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决裂
作品:《东宫伴读》 三日后,常宁消了些气,裹着兜帽往太子府去。
方俞周笑着颔首致意。常宁矜持地一扬下巴,也不搭理他,径自去寻李稷。
廊前檐下换上了新的琉璃宫灯,丝绦在风里飘摇。深秋寒凉,日光洒在这座修葺之中的府邸上,半新半旧之间,也焕发出别样的光彩。
游廊里挂着几只精巧的鸟笼,宫人早就放食换水。常宁来者不善,却也不急着进去,驻足调弄那只绿鹦鹉。
鹦鹉扑棱着叫道:“来了,来了!”
常宁恐吓:“炖了,炖了!”
鹦鹉吓得往后缩,撞在笼面上,“坏了,坏了!”
常宁还待再去吓它一吓,等会儿就把它们一溜烟全给放了,谁让李稷宝贝它们。不等她行动,身后便传来一道熟悉的嗽声。
李稷静静看常宁,凤目闪过笑意。
常宁脸上的笑却消失地一干二净,扭头瞧了瞧,令声道:“找个能说话的地方。”
李稷颔首,对常宁拿乔耍性也不侧目,屏退了众人,引常宁坐下,推过去几碟精致美味的糕点。
常宁注意到了。虽是她爱吃的,但她才不吃呢,微昂下巴,将他自上而下打量而过:“喂,你前几天那话,什么意思?你还娶谁?”
李稷道:“孤拿来哄骗人的说法。”
常宁:“我不信!你一定是不喜欢我了,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三心二意、脚踏两条船的人!好哇,你不止钩着我,还一边害着旁的姑娘家,实在没有比你更坏的了!”
她咄咄逼人,李稷并不恼,胸臆中反而有种莫名的情愫。
正是在意他,方才质问他。
从没与人起过这样的争执,既关风月,又关于常宁,李稷垂眸思索应对之法。
室内的沉默寂静却又让常宁忆起暗自垂泪的时刻,不觉便眼眸酸涩,半是委屈半是怨怒,低下头去瞧茶汤中倒映着的自己。
她想听到李稷坚定的否认、认真的反驳,最好拿出叫她一句话也说不出的证据来。可李稷什么都没有,只有愈发长久的沉默,还有隔了许久才挤出来的干巴巴的话语。
李稷道:“孤只爱你一个。从前是,如今是,往后也是。”
可这根本不足以抚平常宁这些时日的仿徨、委屈、以及怨愤。
常宁仰脸,眸中已是泪光点点。
李稷:“别哭。”
常宁哇地一声哭出来,“你凭什么不理我,我不来找你你就不来找我。明知道我在意,还一句话都不给我捎,擎等着我来问你!”
李稷道:“孤派人递了帖子,邀你到府上来,你不来。”
常宁道:“这能一样吗?难不成我是同那送帖子的小厮处在一起不成?我还不如随便拉个人再不理你了呢!你不找我,不就是打量着我没你的公务重要,不就是寻思着我会来找你?”
李稷此刻才觉出不妙来。他如今,替人拭泪遭人回避冷眼,待要回话,却不知该先回哪句。
可有一句却格外刺耳,仅仅滑过耳畔,便教他有种血液逆流的冲动,“莫胡说。小厮怎配得上你,又怎比得过孤。”
常宁颇有些失望了。
李稷亦非蠢笨之人,自知失言,便道:“孤一时心急。若有孤的不是,你一一指明,孤改正就是。”
常宁却觉齿冷。她此次过来,七成是奔着一刀了断来的,自然先入为主,费尽心思寻找能够支撑她抽身的证据。
可观李稷态度,全然不觉有错。恍惚间,常宁便觉置身寒冬腊月,心肺都教冰雪冻了去。
常宁敛眸,扯出个笑,“那殿下,你何不娶我呢?”
李稷面色陡然阴沉,险些攥折了腰间玉组,“你我同为男子,怎可行此事?”
常宁拉起李稷一只手,双手合着,语出惊人,“我是女子,就可以了吗?”
李稷也不禁被这简短的一句话激得心神荡漾,随之又泛起滔天苦涩。
他闭眸,又慢睁眼,平静无波,“不。”
常宁手紧了一下,追问:“为何?”
李稷瞧一眼常宁。浅栗色的发,明灿灿的,柔润亮泽。白皙细腻的脸庞上,那双茶色桃花眸如一汪春水,蕴着说不尽的绵绵情意。
“你的祖母,是位异族人?”
常宁一把推开李稷,蹭地站起来,连泪都流不出了,咬牙道:“你混蛋!”
李稷再度闭上眸子,强压下揽人细哄的念头。
都是命。
老天既教他同常宁相遇,却又多么可笑呵,偏将他二人都托生了男儿身。
这世道容不下他们。
李稷不惧讽嗤,也不惮于下手压下旁人的非议,见这些话一句也传不到常宁耳中去。
可漫漫余生,李稷怕,他怕常宁想岔了,去幻想那若为女娇娥的荒诞怪梦。
他已不求子嗣,也愿舍弃□□,只要同常宁在一处便好。
李稷道:“你认了吧。”
“是,我就是认了!”常宁叉腰踱来踱去,忽地顿住,勾出个悲戚嘲讽的笑,“我们就到此为止吧!”说罢,便要出了内室往外走。
“站住!”
