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一时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也顾不得唇腔里骇人的药味，正欲开口却瞥见元昭颈侧无故多出的一道泛紫的勒痕。话到嘴边硬是改了口：


    “你这是怎的？”


    “神罚使大人勒的，不碍事，”元昭这种事情上就是半大小子的心性，一脸不在意，“师父你知道吗，沈大人他——”


    “你见到他了？”晏清径直打断他，语调相较平日里明显带上几分急，“他人在哪？”


    元昭不解，但还是如实道：“一届鬼王没事来神界作甚？嫌自己命太长了不成？早跑了。”


    晏清一时无言，只听耳畔元昭还在喋喋不休：“化鬼之后那叫一个大变活人，您是不知道沈大人那眼神简直恨不得剜了我，他那锁魂链也变了样，链刃上都裹着森森鬼气，鬼王当真就是威武......”


    是啊，威武。


    他的锁魂链还能用，那他呢......还好吗？


    他认出乔巧不是自己了吗？


    晏清一时觉得心绪实在纷杂，站在此刻分明清楚地知晓过往的所有细节，但偏偏察觉到的每一个细致之处都会成为惹人回忆的创口，一旦碰到就要带来刺痛。


    她突然好想见他。


    好想什么都不顾，跑到九幽去说清两人之间所有恩怨纠葛，去好好看看他。


    正当晏清出走的神识略微回来了片刻，心下正计划如何不声不响跑到九幽，忽地被耳畔一声叫嚷炸醒：“要鉴老命了！”


    她蹙眉，只见灵鉴几乎说得上是屁滚尿流地从无间里窜了出来，一蹦三尺高，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双手紧紧攥住晏清手臂，一脸惊慌失措：


    “这小孩把本鉴藏在无间里的三百根糖葫芦全吃完了啊.......全吃完了！一根不剩！本鉴的身家性命怎么一觉睡醒就全没了——”


    “殿下，你一定要给你最亲爱的小鉴鉴主持公道啊殿下——”


    钱小满醒了？


    晏清象征性地安抚了灵鉴片刻，随即神识进入无间。方一进入便见其间一个盘着腿，见到人来慌忙抬头，一脸局促的小丫头。


    晏清瞥见她唇边的糖渍，莞尔：“小满？糖葫芦好吃吗？”


    “好、好吃，”钱小满略有尴尬地挠了挠鼻尖，眨巴眨巴那双干净的眸子，说话声音却瓮声瓮气的：“我不知道这是它的……”


    “不碍事，就当姐姐请你的，”晏清道，“你现在可否好些？”


    “你请？哪有人拿别人的身家性命请客的！显着你了？司命殿下，你最好给本鉴一个合理的解释——”


    灵鉴被晏清简单粗暴地直接静了音，瞪着眼睛在钱小满脑袋上乱飞表达不满，可惜晏清压根不看它。


    小丫头在晏清的目光下终于是削减了几分局促，她抿了抿樱粉的唇一脸真挚道：“这......仙书？”


    灵鉴高傲地哼了哼，书页微微发亮，一副“算你识相”的派头。


    钱小满见有效，赶紧顺着毛捋：“仙书大人，我不是有意吃你的糖葫芦的......”


    她声音放得又软又糯，带着十分的诚恳：“只是小满真的、真的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大人若是介意……”


    她眼睛亮晶晶地抛出解决方案，“可以去鬼市找‘钱满贯’，他是我亲哥哥！叫他赔给你！要多少赔多少！”


    这三个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灵鉴这本活体仙书。


    “嗷——！”


    晏清掐着它的手猛地一紧，才没让它直接弹射起飞。但解开的静音效果，让灵鉴那声混合了惊恐、愤怒和绝望的哀嚎如同实质化的音波炮，瞬间炸响在整个无间。


    “钱满贯？！” 灵鉴在晏清手里疯狂扭动，书页哗啦啦狂翻，像一只被踩了尾巴又淋了开水的猫：


    “你让本鉴去找那个九重天第一铁公鸡、鬼市头号扒皮精、雁过都要拔光毛、蚊子腿上刮油的‘钱满贯’赔糖葫芦？钱小满！你这是在要鉴的命！是谋杀！赤裸裸的仙书谋杀案啊！”


    它激动得书脊都在颤抖，墨迹在书页上乱窜，组成一个个巨大的、颤抖的感叹号。


    “找他赔？！他赔得起吗？他舍得赔吗？！”


    晏清面无表情地捏着它，防止它真的把自己气散架了。


    灵鉴越说越气，书页上甚至喷溅出几点愤怒的墨汁：“上次本鉴想买他一颗据说能增长百年修为的‘九转金丹’，他拍着胸脯保证假一赔十！结果呢？那丹药吃了屁用没有！本鉴去找他理论，他倒好，立刻掏出十颗一模一样的‘九转金丹’——”


    “说‘喏，假一赔十，童叟无欺’！那十颗！全是面粉团子裹了层金粉！气得本鉴当场就想用书角把他那奸商脑袋开个瓢！”


    钱小满被他唾沫横飞的模样吓一跳，呆呆地把眼睛瞪大，殷红的小嘴微张，一脸不可置信。


    晏清扶额：“……你别吓着小孩。”


