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离心

作品:《东宫伴读

    “娘!”


    天色渐暗,常宁才疾步踏入英国公府,抹一把父母去寻姜夫人。


    气喘吁吁地站定,就落入一个带有馨香的怀抱里。姜夫人拿帕子轻柔地给常宁擦汗,抱怨道:“出去半日,怎么瞧起来就憔悴了?”


    英国公哼哼道:“她那是高乐了,念不及她家里还有老父老母。”


    “哎呀爹,你们可不老,”回到英国公府,常宁一颗狂乱的心安定下来,没骨头似的瘫在椅子里,“快别提了,就差那么一点,你们就见不到我了!”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英国公问道:“哪里不顺?”


    处处不顺!


    常宁一抬下巴:“你求我,我再说。”


    英国公一块果脯掷过去,常宁伸手接了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含糊道:“半个月走不了。我今天在外面,那可是给人当龟孙都不为过。爹你不知道多可怕,我差点就见不到我娘了。”


    姜夫人心疼坏了,握了盏温茶,一点点喂给常宁,“好孩子,慢些。”


    英国公沉默不语。


    常宁总算开心了些,偷眼看姜夫人,“娘,你真好看。”


    她其实不饿,毕竟在李稷那边用过晚膳才回来。可在太子府提心吊胆一下午,生怕行差步错,回了家便格外舒心,糕点果子吃起来也分外香甜。


    眼看常宁吃得差不多了,英国公问:“你细细讲来。”


    常宁握拳从头讲起,时不时骂李稷两句。当然,常宁可不像李稷那么不要脸,隐去了他亲她的那一段,只说他威胁她。


    姜夫人心有余悸:“上次他来咱们府上,我瞧着也是人中龙凤,岂知竟是这般面目。”


    常宁十分赞同,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他居然羞辱我!爹,他还羞辱你娘!他分明觉着咱们家有外族血脉,不配给他做媳妇呢!我真是看错他了!”


    英国公气得直捋胡子喘粗气,脸膛都涨红了,立马加入常宁。


    姜夫人总觉得不顺畅,“他这话,倒像前后矛盾似的,一边非你不可,一边却要推开你。”


    常宁那叫一个怒火中烧,“他肯定是想三宫六院,一面娇妻美妾在怀,一面又悄摸摸占我便宜!”


    再不合理,姜夫人也霎时被常宁这句话带了节奏,“不行,他绝非良配,早日脱身为妙。”


    常宁讪讪,摸摸鼻尖,“这不是快不了嘛。要不是我能屈能伸,今天就交代在那儿了。”


    在常宁的描述里,她就是最识时务的俊杰,而李稷则是世上最奸恶之人。得亏她用了妙计,才拖住了他。


    姜夫人美目流转,“你将你二人从前如何相处一一道来。既然急不得,那就慢慢来,一点点地,专和往常对着干,教他烦闷不堪,主动提出了断。”


    常宁捧腮膜拜:“娘真厉害!”


    英国公与有荣焉。


    可常宁也只是在家里嚣张,翌日到了太子府,照旧是蔫哒哒的。


    李稷果真如他所说“你我如初”那般,回到了昔日的模样,待常宁百依百顺。此刻他正抬了人下巴,关切问道:“怎么神色不好,昨夜没睡好么?”


    常宁一激灵,“好了好了,是我早上起来太无聊。”


    她可真怕他来一句,既然在家里睡不好,就搬来太子府睡云云。


    李稷敛眸:“孤这边很无趣?”


    常宁心里猛点头,口上却不敢接,只哄道:“哪里,我的问题。”


    她一副唯唯诺诺的小人姿态,李稷看了也觉新奇。知道常宁正是怕他的时候,他索性寻了由头往外去,留常宁一个人在花园子里闲逛。


    常宁好险喘了口气,迎面有群宫人捧了吃食茶水笔墨过来,恭声道:“奴照月,奉命侍候公子。”


    “你……你们都叫照月?”常宁瞠目结舌。


    众人异口同声:“是。”


    常宁惊得往嘴里塞了块桂花糕,“你们先下去。”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照月照月照月,禁不住去找李稷,“殿下,你能不能让照月回去?”


    李稷凝眸:“哪个照月?”


    常宁错愕了,“刘总管该知道吧?”


    刘总管委屈道:“奴才也是照月。府里上下,除了您和殿下,都是照月。”


    常宁:“!!!”


