这少年就是生着一副天生活在春日里的相貌。眉峰是最遒劲的春枝,偏被一双含露杏眼浸得温柔,鼻梁一侧坠着粒小痣,像落在雪地上的梅瓣。此刻他蹲在染坊台阶上啃烧饼啃得分外专心。


    “江公子今日援手,想要什么报酬?”我笑着问他。


    “无妨无妨,举手之劳,”他摆摆手,碎金似的夕照漏过指缝,倒把唇畔笑涡酿成了两汪蜜,“我看得出,您二位做的是济世的大举,我不过是献绵薄之力。”


    我正想再试探几句,周砚却突然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姜老板,天色不早了,该准备明天的课了。”


    我抬头看他,发现他的目光在那位“江公子”身上停留了一瞬,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进了书坊。


    我心里一动,周砚和那张学政的反应,无一不让我更加确信,这位“江公子”的身份绝对另有隐情。不过,既然周砚没有明说,那想必此刻不便也不必戳破,于是只笑着说道:“江公子若不嫌弃,不如进来喝杯茶,顺便瞧瞧我们的书坊?”


    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那就叨扰了。”


    我们刚走进书坊,后院突然传来韩青的惊呼。我和周砚同时转头望去,只见郑有才正踩着梯子,把被张学政拨乱的标语换下来,又写好了新的往墙上贴,墨汁淋漓的“论科考公平的影响”下,谢氏墨行的章印分外显眼。


    我被他俩闹得头晕,好声好气劝他注意安全无用之后,转而只能用功课数量来威逼利诱。此刻,我并没有注意到,那位“江公子”站在我身旁,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目光落在谢家的章印上,眉间微蹙,神色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