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交心

作品:《东宫伴读

    胆大这种事,一经开口,就如同开了闸的河水,简直滔滔不绝。


    何况常宁本就是胆大之人,当下慢悠悠道:“殿下,我们去用晚膳,爹娘还在家等我呢。”


    她太傻了,她应该直接不来。反正李稷这么忙,常宁不来他也不一定有时间找常宁。


    这顿晚膳,在常宁眼里,就如同严先生给他们放年假前的最后一顿饭,充满了期待。


    明天不来了!


    常宁要冷待李稷!


    李稷虽不知常宁在想些什么,但见常宁一幅欢欣雀跃的模样,不觉心下一动。


    过犹不及。一松一弛,合乎中庸,才不至于方寸大乱。


    席间依旧是郑御厨的拿手好菜。常宁有感于往后再也不能吃到这门好手艺,胃口便格外大。


    夕阳余光如金,斜进花厅。四下皆静,李稷与常宁对坐,直到常宁疑惑地瞅他一眼,他才恍然惊觉他竟一直盯着常宁看。


    常宁似乎总有一种奇异的本领,纵使再大的惊涛骇浪,也不耽误常宁在细碎的缝隙中笑一笑。一笑过后,便又无惧风浪了。


    李稷偷看常宁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常宁都习惯了。


    但出于关怀,常宁问:“你有心事?”


    李稷颔首:“孤从前过于自负,昨日太过唐突,不知可有伤到你?”


    晚了!


    常宁哼哼,“我才不说,反正说了你又不信。”


    李稷道:“往后总还长,你就留在京城,不要随伯父伯母回祖地,如何?孤为你封侯。”


    常宁道:“不需要。”


    英国公夫妇留在京城许多年,就是秉持着“富而无教,与禽兽何异乎”的念头,盼着常宁内外兼丰地长大成人。如今京城不大稳当,不少人暗地里都怕二皇子领兵造反,届时京城被围,尚且不知能否活命。


    况且得到的越多,回报必然也不在少数,否则这种落差必然滋生怨怼。常宁不知道她有什么能给李稷的,也不想拿着一个挂名的侯爵就任李稷颐指气使。


    李稷道:“你搬过来。”


    常宁道:“不成样子。”


    两人都是一阵沉默。


    常宁又道:“以后再说,我现在不想和人吵架。”


    案上有一蛊汤,李稷有,常宁却没有,“你对我都不上心。”


    李稷推过去,“你用就是。”


    这汤是皇后送来的。李稷生辰在正月十五。每月十五,皇后都会送一蛊汤给李稷,时常变着花样。李稷是既盼又愧。他随庆和帝,胎中又补多了,生得体格较寻常婴儿大,落蓐时很是折磨人。


    这些年来,李稷虽心灰意冷,但对皇后依旧是谨孝恭敬的,只是偶尔也会失落,孺慕之情渐渐淡了。尤其常宁来后,纵使李稷察觉与皇后渐行渐远,也很少再惋惜。


    他得到了更珍贵的。


    常宁尝了尝,滋味一般,没郑御厨的好,于是没了兴趣,吞药一般饮尽。这汤兴许是大补之物,常宁腹中火热,总想解衣散热,但还算能忍。


    随后二人又扯那堆烂账。李稷并不觉得有要改进让步的地方,只一味劝常宁不要离京。甚至常宁出言讽刺,李稷也没发作,默默地受了。


    他干巴巴道:“你不走就好。”


    常宁格外坚定,“不行。”


    两人吵得天昏地暗,常宁气焰高涨。各处灯火渐渐点上,离宵禁愈发近。刘总管守在殿外头,一边把门,一边摇头叹气。


    宵禁到了便不好走,常宁道:“往后再谈。”


    李稷笃定:“没有往后了。”


    常宁笑笑:“您这说的什么话。”


    李稷伸手,按着常宁肩膀,将常宁压回座上,仍是隔烛相对,“你明日不会再来。”


    若不是时机不对,常宁都要膜拜一番了。


    肚子里的蛔虫也不过如此吧?


    “错了错了,我要来的。我白身一个,哪里敢不听殿下您的吩咐?”


    李稷定定看着常宁。常宁险些心虚了,虚张声势地瞪回去。


    他的长相无疑是极好的,但总不爱笑,贵气之余,就有几分薄情寡恩。可展颜一笑,却又如冰雪消融,暗室逢春。


    “走得那么急,你们家要瞒什么?”