    李稷唇角微翘:“玩去吧。”


    昨日常宁气急之语,一字一句全绕在李稷心头。纵然知晓不可能,想起来常宁那句“不如随便拉个人再也不理他”的话,也教李稷沉思。


    无妨,侍候的人勤换着,叫常宁教他们的名字都记不住,专挑容貌有瑕的服侍常宁,李稷不信常宁还能移情别恋。


    宫人侍候笔墨,李稷负手行至窗边,垂眸凝视窗下芭蕉。


    此刻,凡是与常宁有来往之人,一一浮现在他脑中。昔日之常宁,轻浮喜交游,性情不定,青睐哪个,便掏心掏肺地对人家好。李稷不必过多思索,便能挑出来许多人。


    然而自从两人不消言说便能体味到情浓滋味起,常宁就断了诸多交游,那些浮华的烟花游乐之地,是再没有去过的,也不曾再同旁人过多亲密。


    那常宁近日转变,只能是与这三四日有关。若如此,倒无需忧虑,常宁心大,他捧着常宁玩一玩,过几日常宁就忘了,届时必能和好如初。


    常宁却不大乐意的。


    几个照月整日里围在常宁身边。常宁同哪个多说几句话,刚混个脸熟,以后就再也瞧不见这人了。


    数次下来,常宁热情消退,又兼之李稷忙碌,时常留她一个人在偌大的庭院里发呆,便有些闷闷不乐。纵是温书打马,也总没趣,常宁半日里都不带说上几句话的。


    等李稷偶得闲暇,踱步来寻常宁,常宁已歪在绣褥锦被里睡下了。


    李稷握着常宁素白纤细的手腕,拉起锦被盖上。常宁脸颊被殿中炭火的热气蒸得泛红,琼鼻樱唇,颇有几分活色生香之意。及至那清越的眉眼,却又隐带几许泪痕,仿若不久前流过泪似的。


    挑剔又难哄。


    也不知常宁从哪里沾染的习气,在外安卧时,李稷从未见过常宁宽衣解带,大多和衣一躺,任凭人如何劝说也不肯罢休。


    他伸指去解常宁衣领上的扣子,方才解了一粒,就被常宁捉了手,瘪嘴瞪上一眼。


    似是要斥责,又忽地忆起什么,委屈地将满腔话都咽下喉管。


    李稷:“不用膳?”


    常宁:“用不下。”


    李稷道:“起来。”


    “不去。”常宁是褪了袜履的,便有些羞赧,又不好明言,抿唇懒洋洋地拉过锦被蒙住脑袋。


    榻边一沉,常宁还没反应过来,李稷便撩开锦被挤进来,扳过常宁的脸细看,“又哭什么?”


    常宁生气了。她在家里信誓旦旦要和李稷抗争到底,真来了反而不敢妄动,又听李稷冤枉她,哼道:“是你哭了,才看我像哭。喂,你做什么?”


    “怕你不舒服。”


    常宁清清嗓音:“你出去,我要穿鞋袜。”


    李稷道:“区区小事,值当孤退避?”


    常宁转眸思索一瞬,忽而笑道:“那你过来,为我穿袜着履。”


    她虽算不上小霸王,可在家里也是上上下下都捧着的,才不缺李稷一个捧她的人呢。半日过去,常宁也探出来了,李稷似有几分愧意。


    那她要尽情使唤他,羞辱他!


    李稷侧坐于榻沿,并不动弹。


    常宁哼道:“切,假清高。”


    李稷轻飘飘看常宁一眼。


    常宁顺口就拐:“看什么看?还不许我说自己了?”


    李稷起身在脚踏上坐下,催促道:“快些。”


    常宁十分满意,撩开锦被,挪到榻沿,点评道:“你很像我的小厮。”


    李稷额角一跳,“你连袜履都要小厮伺候?”


    他既然问了,那常宁的答案就只有一个,“当然!”


    李稷又问:“可还伺候旁的?”


    常宁啧一声,“那什么贪花恋柳、初试云雨、左拥右抱……自然都是没做过的。”


    李稷默然不语。


    足骨纤细玲珑,晃在榻沿,白得发光。常宁催道:“快些嘛,我冷了。”


    李稷低头去拿罗袜,宽阔的肩背也随之塌陷,在常宁眼下暴露无遗。


    等他抬身时,常宁看准了,抬脚狠踹他左肩,不曾想竟没踹倒他,登时错愕。


    李稷捉住常宁足腕,嗓音如常,平静地给常宁套上罗袜,“消气了?”


    常宁恶狠狠道:“你松开!”


    李稷无奈:“既要人服侍,又要推人,你究竟要如何?”


    常宁:“我才没有无理取闹!你不搭理我,也不让旁人搭理我。你也不把我放在心上,什么都比我重要。我认认真真地生气,你还当我是玩乐!”


