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6

作品:《[血源诅咒]月食

    抵达住宿时,时间已是深夜。


    没有星光的夜晚,残月隐藏在乌云之后。远方的教堂尖塔高耸,屋顶陡峭的建筑鳞次栉比,如同牙齿一般错密地遍布在油灯昏暗的街道两侧。


    雕花的铁门缓缓开启,衣着华丽的门卫侍立在门廊两侧。马车的声音由远及近,一名男仆快步上前,在马车停稳时摆好踏脚箱,时机掌握得分毫不差。


    随着一声轻响,车厢门由内至外打开。戴着黑色三角帽的猎人步伐稳健地踏下马车,转身朝身后的人伸出手,掌心摊开向上。


    本打算躬身上前的男仆动作微僵,将伸到一半的手默默收了回去。


    她离开车厢,将手放到玛利亚的掌心里,先踩到踏脚箱上,然后才缓步踏到门廊前的碎石地上。


    她松开裙摆,将戴着手套的手交握于身前,期待地望了玛利亚一眼。玛利亚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表示她刚才做得不错,表现得非常正常。


    出来迎接三人的管家简单地做了一下自我介绍。即将步入前厅时,她隐约感到二楼传来一道视线。仿佛被人注视的感觉让她下意识抬头望去,却只看见了二楼垂拢的窗帘。


    漂亮的、酒红色的丝绒窗帘。


    屋内装饰得富丽堂皇,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水晶吊灯光芒璀璨,到处都是镶金边的巨大油画。这座宅邸的主人靠纺织业发家致富,在当地颇有名望。由于死亡事件距离此处不远,他深感不安,于是热情地为前来调查案件的猎人提供了食宿。


    至少,她是这么听说的。


    她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发现这座宅邸的主人真的很喜欢红色。花纹繁丽的墙纸是勃艮第红,刺绣精美的挂毯是牛血红,沙发和座椅则是鎏金的宝石红,雍容华贵的做派让人印象深刻。


    一抹高挑的身影沿着大厅中央的楼梯拾级而下,守寡的黑纱也无法遮掩那玫瑰般明丽的容貌。见到来者,在三人前方带路的管家似乎显得有些不自在,他恭恭敬敬地低下头。


    “罗莎琳小姐。”


    那明艳夺目的身影就算是女性也会忍不住多瞧上一眼,但这并不是她的目光在对方身上停留的原因。


    “想必这几位就是父亲邀请的客人了?”


    身着黑纱的女人笑了笑:“父亲最近状态不太好,我劝他早点歇下。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各位包涵。”


    “您言重了。还请代我们向老先生问安,祝他早日康复。”


    进屋时,玛利亚将帽子摘了下来托在左手里。


    那两人对视时,她感到了一种微妙的相似感,但这感觉具体出自哪里,她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


    不过,在这种场合,若没有他人主动引荐,她作为“未婚女性”也不应该开口就是了。


    眼中笑意微深,那道身影朝立在原地的管家道:“瞧我,客人们长途跋涉,估计都累坏了。赶紧带我们的客人前往客房吧。”


    这是她第一次拥有自己独立的房间。


    位于三楼的房间俯瞰着庭院,豪华的装饰和楼下的大厅画风一致。她往四柱床上一扑,差点被蓬松的鹅绒弹回来。


    她滑回地上,打开行李箱,将自己唯一一套换洗的衣服在壁橱里放好,将梳子拿出来放到梳妆台上,然后将帽子一挂,手套一摘。


    她从来没有住过这么奢华的房间。虽然哪哪都好,待会儿据说还会有仆人将热水送上来——她都多久没洗过热水澡了——但就是有一点美中不足:


    这个房间里没有玛利亚的气味。


    她走到窗边,提起拉窗。玛利亚的房间在她房间的左边。她探出身子,朝左侧望去——铺着瓦片的屋顶并不难爬。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她从窗边缩回身子,怀着轻快无比的心情,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


    一打开门,玛利亚的身影果然映入眼帘。


    她从来不会错认玛利亚的脚步声。


    银发的猎人竖起手指,她乖乖噤了声,但仍用亮闪闪的目光望着她。


    玛利亚将门在身后带上,没有往房间里再进一步。她站在门边问她:


    “你最近还有感到不适吗?”


