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动正式开始前五分钟，助理专程来提醒温褚辉，“温总，所有发了邀请函的公司都派人到了，您可以去后台准备了。”


    作为主办方，温褚辉需要上台发言。


    “好。”


    温褚辉理了理西装领口，转身便要跟着助理去后台，可刚一转过身就隔着几米远的空地直晃晃对上一双冷然无波的眼睛，笑容蓦然变得尴尬，缓缓僵下。


    温知韫是个外表与日常反常挺强的人，或者说是个对喜恶表现很明显的人。


    她不苟言笑时其实是偏清冷挂的，有种生人勿进的难撩劲，但因为一双狐狸眼又有些魅，整体是种矛盾又和谐的冷魅气质。完全不同于和司清礼相处时那种话多、荤话连篇的样子。


    作为父亲，自然是不会感知到女儿这种对待年轻异性的吸引力，他只感受到了疏离和失望，这是一种比生气还要让他害怕的情绪。


    温褚辉上次感受到这种慌乱感还是在前妻身上。


    而今，女儿也如此无声凝着他，她什么都没说，却好似已用眼神划破他刚还受人追捧的假象。


    温褚辉咽了口唾沫，身体发僵地走近温知韫，很轻地唤了声：“……知韫，我——”


    他朝她伸出手，还没触到就被温知韫连退两步避开。


    担忧了很多天的情形终于直面，温褚辉心都是一咯噔，他从未有过这般恐惧的感受，仿佛猛地坠入盐海之中，一层一层卷起的浪潮灌入他的鼻腔和喉咙，逼得他几近窒息。


    他不仅什么都抓不住，还深感自己要失去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我有话问你，去外面说。”


    温知韫到底还是给温褚辉留了面子，起码要问清楚事情原委，心里也仍存着些希冀。


    “知韫，爸爸过会儿要去台上，你看这里这么多人，你等会儿爸爸可以吗？爸爸忙完一定跟你解释清楚。”


    “那在这说。”


    温知韫绷着唇，没有丝毫退让或协商的意思，一双漆瞳直直望住他。


    温褚辉动了动唇，没说出什么来。


    他转身低声告诉助理，“你先去后台盯着，如果轮到我上台前五分钟还没回来的话，就让主持人去掉这个流程，直接让董总上去就行。”


    幸而今天的活动是由几家公司合办的，上台发言的也不止温褚辉一个，旁人不知原先流程，只会以为温褚辉就没打算上台。


    助理躬身点了点头应下，忙不迭就快步赶去后台。


    东边的一个小门穿过去是小片室外露天庭院，这会儿所有来宾都在位置上等待观看开场仪式，无人会来此，温褚辉便将温知韫带了过去。


    大概还是很怕被人发现不对劲，温褚辉愣是走到庭院最靠里的角落才停。


    温知韫掩在口罩下的唇角讥讽地扯了扯。


    温褚辉显然很重视今天的活动，一身高定西装，奢侈的限定款腕表，就连发型都是特意让人整理过的，并非他自己会弄的那种。


    换作往日，温知韫大概会笑着夸赞句“老爸真帅，风采不减当年啊。”


    但在此刻的心境下，温知韫只觉爸爸艺术家的气质早已消弭彻底，眼前的他周身全是些商人的铜臭气。没学到商人丁点好，那些恶俗的倒是学了个透。


    温褚辉清晰看到女儿眼睛里似有什么在逐渐湮灭，转而取代的是烦躁蹙起的眉头。


    “……知韫。”


    温褚辉无措又恐慌地搓了搓手，有些低声下气地同温知韫解释：“爸爸知道这事做错了……我那天真不是有意的，是在酒局上喝多了一时失言。”


    “那天酒局上有个很瞧不起我的人，我们一向不和，我也是醉意熏了头，被他一激就顺口搬出了司霆集团，想着这样肯定能压住他的气焰。酒醒后我就意识到说错话了，后悔了，但说出去的话没法收，我更没想到这事会闹得这么大，我已经惶惶很多天了，总——”


    这些话完全立不住脚，全在避重就轻说些无用的，温知韫听得心烦，直接打断，“你惶惶很多天，然后一个字不告诉我，还明知借了司霆的面子邀请这么多人来参加你公司的活动？还得意洋洋的打扮成这样？你分明就是在为了自己的私心，为什么敢做不敢承认，找什么借口装后悔？”


    努力压制的平静到底没有稳住，话一出，堵闷的胸口就像是开了闸的水库，洪水喷涌而出，她的语速越来越快。


    温知韫一直认为他们父女间的感情是不错的，是互相可依靠的，但这事的冷不丁出现，与断崖式分手的感情没有区别，就好似温褚辉曾经二十七年对她的好都是带有目的性的。


    她充满了震惊、错愕……以及委屈、丢脸。


    情绪不自控地堆叠上涌，温知韫眼尾浸透红意，重话就这么没怎么思考的冲动而出，“你是把爷爷太爷爷的作品卖得差不多没什么东西可卖所以要卖女儿了吗。”