    灵鉴才管不了这么多，模仿着钱满贯那副市侩又油滑的腔调，简直堪称惟妙惟肖：


    “他铁定会说：‘……这样，我给您打个九九折，您再付两块上品灵石，我这就给您……’ ” 灵鉴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悲愤：


    “……给您看看我们店里珍藏的、上古食神用过的糖葫芦竹签一根！附赠糖霜一粒！包您睹物思串，回味无穷！’ ”


    “啊——！气死鉴了！清汤大老爷啊——您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这做的是人事吗？！”


    晏清实在忍无可忍，咬牙道：“别嚷了，本殿赔你便是。”


    灵鉴自顾自悲鸣着，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珍贵的糖葫芦将永远沉没在钱满贯那深不见底的抠门黑洞里，终于在晏清手里蛄蛹半天，彻底蔫了下去，发出绝望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呜……糖葫芦……我的糖葫芦……遇人不淑，投胎不慎啊……摊上这么个抠门精的妹妹……清汤大老爷，您可得为鉴做主啊……不然鉴……鉴就赖在这儿不走了……呜……”


    书页的光都黯淡了，一副生无可恋、准备当场气绝书殂的模样。


    钱小满在一旁委屈得都快掉眼泪了。


    晏清深吸一口气，阖眼竖起两根手指：“两倍。”


    那破书立刻似打了鸡血一般，浑身散发出璀璨的金芒：


    “买定离手！成交！”


    晏清被气笑了，一时无言，哪知这灵鉴偏偏巧合地爆起一阵银光，随即伴随专有音效：


    “说曹操曹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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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市奸商——钱满贯传讯殿下！”


    晏清闻言抬眸看向钱小满，小丫头先是明显一愣，随后眸光立刻开始闪躲，一整副怯生生怕被吃了的模样。


    这下轮到晏清不解了，寻常小孩哪个不是听闻自家哥哥姐姐就开心地黏着，这小丫头倒好，不止一次明确表现出抗拒的模样——


    钱满贯这混账虐待她不成？


    那为何他宁愿招魂也要找她？


    晏清一手轻轻搭上钱小满的肩以示安抚，同时示意灵鉴传讯。


    “仙女！仙女殿下！”钱满贯惊慌失措的声音乍起，竟然叫人听出几分哽咽，“我梦见我妹妹小满了！”


    晏清挑眉：“哦？”


    “沈大人在何处？给他传讯他一直不曾回，”钱满贯愤愤不平，“分明说好借地下室给他用，他要帮我找小满的！”


    女子的嗓音含笑：“他不理你的传讯，你找本殿作甚？”


    钱满贯哀嚎：“谁人不知天女殿下在神界混得风生水起，说一不二，小小神罚使哪有您一句话管用，仙女殿下您大人有大量，就高抬贵手放过小的这一次，联系一下沈大人，小的保证以后再也不和那竹筒子狼狈为奸了……”


    晏清险些都快忘了这奸商售卖她和沈燎画本的荒唐事，此番一提起更是新仇旧账一起算：


    “你还有脸提？”


    钱满贯讪笑：“那……要不五五分？”


    晏清额间跳了又跳，终于是不想和这胖子多言：“今夜子时，本殿来鬼市找你。”


    钱满贯大惊：“使不得！鄙人这等小事何至于惊动天女殿下，还请殿下发发慈悲，把那只银毛大狗叫来就行……”


    晏清：“要么本殿过来，要么你自己处理。”


    钱满贯话音一转：“小人一定准备好大鱼大肉，大酒大菜，恭候殿下到来——”


    听完全程的钱小满蹙眉，眼神里写满鄙夷：“……”


    灵鉴切断传讯后正欲出言揶揄，却被晏清一个眼神瞪在原地。晏清揉了揉额角,看向钱小满无奈道：“说说吧小丫头。”


    钱小满一双白净的小手攥啊攥，手指头都搅在一起了，闻言更是低头不敢看晏清。司命殿下也不催她，懒洋洋往一旁一坐，端起没喝完的白粥抿了两口。


    小丫头纠结半晌终于是败在了晏清的耐心里，她抬眸，软软道：“钱满贯是我哥哥。他……鬼市都在传他不惜一切代价找妹妹，我要是见了他，他必定会用还阳石换我回去的……”


    “小丫头，这你就不识好歹了，这死胖子好不容易干一次良心事，还阳不好吗？”灵鉴扼腕长叹：“非要当个小鬼不成？”


    晏清抬手给了灵鉴一巴掌，趁它抬头嗷嗷叫的间隙问到：“还阳石？他岂不是至少要付予一半的寿命？”


    钱小满霎时眼泪汪汪，眨眼时睫毛上都险些挂上了泪滴，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所以……小满不能去找他……”


    原来着兄妹二人心里都装着彼此，一者宁愿削减半数寿数也要换妹妹还阳，一者甘愿魂魄离体魂飞魄散，想见却不能见。


    晏清压下心里酸酸的感受，抚上钱小满松松软软的发顶，轻声道：“今晚姐姐带你去鬼市，定不会叫他用还阳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