    常宁被吓多了,也能做到面不改色,“我爹要去著书立说教学生,我娘要做海外的生意,在京城不方便。在殿下你看来急,实则我爹娘自数年前就在盘算了,碍于我在京求学,这才耽搁了时日。”


    “孤盘问你莫须有的事,你连眉头都不抬一下?孤竟不知,你的养气功夫有这般好,”李稷眼眸渐红,绷紧下颌,微微仰脸,“你早知道要走,也早知道不能与孤长久,还若无其事地同孤来往?”


    李稷笑了,声却悲戚,“孤日夜寻思,缘何孤之所爱,竟一心弃孤而去。原来只孤一个奔着长长久久去的,你却一开始就奔着别离而来。”


    “玩弄孤,抛弃孤,这滋味可美妙?”


    他情绪不大对,常宁也不敢轻举妄动。到底是幼时相识,同窗十余年,又有一段风月,常宁心底还是挂念的。


    何况他说的那些,常宁也不认。


    “殿下,我没有玩弄您的感情。自您下江浙起,那些会惹您不快的宴席和游乐之地,我都不曾去过;会引您误会的朋友,我也没有再来往过,请帖一推再推。这些事我没同您讲过,但以您的英明,当是知道的。”


    “您落难时我也事事上心,不曾落井下石,一度也有过与您相伴一生的念头。从开始到破裂,我对您用的情也是真的,不曾掺过一粒沙子。至于别离,人生之常事,如落花流水,自然而为,说不得玩弄。”


    李稷怏怏听毕,“你的真情,就如此廉价?”


    常宁脸一白,“你!”


    李稷嗤笑,“今岁爱孤,明载爱旁人,后年照旧有后起之秀?不,你连两个月都撑不到。”


    “爱之,视若珍宝;恶之,弃如敝履。”


    “你这一辈子,要爱多少人,又要抛弃多少人?两人携手,你哪里来的自信,你要断,孤就要听?又哪里来的笃定,将人心攥在手里揉碎了,还能要人遂了你的意?”


    “真情还是滥情,孤岂能不知?”


    可偏偏这么一个多情的人,李稷还是爱,“贱不贱呐?”


    常宁自觉受辱,“贱也不给你!你不宝贝我自己宝贝!”


    李稷自嘲一笑,“巴巴地贴上去都没人要。”


    常宁怒了,“人来人去,本为常事。你做什么要来贬低我?”


    “贬低你?”李稷抬眉,复又摇头低笑,“孤怎会贬低你呢,是你在羞辱孤。”


    他强硬地拉着常宁的手,贴上心口,“你听,孤之爱恨,系于你一身。你怎么就没想过,孤会不会难受呢?”


    常宁眉目冷淡:“你松开。”


    李稷眸光锃亮,似蕴着一团火。常宁的淡然刺痛了他,他也于此刻明悟,他无法接受常宁如对待无关紧要的人一般待他,更不能承受失去常宁。


    哪怕做一对怨侣也好。


    不是李稷的,李稷不要。是李稷的,谁也别想抢走。


    “你搬过来,或者孤上表,调你爹娘到边地。”


    常宁只觉得血都是冷的,“你与禽兽何异?”


    李稷道:“孤之将死,哪管他人水深火热?孤只认得你。”


    常宁起身,“我要往家里去信。”


    李稷紧握常宁手腕,“此处便有笔墨。”


    有李稷在一旁虎视眈眈,常宁落笔时便百般思量,委婉地提醒爹娘勿要轻举妄动,她兴许要在爹娘之后才能离京。


    李稷看过,自然明白,“你爹娘还敢到孤府上要人不成?”


    常宁绷着的脸上浮出一抹笑,烛照金冠的辉光都不及的灿然,“那是自然,我爹娘可宝贝我了。”


    李稷寒气消融,“孤亦是麒麟子。”


    常宁错愕地看李稷一眼。她也没见李稷和娘娘陛下有多少来往。


    李稷道:“皇家秘闻,你又岂能得而知之?”