    窗外春寒料峭,屋内的白色大理石壁炉烧得正旺。


    她摇摇头,表示那古怪的症状并没有复发。至于会出现在她梦里的画面……那是只属于她一人、她会心甘情愿带进坟墓的秘密。


    银发的猎人看起来似乎放松了一些。


    “如果,”猎人顿了顿,“……如果出现类似的情况,你可以到隔壁来找我。”


    玛利亚重复:“我的房间在左边。”好像生怕她会走错房间似的。


    她张口欲言。


    玛利亚看了一眼她房间打开的窗户,然后又朝她看了过来。


    “用走的,不能爬窗。”


    她闭上了嘴巴。


    “若有其他突发情况,记得敲墙,以三次为信号。”


    叮嘱完毕,玛利亚才重新打开门,让走廊里的烛光照耀进来。


    她巴巴地站在门口,望着玛利亚离开的方向。


    “晚安。”她说。


    步伐微顿,那个身影在原地停留稍许。


    玛利亚侧过头。


    “晚安。”银发的猎人嗓音温和。


    那个晚上,她是枕着玛利亚温柔的声音睡着的。


    第二天一早,她和路德维希面面相对地坐在桌边享用早餐。


    一个大长桌,就他们俩人坐在豪华得不像话的餐厅里安静吃饭。


    路德维希率先打破低迷的气氛。他说玛利亚有事先出去了,这次的案件比较棘手,她得先扫清一些障碍。


    比如?


    案件的死者包括市政厅的议员,因此有一些关系需要疏通。


    路德维希说,在大城市里追踪猎物就是这方面比较麻烦,狩猎野兽之前还得先处理人际关系。绝大多数猎人都是离群索居的怪人,根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这次的任务会交给玛利亚实属情理之中。


    和其他猎人不一样,玛利亚了解“政治”。


    她问路德维希,既然玛利亚去处理那什么政治了,他们今天要做什么?


    ——你去过集市吗?


    她摇摇头。


    黑发的青年放下刀叉,告诉她,那里是最好收集情报的地方。


    白天,在夜雾的笼罩下显得阴森诡秘的古老城市揭去面纱。路德维希所说的集市位于老城区,是平民扎根聚集的地方。


    崎岖蜿蜒的道路,两侧的石头建筑挨挤过来,将天空遮得只剩一条狭窄的缝隙。污水沿着沟渠汇入下水道,晾衣绳上的陈旧衣物在风中飘舞。暗灰的煤烟从烟囱里飘向天空,汇入笼罩整座城市的烟雾。


    踏入集市所在的广场后,视野豁然开朗。各种各样的声音、气味和色彩包围过来,她挽着路德维希的手臂,只觉得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为人群的体温而变得热乎了起来。


    她嗅了嗅空气里的味道,然后扯了扯路德维希的袖子,自信地示意他跟着她来到一个卖馅饼的摊贩前。


    小摊前排起的长队证实了她的判断——这是这个集市里生意最好的小吃摊。


    路德维希和周围的客人攀谈的期间,她好奇地左右打量,一会儿看看这个卖肥皂的,一会儿看看那边的手工艺品。


    人群骚动起来时,她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骚动的来源。一个戴着破旧帽子的青年夺过旁边行人的钱袋,头也不回地朝着集市旁的小巷飞奔。


    她想都没想,松开路德维希的手臂就追了过去。


    周围的人群变得模糊起来,只有那个青年奔逃的身影格外清晰。她飞速穿过人群,避开推车和摊贩,锁定那道身影跟着他窜入小巷,然后踏着散落的木箱往前一跃,轻轻松松拦去青年的去路。


    那青年脸色一白,随即突然将钱袋往前一扔。她转过身,他的同伙接住钱袋,转身拔腿就跑。


    原来是团伙作案,她想。


    ……但是人类真的好慢啊。


    人类逃跑的动作,好慢。


    心脏在胸口砰砰直跳,无法言语的快意充斥着心扉。她感到身体好轻,心情好愉快,整个人都好像要飞起来了一样。蹿出小巷的刹那,一辆马车迎面而来。她没有收住步伐,往前一跳,手掌撑住马车的车顶,整个人直接落到马车顶上。


    不远处,石头铺就的大桥上人来人往。抱着钱袋的青年露出见鬼的表情,慌不择路地继续往前逃命。


    她无视马匹的嘶鸣和人类的喊叫,跳下马车、飞速越过街道,避开惊诧的人群跳到石桥的护栏上,没跑出几步就已经追上了那个青年的身影。


    她看准时机,飞身跃下栏杆,抓住那个青年的手臂往后一扭,他发出了无比夸张的惨叫,轻而易举就被她按到了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觉得这人实在是有些反应过度。那张脏兮兮的脸涕泪交加,五官因为疼痛皱在一起,嚎得像是要被送去屠宰场的动物。


    但就在这一刻,周围的声音如海潮回涌而来,人群的身影再次变得清晰。她转过头,聚集在不远处的人们窃窃私语着,或惊诧或畏惧地望着自己,没有一张脸露出友善的神情。


    “露娜。”路德维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黑发的青年伸出手,抓住了正在不断痛苦扭动的青年的胳膊,示意她松开束缚。


    “你把他手臂扯脱臼了。”


    “……”


    “……噢。”她松开手,终于想起玛利亚叮嘱过她要注意自己的力气。


    她站起身,路德维希扶住那个青年的肩膀,推拉着他的手臂“啦擦”一声,把脱臼的手臂装回去了。


    至于被她捏碎的骨头,那就暂时没办法了。


    青年仍在鬼哭狼嚎,她像犯错的小孩子一样,绞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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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站在一旁。至于她的帽子,早就在刚才追小偷的过程中不知道被风吹到哪里去了。