    饶是视线因泪泛起朦胧的雾感，但话出的瞬间，她还是看到了爸爸的瞳孔猛地震了下，他似想反驳，可又无法否定自己做的事，于是胸口开始剧烈地起伏，眼睛也开始有些泪意。


    温知韫烦透了这种感觉，她多希望感情可以像考试一样，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有一个就事论事的标准答案。


    偏偏看到爸爸无力的瞬间，她脑子里开始冒出很多画面——


    「自她出生后，爸爸作的很多曲都和她有关，哪怕后来不从事这行也基本每年都会写一首和她有关的曲。她十八岁生日那年收到了爸爸制作的合集，里面有她来到人世的第一声啼哭，咯咯笑出的第一声，第一次喊出的并不准确的爸爸妈妈……


    小时候，因为她一句想让小飞机玩具飞高点，爸爸就让她骑在他脖子上满屋子跑，跑到他浑身都是汗累得气喘吁吁也笑呵呵看着她。


    妈妈工作忙，所以她小时候基本都是爸爸在陪在教育，因为她说很多同学都是爸爸妈妈来接，她和司机叔叔路上很无聊，所以爸爸哪怕昼夜颠倒忙完工作才睡但也没错过过一次她的放学点。


    从小到大，她只要想吃什么发给爸爸的聊天框，24小时内一定会收到，无论大学还是工作，迄今仍是如此。


    爸爸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温雅绅士的慈祥模样，还有那么点幼稚的逗趣，反正从不会有负面情绪，他是个温柔的巨人。直到爸妈闹离婚那年，她才第一次那样清晰的看到爸爸的眼泪，听着他无助地问：“知韫，爸爸是不是真的不该做迎光科技？我知道没人看好我……所有人都瞧不起我。”


    她不知爸爸做这个对不对，但她记得她每一次遇到挫折时，爸爸都会不假思索地说我相信你。所以那次，她也依着爸爸昔日的模样告诉他，我相信你。


    后来，爸妈彻底分开，她知道，她变成了爸爸身边唯一亲近的人。


    尤其在深夜收到爸爸没头没尾地问她在干嘛，有没有睡觉的消息时，她更能感受到爸爸的孤独。


    她有爸爸妈妈，妈妈有她和事业还有同行这么多年的挚友，而爸爸只有她。


    一方面是因为年过四旬才换工作，另方面是时间都花在陪伴她成长上没怎么出去维系过朋友间的关系。」


    很别扭的情感，哪怕这件事明明白白就是温褚辉做错了，可温知韫看到他的难受还是止不住共感，鼻子酸涩得要命，分明她得知的那一会儿有很多很多狠话要质问他，偏偏这会儿怎么都问不出口。


    人类的情感太过于复杂，是二十七年间日复一日交织而成，不会因为一件好事就感恩戴德也不会因为一件坏事就全部遗忘曾经的好。


    大抵就是如此，所以很难就事论事，总会牵扯出别的情愫。


    良久的死寂是由温褚辉颤抖着的，带着哭腔的声打破，“……知韫。”


    听着这么一声唤，温知韫视线模糊得更厉害，但她依旧扭着头，不看他。


    “女儿……你是我的全部。”


    眼泪没绷住，彻底坠了下来两滴，温知韫抬手迅速用手背抹去，吸了吸鼻子看他，声音依旧梗着，硬邦邦的，“什么时候知道的我和司清礼关系？”


    温褚辉也擦了擦眼角的湿润，背都弯了些，“……上一次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我看到你和司家那孩子聊天的样子就感觉有些奇怪，你从来对男生都没那样热络过，我以为那是你男朋友所以在吃饭时候叮嘱了你几句，但你说不是，我也就没再多想。”


    “直到前些时候你余叔叔来家里拜访，他家儿子不是上学时候追求过你很多次但都被拒绝了吗，那孩子现在还喜欢你，对你念念不忘的，他爸就来问我说有没有再发展的机会，想让我帮忙撮合撮合，我婉拒了，他听出我意思就没再提。”


    “结果没两天，他突然给我发微信道歉，说让我千万当做那话没提过，我还当他是后知觉意识到话不对找补的，就说没什么早忘了，然后聊着聊着他冷不丁说司霆换新的掌权人了，我当时还疑惑司霆这种大集团如何跟我们这种小公司有什么关系，谁知他是从他儿子那得知你大学时候跟司清礼交往过，想看如今司清礼回国你们俩还有没有关系。”


