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高蓬这几日眼皮就在突突地跳。


    起因是从不关心他的女儿近日对他关注地过于反常。


    晨昏定省都不缺席，傍晚一到家就见着李明月在翠竹园的樟椅上，淡着张小脸儿，和李老太太、胡氏话闲着等他用饭。


    李高蓬背地里狐疑地问李老太太，她都说些什么，李老太太说她好像转了刁蛮性子开始忆往昔。


    李高蓬可不信。


    这死丫头高傲地很，根本瞧不上李家人。什么父亲祖母，在她这里只是个称呼，她必定是暗中谋划什么要搓磨他们。


    于是他更加警惕。


    看得出来，大部分时间她是不耐烦的，装都不装。


    他说话时她就摆弄着她那从宫里带出来的劳什子白毛猫崽子，看天看地两眼放空。


    坐姿也是极为不放松，腰背直着不靠椅背，脖子梗着像死都不低头的丹鹤。


    跟那个女人一模一样。


    让人看着就烦。


    还总冷不丁地问些他不敢说出来的秘密，被他胡乱编谎话搪塞，就用那双清清凌凌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看得他汗湿了一后背。


    那白毛畜生在府中作威作福，将他精心养的牡丹丛踩得七零八落，又抓花了他的衣裳带子，走线走得拖地，它竟然还躲过了他下令守在书房外的小厮，从那么隐蔽的地方叼出藏起来的残缺玉佩。


    李高蓬当然欲夺回来。


    可他竟抓不住左闪右躲的小畜生。


    抄起墨台砸下去的前一秒，她出现在角落，轻轻叫一声猫崽子文绉绉的名字，那不通人性嗯畜生就装乖地抖着尾巴跳过去。


    幸好他眼疾手快，趁机勾住玉佩绳，着急地把老腰都闪了。


    晚上宿在胡氏房里，深更半夜又梦见那女人淌血的眼睛，他双手抓挠，两腿直蹬，魇在她恶狠狠阴森森的控诉里醒不过来。


    醒来后不住地念叨，疯女人，疯女人！


    也不知道念叨的是亡妻还是女儿。


    几日下来李高蓬胡子拉碴，精神萎靡，腰痛难忍，疑神疑鬼，只想远远地逃开她这个压力源，今日终于等来了宫宴，这小祖宗赴宴出府。


    放以前女儿被请，父亲没门这种情况，必定像刀子一样割碎他的自卑心，现也顾不上了，清晨派人套好马车，赶紧送这个折磨人的祖宗上路。


    前脚刚走，后脚大门锁上，胡氏给他按摩着僵硬的后腰，他发出畅意慰叹。乖巧懂事的二女儿过来说，要请朋友上门，也随手应了，连哪家娘子都没仔细听。


    可他的右眼皮还是在跳。


    一抽一抽的，让心落不到实处。


    胡氏手从他后腰上拿下来，转而柔暖着偎在他肩头，笑他多虑。


    道李明月如今终于有了长姐的模样，懂得补贴家里，关心弟妹，前日还说要见见云清的好友，把把关。


    “许是普陀寺一遭，郡主认识到出了事外人是靠不住的，还是得靠着咱们，靠你这个爹爹呢。”


    李高蓬被胡氏描绘的美好的愿景迷惑了七八分，须知乌鸦还能反哺，正当胡氏鼓励着他多与李明月修复父女之间的往日没有的情分时，那余下的二三分却被破门的响声撞地烟消云散。


    “老爷，姨娘，宫里来人了，来了好多带刀的侍卫，说请您即刻入宫去！”


    嬷嬷连滚带爬地进来通传，李高蓬慌手慌脚地披上外衫，胡氏也哆嗦着给他系腰带，搭错了扣子，慌乱间还把外鞋给踢没了。


    “你放开我自己来，嬷嬷，宫里来的是谁为首？可说了来意？”


    “这，为首的是个年轻的太监模样，冷着脸怪吓人的，那些人齐刷刷刀一亮，只说圣上请您入宫，多的，奴婢也不敢问啊。”


    一把推开帮倒忙的胡氏，李高蓬狼狈地趴在地上找鞋，脸变得比天儿还快。


    胡氏尴尬地搓搓手：“老爷，许是陛下在宴席上突然想起您了，觉得亏待了您，也会未可知啊。”


    “不会，不会。”他嘟囔着，“陛下不会突然想起我。”


    “老爷您友善同僚，勤勤恳恳，同僚或为您不平，替您进言了罢。”


    胡氏虽恼他甩手翻脸的速度，却也总愿意在这种时候显摆自己是比旁人更温柔解语的，围着李高蓬，跟在他身后团团转。


    “老爷，宫里的人闯进了您的书房，不知在搜什么，您快去看看罢！”


    “我的官帽！别转了，快找我的官帽！”


    “砰砰砰！”


    “都尉大人，陛下请您进宫问话，可不敢叫陛下久等，您再不出来，咱家可就带人进去请您了。”