    卫兵打扮的身影拨开人群,面色铁青地走过来。路德维希赶紧站起身,拦到她身前和对方解释起来。


    完了,她想,闯祸了。


    两小时后,她和路德维希坐在市政厅的办公室外,垂头等待玛利亚来提人。


    银发猎人的身影出现在门边时,她像失物招领处的小孩子一样迫不及待地站起来,旋即又想起自己闯的祸,脑子里生锈的齿轮终于飞快转动起来。


    如果她是符合这个时代标准的淑女,这种时候她应该做什么来着?


    “……噢,”她往玛利亚身上一靠,露出无比柔弱的神情,“你总算来了,我好害怕。”


    在大街上看到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行窃,她怕得不得了。


    “……”


    “……”路德维希欲言又止。


    玛利亚在原地静立片刻,好像轻轻叹了口气。她抬起手,拍拍她的背。


    “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也不知道玛利亚和城镇卫队的队长说了什么,当那人再次打开办公室的门时,他只是阴沉地朝路德维希和她的方向看了一眼,挥了挥手示意卫兵放人。


    被小偷抢走钱袋的一家三口等在市政厅外。见到两人毫发无伤地走出来,那对年轻的夫妇松了口气。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孩子朝她伸出手:“……狼。”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身后——没有尾巴——影子也一切正常。


    那孩子仍在牙牙学语的年纪,连话都说不清。他就那么直勾勾地望着她,同时含糊不清地重复:


    “狼。”


    她抬起头。那位母亲朝她歉意一笑,转身和丈夫没入人群之中,很快就在碌碌众生中失去了踪影。


    ……


    “我听说集市那边出现了不小的骚乱。”


    深夜,地毯猩红的图书馆被烛光照亮。身着黑纱的女人靠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将玻璃酒杯凑到唇边抿了一口。


    在书架前翻阅书籍的猎人没有回应。


    “你工作一整天了,不来一杯酒解解乏吗?”


    “……感谢你的好意,但我不饮酒。”


    “真冷淡。”女人托着脸颊,胳膊肘搭在沙发上。“让我猜猜看,你已经在停尸的地下室见过我的丈夫了?”


    翻动书页的动静一顿,银发的猎人终于转过头。


    女人笑道:“那个死去的市议员——他是我的未婚夫。官商勾结,没什么新奇的,不是吗?”


    她努了努嘴,示意猎人看向自己身上的黑纱。“托他的福,接下来的半年内我都不能参加社交界的任何活动,只能蜗居在这无趣的宅邸里。”


    “所以帮帮我吧——帮助我这可怜的寡妇,排解一下郁闷的时光。”女人放下酒杯,端庄地将手交握于怀中。


    她勾起唇:“那个可爱的小东西,和你是什么关系?”


    “……”


    银发的猎人收回视线:“我来此是为了调查你未婚夫的死因。如果你需要的是能逗你开怀的对象,你之前提到的集市一定有能满足你需求的灵丹妙药。”


    “好了,我明白了,不把话说明白你是不会搭理我的。”女人叹了口气,重新向后靠到沙发上。


    “你为什么会成为猎人?”


    “如果你想听故事……”


    “我的曾祖母曾经是个贵族。”女人毫无预兆地开口。维持着妩媚的笑容,她不紧不慢地继续道:“她来自遥远的异国,只一眼,就虏获了我曾祖父的芳心。”


    “但是她性格古怪,从不曾和他人谈起自己的故乡。她无法融入当地的社交界,不论对谁都高高昂着头颅。直到死,她都保持着那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图书馆的壁炉火光摇曳,女人的身影背着光。盘在脑后的发髻有几绺头发松散地垂落到脸侧,她的皮肤比常人苍白,沾了酒液的红唇似血,看起来艳丽又妩媚,气质近乎妖异。


    “……从小,我就被告知我和曾祖母长得很像。”


    “她是个怪女人,我是个疯女人。但今天看到你——”女人顿了顿,“看到你我才知道,原来那些关于我曾祖母的传言都是真的,你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来自同一个受诅咒的古老家族。”


    银发的猎人静静立在原地,阴影在猩红的地毯上被壁炉的火光拖得很长。在她身后不远处,鎏金的油画挂在书架上方,肖像画里的女人肤色苍白,眼神冷傲,五官完美得让人觉得缺乏实感,仿佛比起真实存在的人更像人类用想象描绘的东西。


    青色的眼瞳没有波澜,玛利亚神情寒凉,同样苍白的面容如月色清冷美丽,透出冰雕雪砌的冰冷气息。


    “告诉我……”明明背对着火光,女人的眼睛里却有一种奇异的亮光。


    “该隐赫斯特——是个怎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