    余家公司的实力介于SHINE和迎光科技之间，但温知韫是家中独女，真论起家中背景的话，余家自然高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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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上，他家便想借着孩子打小有情谊还喜欢多年这种由头掩饰其下藏着的利益来试探温褚辉口风，不料直接被温褚辉拒了。


    余毅面上挺挂不住的，回家吐槽了几句，哪知被儿子气急败坏地训了好一会儿，余髙旻根本不知道父亲干的这事，听到只觉在白月光女神面前丢了好大的脸，他自从看到温知韫和司清礼交往后就不对温知韫抱有奢望了，因为他确实离司清礼差了很远的距离，配不上温知韫。


    余毅一听，脑回路却完全不同。


    “怪不得那个只会靠老婆的软蛋那么快就拒绝我，原来是攀上温家了。”


    余髙旻简直说不通，“人家早分手了，你别再乱说胡来了行不行？”


    余毅听是听到了，但显然不会照做。


    他看不上温褚辉，可怕这话传到司清礼耳朵里，万一小肚鸡肠报复他家可怎么办？


    于是余毅赶忙联系了温褚辉解释，正好也试探温知韫如今和司清礼究竟是何种关系。


    若是复合了，那迎光科技肯定也跟着水涨船高，他得提前去巴结着。


    温褚辉意外得知女儿曾经交往对象原来是司清礼，突然一切都说得通，怪不得多年前迎光科技差点就和司霆有了合作，怪不得那日女儿会和司星宇笑吟吟说话，原来是因为和他小叔交情匪浅。


    但温褚辉知道女儿性格，那天女儿说了没有交往对象那就一定没有，他便也没多问什么，总归已经分手了，再问只是平添伤感。


    可那天后不久，余毅主动让人来和迎光科技谈了个大单子，不知是因为不信温褚辉的话还是觉得反正要找公司合作不如把人情卖给温褚辉，如若日后温知韫真和司清礼结婚，那这个人情可就得翻倍还回来。


    也是这份合同让温褚辉开始深切意识到和司霆集团这四个字沾上边能带来的好处，说一点不心动是假的，但如果代价是牵扯到女儿的人生选择，他完全不会考虑。


    偏偏没隔几天在酒局上遇到了堪称宿敌的对家老总，面上状似笑谈间其实早已积蕴了不知多少暗箭，对家拿下了个很大的项目，从头到尾在酒桌上沾沾自喜耀武扬威，温褚辉听得心闷多喝了几杯，结果就一时上头为了争面子说了无法挽回的错话。


    醒酒后，温褚辉是真的后悔，踌躇着不敢和温知韫说，生怕温知韫一生气也不理他了，那他真是就孤零零一个人了。


    就在酝酿说辞和勇气之际，消息以他没预料过的速度传扬开来，昔日有点交集的人皆来问询，温褚辉又羞于否定自己吹牛的话，只能回些似是而非的含糊话，但这些话听在他们耳朵里就是温褚辉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在故意含糊其辞。


    事态就这么越来越大的发展下去，温褚辉很慌，很怕司霆知道来找他，可好几日过去司霆都没动静，反倒是周围人对他的态度急转，全是巴结，迎光科技的合作也多了许多。


    不可否认的，温褚辉哪怕知道不对，但还是沉浸在了这久违的追捧之中，愣是被虚荣心架住了，尤其司霆还没来寻过麻烦，所以温褚辉想，司清礼和温知韫或许真还有点余情未了。


    不知是对自家女儿的自信还是耳边日常被人吹捧的，温褚辉属实有点飘，竟给司霆寄去了邀请函试探，结果还真得到了回应说司清礼会来。


    温褚辉眷恋这种被人关注讨好的上位者姿态，愈发舍不得抛下，于是开始抱着侥幸心理，想着迟一点、再迟一点再告诉温知韫。


    然后就导致了现在的情形。


    “所以你是听余叔叔说才知道我和司清礼交往过，而不是大学时候就猜到了但没说？”


    温知韫很在意这点地揪着问。


    温褚辉看着女儿不信任的姿态，长叹口气，只怪自己自作自受，“知韫，你大学时我是真的不知道，那会儿他不也在上大学吗？他又没像现在这样管着司霆，你就算告诉我他的名字，我都不知道他是谁。”


    温知韫默了声，理智在长谈间渐渐回来些。


    因为和妈妈先入为主的聊天，的确把爸爸想得过于有城府。


    但错了就是错了。


    温知韫抿了抿唇，直视他，“你不是要上台吗？主动去承认自己酒后乱说话，没有和司家是亲家关系。靠着司家拉来的合同也全部作废，敢不敢？”


    “……知韫，我、我私底下挨个道歉行吗？这里面有些是迎光科技的老合作伙伴了，闹大了影响迎光科技的未来发展。”


    温褚辉哀哀道，有点低声恳求的意思。


    温知韫点了点头，声调分外平静，“可以，但那样日后我们就没有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