    常宁一挥手,“与我无关。”


    李稷抿唇不语,捞过茶盏灌水。


    方才想起爹娘,常宁狂乱的心绪就安定下来了。


    她如今寄人篱下,小心为妙,但也少不得做些打算。回首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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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宁竟觉着,先前李稷那话不像冲着她来的,可那叫人生气的氛围却是真的。


    “殿下。”


    李稷眼睫轻颤,也不抬眼,只紧握着杯壁。


    常宁尽量嗓音平缓温和,“殿下?”


    李稷:“何事?书信已去过一封。”


    常宁弯唇一笑,“这点信用我还是有的,今晚不走。但殿下,您往后能不能不要说那些轻贱人的话,无论对方是老少妍蚩还是健全残缺。乃至道旁乞儿,都不要随意地轻贱人家。”


    李稷恼羞成怒:“与你无关。”


    他只是今日气昏了头,难不成还日日如此粗鄙?滑天下之大稽!


    常宁唔了一声,“确然,与我无关,但不能让这些污了殿下您啊。前面那些都要往后排,最重要的是,殿下您不能骂自己。”


    她先前只是气,如今头脑冷静了,自然就分得出来,李稷是骂他自己呢,哪里是在骂她。


    不然常宁也没这么有耐心了。


    李稷冷哼:“孤又不是你这呆子。”


    常宁道:“殿下,你这话可就伤我心了。你说多了,指不定哪一天我就不敢同您讲话了。”


    李稷脸色纷纭变化,“孤改就是。”稍过片刻,他又回过头来,似是不可置信,“孤这样待你,你不怨孤?你这些话……可是包藏祸心?”


    常宁摊手:“怎么不怨?但我想起我爹娘,我就没那么生气了。至于那些话,自然是殿下您值得。”


    李稷看着常宁。


    常宁笑笑:“抛开这烂摊子不提,我们十几年的情谊难道能作假?”


    李稷肘撑在案上,掌罩额头,呢喃:“太短。”


    “殿下,您先前问我,您在我眼中是什么。当时我便说了,乃是宝中之宝,如今也不带变的。”


    这般真挚的语气,配着这话勾出的午夜梦回时常遥想的情境,几乎要叫李稷动摇。


    可这不是单单对李稷的。等常宁爱上了旁人,常宁也会这样看着旁人,对旁人说这样的话。而这样的人,究竟有多少呢?


    李稷镇静下来,“你骗孤。”


    常宁漾出个无奈的笑:“殿下,那我再说一便,你就是很好。你说要上表调我爹娘到边地,是哪个边地呢?”


    李稷:“永州。”


    常宁单手托腮,在案上直视李稷,“永州在我大魏偏东偏南方向,文气斐然,既有众多湾阜,又与运河相邻,是做学问和经商的好地方。”


    她悠悠叹气,“殿下,您就直说,您要给我爹娘寻个好去处,还请了道圣旨护着我爹娘,只为了让我晚些再走,难道很难吗?偏偏闹得要威胁我似的,害我都骂了你。”


    “我说两句好话,你便污蔑我包藏祸心,可是曾有人这样害过您?还是您觉得我是蓄意欺您骗您?”


    李稷一个字也不回。


    常宁道:“你关心我,就要说出来。你有猜忌,就来问我。你若有心事致使烦闷忧愁,更要同我讲。”


    李稷屈指叩桌面,眸光凝滞。这是他深思熟虑时常有的动作,“你不能猜么?”


    常宁笑了:“殿下,我不是你的臣属。何况那些大人们历尽千帆,也不一定次次猜准您的心思。若因此误了大事,可如何是好?”


    李稷道:“你为何如此待孤?”


    常宁:“你值得。”


    李稷依旧沉默。


    不等他理出个头绪来,常宁就满面带笑,双手沿鼻骨贴在脸颊上,“殿下你听我说,你就是值得最好的!”


    她连说三遍,一声高过一声,震得守在殿外搓手的刘总管险些惊跳起来,被捻断胡须的痛激得捂着嘴嗳哟叫。


    李稷手指舒展开。他做过许多设想,九成九都是常宁今夜与他反目成仇,剩下那一抹可能是他在做梦。


    什么都理不清了。李稷不知为何前一刻剑拔弩张,忽然又如春回地暖一般。


    什么神机妙策,都应不在常宁身上,框不出常宁的动静。李稷只知,他或许真的要陷在常宁这儿。


    李稷仰脸,问出从许多年前就在他血肉中生根发芽的问题,“你之毕生,可都会这样待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