    李高蓬扶着颤巍巍的官帽，陪笑：“曲公公，让您久等了。”


    李云清那头没走远，听到了动静，也被惊动，从后院歪着腰出来，好声好气地劝：


    “这位公公，有话好好说，我爹爹好赖是官身，又不是不讲理之人，您一言不发就搜查我家，总要给我们个讲的过去的道理吧？”


    曲同哪儿把李云清放在眼里，越过她，只看向她身后探头的娘子，比起李云清柔柔缩缩，那娘子则更为胆大跳脱。


    他掂量着手中侍卫搜寻出来的玉佩，细长眼睛一扫，凉凉笑道：“巧了，乔娘子也在此处，倒省了咱们再多跑一趟。”


    “来人，跟咱家一起护送李都尉和乔娘子入宫。”


    李高蓬不可置信，黢黑眉毛拧巴地如毛毛虫，眼睛瞪得如铜锣湾那样大，很是想不明白，为何没有相认的女儿会从小女儿房里出来。


    李云清更加错愕，一时之间忘了拦着，就叫卫军一把将她身后的乔姎薅了出来。


    这二人被威胁着并排一站，不看不知，一看叫李云清吓了大跳——乔姎眉目轮廓，竟不知哪里和父亲大人有五分相似。


    李高蓬也顾不得狼狈，脑海中警铃大作，除了那件事，宫中又为何会兴师动众地宣他二人一同进宫呢？


    要知李高蓬此人有很大的雄心壮志，或许是从……进京赶考途中他从未见识过的繁华盛景开始的。


    或许还是要更早……


    学生同窗时听到的，第一则榜下捉婿的逸闻美谈，在他贫瘠的土壤上点了一粒种子。


    为了夺取凤凰，贪婪狠辣算得了什么？


    同吃同住，落榜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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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害的同窗至死不知，李大才子已有婚配，证人更是无从谈起了。


    他预感，那些深埋的不堪往事，如同被封死的枯井，年久失修，已漏出天光。


    但这也的确不是什么光彩事。


    琼楼的盛筵已经散了，去程和回程两拨人遇上，一方难堪地恨不得把头埋到土地里，一方便要把头从土地里拔出来。


    踏进金銮殿，除却一粗麻布衣跪于大殿，见还有一众人等，互相不说话，安静地连根针落地都能听见的滋味。


    一迈过门槛，都齐刷刷地看向他的脚步，不少人像平生第一次见个陌生人似的，饶有兴致，怀揣恶意。


    “臣李高蓬，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高蓬飞快地瞥一眼圣上脸色，又见秦佑泽三两步地挪过来，粗声粗气地训斥曲同像押犯人般护送乔姎，疼爱非常，一眼都不分给作壁上观的李明月。


    蛇鼠一样的人物，是最善算计的，自乔姎来到上京，李高蓬一直躲在暗处观察，对于要不要认下这个女儿，也从一开始的万万没有胆子，逐渐变了态度。


    假若乔姎真能做上五皇子妃……一个暮年将死的裴太后又有何惧？


    若是当不成，圣上保李明月结亲，左右他也不吃亏。


    曲同挥手遣退卫军，自个儿上前复命回话，并将袖中那枚同心佩呈上。


    “陛下，您请看，李都尉家中果真搜出了信物。”


    圣上将那玉佩来回翻动，回忆乞巧时见过的乔姎的玉佩，点了点头，遂递给西侧的太后。


    裴太后脸色黑如墨汁，厉声呵斥：“李高蓬，你欺君瞒上，好大的胆子！”


    “还不速速从实招来！”


    那么多日的惴惴不安，终于落了地。但可不能直接认下，认下不就是承认欺君了吗？


    在一路取舍后，他反而从容地演起来，帽冠挡住眼中的寒光，先是假模假样地问：“臣不知太后娘娘指的什么？臣今日一直赋闲家中，从未多事，家中老小皆可为我作证。”


    “娘娘，臣自知在娘娘心中，自己从来不是一个佳婿，但臣自诩洁身自好，兢兢业业，孝顺长辈。若臣哪里做得不如娘娘的意，开罪了娘娘，再有万般不是，也请娘娘明示，臣也好改正啊。”


    太后将那玉佩砸向跪在殿前的他身上，“证物都摆在这里了，你还不肯老实交代。李高蓬，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若不把当年你是如何隐瞒已有婚配，蓄意蒙骗仪和的事给哀家老实交代清楚了，就等着在慎刑司里受罚，一辈子也别想出来！”


    李明月看不过他的装模作样，道：“这么多年的事，父亲又多年公务繁忙，广结好友，怕是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吧……”


    她笑笑，“一时之间记不起来也正常。不如这样，咱们先请云班主讲讲，十七年前他遇到的奇事，如何？”


    李高蓬这才注意起这个自他一进来就跪在殿前的白衣，绞尽脑汁，终是不认识他的脸，自觉没见过他。便无所谓道：“莫非这位云班主知道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倒是奇了。”


    “父亲且听罢，更奇的还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