身后传来李稷饱含隐怒的喝声,常宁身形却不带留恋的,只一味要去拔那门闩。
在常宁碰到门闩前,李稷攥住常宁伸出的手,寒铁一般强硬地将人扣在怀中,“你冷静些。”
常宁冷笑道:“我很冷静。自那天听到您与方大人谈话,我便打定了主意要翌日来讨个说法。可巧您递了帖子,我就日日盼着您来找我,盼了整整三天,却连您的影子都没见着。”
李稷软了声:“是孤的错,莫再想了。”
“您听我说。我想了三天,究竟该如何待您,模模糊糊便有个念头……”
“别说了。”
“我只想今日来瞧一瞧,看看往日里我爱的,究竟是我的殿下,还是我杜撰幻想出的人物。”
“孤让你别说了!”他声中的威势,以及那不可遏制的怒意,衬得他犹如猛虎饿狼。
常宁愈发坚定,微沉的语调中带着叹惋,“今日一见,终究是我福薄,与您无缘。我便祝殿下往后觅得良缘……”
润泽的唇,一张一合之间,吐出的尽是锥心之语。
李稷素日来只知晓,那唇是柔软的,碰触时却又如冰酥酪一般,叫人恨不得尽数吞吃了去。一字一句,几乎要戳破李稷心脏。
他不想再从这张嘴里听到任何叫他烦闷至此的话语,便亲身去堵住了。纵是要说,那便只请到他身体里去说,只说与他一个人听,说与他的心肺脾脏,说与他的血脉经络,最好叫他也听不清这密语!
这些叫嚣着的狂悖的情愫,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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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破他皮肉。与曾经宿夕相伴的恋人拥吻的滋味,也叫他沉溺。
但在对上常宁浮上恐惧的泪眸时,李稷收敛情思,堪称温柔地伸指拭去常宁眼角的泪意,“怎么哭了?”
常宁早被李稷板着肩膀转了过来,无他相对,低眸道:“你弄疼我了。”
李稷道:“孤看看。”
常宁沉默着往后缩了一下,脊背抵上门板,别过头去,“不要。”
此间如此寂静,饶是已经迈出了第一步,然而中道却又遇上拦阻。常宁在如斯静默中,浑身紧绷,心惊肉跳,出口的每一个字,连她也不知是否合适。
李稷大概疯了罢。
“孤没疯,”李稷似笃定,又是哀叹,“是你负了孤。你欲弃孤于不顾。”
早在方俞周提起英国公的辞呈时,李稷便嗅到了危机。那时他曾以为,这危机便是如何劝说常宁留下,而不是随父母一同迁回祖地。
他虽亲缘浅薄,不得父皇母后偏爱,却知道他的恋人与父母亲关系极好,在家中受尽宠爱,恐怕要在离别间踌躇犹豫。
但李稷从未想过,原来这所谓的危机,竟来自于恋人的决裂。
无妨。
有志者,事竟成。
李稷绝不放手。他轻轻抚了抚常宁肩头,“不要走了,留在这里。”
常宁尽力掩盖声音中的颤栗,“今夜?”
李稷笑道:“今夜、明夜、夜夜。”
常宁面色煞白,“不、不可!”
李稷从鼻子里溢出一声笑,如喷洒鼻息的猛兽,寒刃般的眸光刮视常宁,“不可?你若负了孤,一去不回,孤可如何是好?”
常宁浑身发僵,“殿下说笑,我、我岂会负了殿下?我爱您都来不及。”
李稷颔首,替常宁理理鬓发,触到濡湿之意,暗藏杀气,“宁宁,孤不曾负你,你为何负孤?竟或是——你有了旁的爱侣?”
“没有!”常宁斩钉截铁。
李稷拖长了腔调,“哦?为他隐瞒?孤猜猜,是他,还是她?”
常宁有些溃散了,再忍不住,泪珠滚滚而落,环臂抱住李稷腰肢,脸颊埋在他胸口,惟有这样才能避开他的视线,在他钢刀一般极具侵略性的气势中觅得喘息之机,“没有,都没有!我只有您!”
悔之晚矣。
常宁记忆中的李稷,虽冷峻少言,却不舍得对她加一句重话,对她百依百顺,相处时更注重与她保持距离,不会唐突地便来亲密。
即便是从前她和无忧被李稷撞见了,亦没有如今这般迫人。
常宁是真真切切地体察到了后怕与迷惘。
李稷又何尝不痛?
可每每欲放过常宁,满心满脑便又是常宁轴着脸要与他决裂的场面,登时血脉贲张。
又仿似耳朵深处有道声:看吧,他的宁宁,就是这样吃硬不吃软。
所有那些软言软语待常宁的,都逃不过被抛弃的命运。
“孤只当你没说过那些不痛快的话,你我如初,你可愿意?”
常宁用力点头,抬眸望去,只看到李稷滚动的喉结和凌厉的下颌。
李稷便含笑了,板正常宁,“用过早膳来寻孤,在孤这里用过晚膳再回去,可好?”
总算能回家了,常宁连连点头。
“那便记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