    李稷瞟一眼滴漏,将常宁的乌皮靴套上,“孤还有要事,走了。”


    常宁对着他脊背扔了条圆枕,他也不带回头的。


    见鬼的日子,若是要过上几十年,常宁想想就来气。


    他根本就一点也不在意她,既不在意她说过的话,也不在意她的心情,只顾着自己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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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乃至李稷还理所应当,概因他周围人皆是如此,待他毕恭毕敬是本分,讨他欢心也是职责所在。


    常宁又不是他的奴才,也不愿意一味捧着他哄着他。她更乐意被人哄着。愿意哄她的人多的是,又不是只有李稷一个。


    若单要被人捧着哄着,随便来个小太监,都能和李稷“断袖”,随便来个宫女都能和李稷成“挚爱”!


    常宁越想越气、越想越悔,又觉得有出路,一边感叹自己往日的傻气,一边又觉得胜利在望,甩掉李稷指日可待。


    李稷近日忙得焦头烂额,但到了晚间,依旧不见常宁,只是下午时听说常宁拿了许多糕点零嘴去玩,心头便浮上些许疑窦,不由问了人的踪迹,细细寻来。


    一路登山渡水,穿过了数座拱桥,才见湖边紧挨着做了两个人影,都守着鱼竿在湖岸上嬉笑。


    府里没人愿意搭理常宁,只有这个沿街叫卖的少年还能和常宁说几句话。常宁就予了金银,请他过来陪她消磨时光。


    “你明日还过来吗?”


    那少年麦色肌肤,浓眉大眼,相貌周正,纠结道:“我是想的,但我还要卖草鞋。”


    常宁果断道:“你都拿过来,我全买了,然后咱们一块玩。我在这边没趣儿得紧,只你来了还有几分盼头。”


    少年亦知此处是太子府,却不知晓常宁的身份,见常宁衣锦佩玉,便当常宁是太子殿下的亲友,“会扰到府上人么?”


    常宁道:“不会的。大不了人来了我就带你躲起来,你看咱们这一下午,不也没人发现吗?”


    刘总管咳嗽一声。


    常宁只好道别:“你可别忘了我啊,不行就去我家里玩。”


    那少年见不远处一行人浩浩荡荡现身,为首之人更是面色不善,拿来常宁的金银便走,也不敢应常宁。


    常宁心下烦闷,从李稷身旁经过是,拿肩膀撞了他一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稷道:“站住。”


    常宁才不听,不意穿过石子径时,被两个持戟卫士交戟拦了去路,只好转过身来,“几个意思?”


    李稷道:“孤还没问你。”


    常宁指着那少年离去的方向:“我还没怪你把他吓跑了呢。他明天指定不来找我了,到时候我又是孤零零一个人。”


    “孤是死的不成?”


    常宁心道,还不如呢。


    接收到李稷的眼色,刘总管连忙带着人下去了。


    常宁则跟着李稷到湖边亭子里。


    残柳依依,湖水剔透,夕阳余晖铺洒在水面上,各色锦鲤在满池枯梗间嬉游。


    常宁本来窝着火气的,见了这些鱼儿,便稍稍愉悦了,“快来看鱼,你家鱼很好看。”


    李稷道:“也是你家。”


    他分明带着质问而来,见了常宁展颜一笑,那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便消弭于无形,执起常宁细白手腕。


    相对嬉笑,那是连陌生货郎都能有的待遇。李稷自认与常宁亲厚无比,又岂能与货郎相提并论?


    常宁摸不清李稷的喜怒无常,但常宁不喜欢被笼罩在他的喜怒无常之下,侧身躲过了他,“才不是呢。别亲我。”


    李稷皱眉:“为何?”


    常宁其实也找不出什么由头,于是扯了个无论如何都管用的,“有悖人伦。”


    李稷却凝了眸,仔细打量常宁。


    常宁在家里以义士自许,同爹娘夸下海口要与李稷抗争到底,生出几分硬气来,“看什么看?你没有还是我没有?”


    李稷此刻惊疑不定。


    时时刻刻提醒他有悖人伦的,竟不是那些不相干的人,反而是常宁。


    但更让他心惊的,是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李稷道:“旁人都能说这句话,唯独你不能。”


    义士!悍不畏死!直言相见!


    常宁:“旁人都能说,那我也要说。我现在还是觉着,走正道的好。”


    “孤却不这样想。”


    常宁继续道:“可这实在怪不得我。我喜欢一个人,连两个月都撑不到。这么多年里,那爱过的,两只巴掌都数不过来。这可怎么办呢?嗳呀,没办法的事。”


    李稷眸光落在常宁脸上。


    若说昨日,李稷还能给常宁推脱,借口常宁那些话是一气之下说出口的,算不得真切。


    可今日却不同。在李稷的授意下,府上无人同常宁玩闹,常宁有得是时间冷静。但常宁不仅毫无悔意,且宁愿发呆也不愿意主动寻李稷。


    他的爱人,竟真的与他离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