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那云班主也是个胆子大的人物，他从前是个唱戏的，唱了二十年，老了老了唱不动了，便拿着这么多年攒下的体己，开戏班子，写戏本子。


    千帆看尽，却颇有赤诚之心，对不公之事很瞧不上，这也或许是他能写出《俏双枝》的原因。


    云班主以草民之身外御前回话，对动不动掉脑袋的宫廷辛秘，讲起来不亢不卑，如同说故事般，引人入胜。


    众人虽已听李明月讲过一遍，但还是不由自主，屏气凝神，目不转睛。


    “贵人在上，草民所言，句句属实。十七年前，李郎高中，迎娶公主的消息传到襄州府时，乔晚娘乔娘子正怀有身孕，左等右等，只等来李老太太一句‘李家容不下你’，承受不住打击，几欲投河赴死，恰被草民遇上。”


    “那也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啊！草民于心不忍，将乔娘子救下，乔娘子这才向草民吐露实情。”


    圣上问：“她既然如此伤心，为何当年先皇派人寻访李都尉家乡时，不站出来指证？”


    云班主苦笑摇头：“十年寒窑苦读，乔娘子看在眼里，一面恨薄幸无情，一面又不愿耽误郎君前程，料想挣也挣不过公主，索性放手，不叫郎君再为她为难。”


    “这么说来，倒也情有可原，这乔氏也是个刚烈的女子。”圣上沉思。


    裴太后拧紧眉心，入发的细眉挑得像盘旋的蛇虫，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呵，明明是个没气性的人，被糟践就被糟践，说什么挣不过公主，全是给自己找的借口。她若是真能坦坦荡荡地说出来，仪和必定不会看上你李高蓬这个忘恩负义之徒，也不会跟了你，蹉跎了性命！”


    裴太后说的话不怎么好听，颇有扭非为是之道理，在殿前众人感慨之余，尤为突出，李明月意思意思地劝解：


    “娘娘，不论母亲还是乔晚娘，逝者已逝，过去生已灭，种下的因果也勾销。不若是专注于生者之事，也算咱们告慰母亲之灵了。”


    乔姎挣脱秦佑泽搀扶她的手，踉跄到李高蓬面前，眼眸蓄满泪水，砸落在他的脚边，“李都尉，李大人，云班主说的可是真的？”


    “你是不是我爹？”


    “你为何不肯认我！”


    李高蓬没想到云班主知道地如此详细，汗流浃背，嗫嚅：“我……我……”


    李明月追问：“是或不是，父亲都给不了一句准话吗？父亲可敢抬眸看乔娘子一眼，瞧瞧，她哭得多可怜啊，你可真是狠心呢。”


    “李高蓬，朕问你，那云班主所言，你可知情？”


    “晚娘竟为我受了这么多苦……我真的不知情啊……”他自言自语，好像无辜得很，“娘明明说晚娘在我进京赶考的日子里，思念成疾，生了一场大病，没有熬过去……怎么会，怎么会呢？”


    “父亲这话之意是，认下曾有原妻了？”李明月揪住他的话。


    圣上猛地一拍桌面，声若雷鸣，劈裂如厚重粗粝、老谋深算古树的李高蓬，“事到如今你还嘴硬，看来是想尝尝太后所言的大刑伺候了！”


    李明月和圣上的追问一句接着一句，李高蓬应接不暇，破绽百出，接不住圣怒，他哆哆嗦嗦，连忙磕头：


    “陛下饶命，臣，臣的确曾与乔晚娘有过一段红尘往事，但当时年少，加之晚娘父母早亡，从小寄住于臣家中，我二人之事口上说和，实则并未过帖……臣并非有意欺君，还请您明鉴啊！”


    “何况臣以为，晚娘早已病逝，所以当乔姎娘子拿出半枚玉佩时，我虽有所怀疑，也不敢认下。这鸳鸯同心在襄州也算常见，只以为是同乡的巧合……”


    他沟壑纵横的脸挤在一起，硬生生从眼缝里挤出几滴眼泪，左眼的眼泪流得顺畅些，便把左脸偏向蹙眉的秦佑泽，面对乔姎，依靠口中的干号声增添悲伤和悔意：


    “阿姎，是爹对不住你和你娘，爹听说你娘病逝的时候，伤心过度，未经查证，就听信了别人的传话。爹甚至都不知道你娘怀上了你，还把你生了下来……晚娘该有多痛苦啊。”


    “爹爹，你真的是我爹爹。”


    乔姎解下身上同心佩，拿在手中，怨憎和期翼同时出现在她的眼中，格外复杂。


    李高蓬拾起自己那半枚同心佩，与她手中的拼起来，合二为一，严丝合缝，砌合的折角都在向众人表明，这就是原装的一对。


    “女儿，你受苦了，我是你爹爹，是爹来晚了，爹欠晚娘的，这辈子也还不清了，索性我们父女俩还是活着相见，为时未晚啊。”


    乔姎终于哭倒在侧，与李高蓬二人父女相认，面面相对，泣不可仰，涕泗横流。


    李高蓬养尊处优多年的手描画着乔姎弯弯的眉眼，“这么一看，你与你娘，长得可真像啊，爹爹为何这么久都没有认出来呢？”


    乔姎一心陷入认亲的情绪里了，如同久溺之人终于看到了岸边，不顾一切地想抓住手边的浮木，抵抗澎湃的潮流，摇头，孺慕地望着李高蓬，回道：


    “女儿不怪爹爹，只要咱们相认了就好。”


    “如此，便是真相大白了。朕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十七年过去你李高蓬仍旧留着着半枚玉佩，也算情真意切，朕就不追究你隐瞒不报之事了，今日朕也做个见证，你父女二人可算是团聚了。”


    父女齐声谢道：“谢陛下宽宏！”


    众人见陛下都没有追责之意，纷纷高呼：“陛下仁义，实乃我大齐之幸啊！”


    如若这是云班主写的戏本子，这一幕大概是最终幕。


    所有误会都解除，阖家团圆，皆大欢喜。


    如若这是大齐史书，第五子接诏登基，后宫娘子离奇的身世也足以激发史官灵感的一笔。


    或许他们能流芳百世，美名远扬。


    怪只怪现实总差一步圆满。


    如露亦如电。


    在场的要说也都是皇亲国戚，大齐又传统重子嗣，谁没有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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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私生的、外室的子女？从未见过这么夸张的，嚎啕地生怕旁人不知道他李高蓬重情重义。


    那满嘴的鬼话，也就骗骗蒙在鼓里的乔姎。


    若真对原配有情有义，对女儿愧疚在心，十七年前奔着不做皇帝的乘龙快婿，也回乡亲自接了娘子去。


    但李高蓬好赖还是占了驸马的头衔，太后上座冷脸，旁的人忍着不说，免得沾上一身骚。


    偏偏还是有人无法忍受，迫不及待要揭开这场酣畅淋漓的惺惺作态，一把拽下戏台子的幕布，将对哭的二人拉回现实。


    “父亲大人先别急着感动啊。”


    李明月团扇半掩，轻咳打断：“缺席了十七年，总不是三两句话就能弥补过去的，父亲对乔娘子和她的母亲，可有什么安排和交代？”


    好不容易糊弄过去，李高蓬怕急了这个不省事的女儿又闹出什么没法儿收场的幺蛾子，忙不迭地顺着：“对，对，静安说的对，为父正是这样想的。阿姎，往后你若有甚么想要的，想玩的，只要爹爹能做到的，一定都给你。”


    “爹爹，女儿不要荣华富贵，金山银山，女儿只要能够常侍爹爹身边就满足了。”


    李明月笑了声，凉凉的似凝了清晨的冷霜，“乔娘子，你初认父亲，不知道的。做大人的呢，都会说这一套哄小孩儿的话，至于将来做不做的，做到什么程度的，晚辈难道还能越过去指责长辈吗？不说别的，若我没猜错，乔晚娘的骨灰，现在是否还孤零零地埋在襄州坟陵上？”


    看戏看了这么久，李明月终于为自己的筹谋，画出最终章的第一个乐章。


    “父亲难道就没有什么表示吗？”


    李高蓬感觉到，今日一直都是李明月在推着这一切走的，她似乎对自己认下乔姎一事很是积极，但是堆满油脂缺少点墨的杏仁儿大的脑袋，却很是想不通李明月的动机。


    总不能是因为她心善吧？


    李高蓬打了个冷战，目光四下游离，避免与李明月幽深的眼睛对上，他支吾着试探：“当然，当然有表示，为父明日……不，回去后就派人将晚娘的骨灰接回，好好安置？”


    李明月点点头：“父亲所为自然是好，娘娘从小也一直教导静安，逝者虽已逝，生者却不能就此忘怀，还需好好供奉。乔娘子母亲一生孤苦，父亲少不得多请法事，立牌位，供香火吧？”


    李高蓬逐渐急促：“自然是要的。静安，为父知道你是关心，只是你还小，大人的事情大人自会安排，此事与你没有关系，你就莫要问了。”


    李明月不肯罢休：“静安只问一件事，只一件，父亲想好了再答，此后再多，静安都不再过问，任由父亲自己安排。”


    李高蓬有不好的预感。


    只见她上前一步逼近：“乔晚娘的牌位上，父亲打算请人写何字？先妻先室？还是爱妾？”


    乔姎急匆匆地一把推开她，瞪着冒了火星的眼睛，充满恨意：“我娘才不是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