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词话士子案(三)

作品:《汴梁罪案录(探案)

    “张兄,尚需几时得抵汴京?”厢中一阵轻声低语后,陆鸿清亮的声音乍迸在车辐相鸣中。天水碧锦帷上绣了只凌云的孤鹤,正是应了刘梦得的那句“晴空一鹤排云上”[1],此刻那孤鹤与青天蓦然退散,倒是露出张巴掌大的白脸,似是那砌屋匠人抹了层白墡[2],挽在脑后的乌发上簪了朵娇粉纱花,面容失了恬静之态。严芝蜷起额头,蹲趴在厢板上,半个身子探出厢外,急促地喘息着,陆鸿擎手将那车帷撩至一角,另一手又扶着这人的身背堪堪维持住她的平衡。


    “不至一刻。”张岱青话音未落,前方一个坡地急转,只听身后传来一阵呕岁声。严芝生于登州,长于登州,便是出游也仅是登州方圆五六里之内,现下长途跋涉一路颠簸属实叫她的身子有些吃不消了,又


    正值暑热之季,她晨起也未曾进食,厢板新漆味直往鼻腔里钻,胃底如惊涛骇浪般,忍不住呕出了些酸腐的汁液。


    陆鸿忙不迭取了帕子往严芝的下颔上拭去,张岱青也颇有眼色地将车驾停了片林荫下,捧出个铜壶叫严芝沁口水醒醒神。


    “莫成想严姑娘竟是苦暑,早知如此,在下便慢了脚程缓些驾车罢了。”张岱青边愧疚道边揣手入怀,似是在摸甚么玩意儿,可抽出手来却是空无一物。


    “只...只是劳...劳烦张大人了,怕是...要误...误了你二人的事。”严芝双腿发麻,摇摇晃晃地跪坐在厢板上。陆鸿见她气息不稳,前额发梢上滚下大颗的汗珠,身子更要往一侧坠去,眼疾手快地扶上人的双腋,捞她瘫坐于厢中的竹草软垫上。见酒家缠在檐角的杏黄招子招展起来,陆鸿思量几分,将掩起的帷帘一一卷起,就地用帘尾的长流苏系个结儿,叫锦纱之流莫挡住吹进车厢中的微风,又从厢底的包袱中翻出登州的蒲葵扇,握于掌心朝严芝缓缓挥动。


    “民女谢过陆姑娘了。”严芝向来不愿袒露需照拂的病弱一面,正怏怏地举起胳臂欲按下挥舞的蒲葵扇,可举到半道因是浑身燥热无力又堪堪地垂下了。身担悬壶济世之任,以妙手仁心为人诊病祛疾早已成了她的惯常之事,可被人称作是位慈悲心肠的“女菩萨”前,登州众人却赤裸裸地说道她一介柔弱女流应是相夫教子,为不得杏林中人。偏偏严芝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楞是攀崖采药、把脉问诊还是研习金针之术,她皆从父习之,可也抱恙不言,套上层强撑体面的面纱。


    陆鸿自是察到了严芝的唯唯诺诺,心疼地将她细嫩的指头团起来揉进了自个儿磨出茧子的掌中:


    “严姑娘莫要客气,人食五谷杂粮,安能无疾?况且你我皆为挚友,前两月在登州你照拂了我,在下还未来得及言谢呢。待到了开封府,好生休养安顿两日,想必身子便会强健起来。”


    第一回听了人好声好语地安慰她,严芝倒是如胸壑里积了湾烬海般,睫毛耸动几下,泣出几滴晶莹剔透的珠子。


    张岱青煞有其事地靠在厢沿上,侧身听二人说道,骤然想起那物似是被他栓在了腰间,于是撩起玄色袍子,扯了个原本叫青丝系在腰间的布囊丢进厢中,眼神却往前侧的枣红驹上飘忽。


    “严姑娘且嗅嗅这香囊,塞了薄荷与龙脑,能叫人畅快些。”


    “民女谢过张大人,怕是不要给张大人添麻烦才好。”


    张岱青只觉烈日灼得脸发热,想着驾车疾驶能有点风,遂收了足挥鞭,板了张不苟言笑的脸道:“严姑娘且安坐好,在下要驾车赶路了。”


    辰正时分,三人进了朱雀门。


    不比近海的登州城闲适安乐,汴京到处都是白花花的一片:白花花的晒化了城墙跟的毒日头,白花花的袒胸露乳的挑夫走卒,白花花的射着光晃人眼的汴河面。这一车一马将拐个岔道便到开封府,好巧不巧地逢上“六参”下朝之时,衙役涌上街堵住巷口,叫骑马行车的布衣之流先候着,待朝廷命官的车轿行过了再徐徐行之。


    陆鸿性子颇急,早便待着不耐烦了,手中蒲葵扇挥舞的节奏也随着车马的踏地声加快些。


    烈日下的柳枝蜷起叶子,车马行过的尘土叫倚窗张望的陆鸿糊了嘴。


    “啊呸!”陆鸿毫不客气地探出头去解帘遮挡,却瞥见顶涂了朱漆的四抬轿子颇为眼熟。


    此轿正为开封府府尹邵从温所乘,素日里便安放在开封府的园子中。


    “张兄,我瞧见那邵府尹的轿子过了街往开封府拐了,想来严姑娘随我二人回京一事还未禀告过大人,不如便容在下先行回府,与大人将严姑娘的落脚之处、俸禄贴补等事一一安顿好后再迎严姑娘入府?”陆鸿起身弯腰挪至厢口,背着严芝低声道。


    张岱青也立起身,伸展下久坐僵硬的腰身道:“怎个今晨邵大人又上朝去了?陆姑...陆兄言之有理,可莫要怠慢了严芝姑娘。”


    “张岱青!”听得张岱青一而再、再而三地唤她作陆姑娘,陆鸿不禁大喝一声,瘪着嘴满脸傲娇状,用食指戳戳那人的肩胛骨,剜了一眼张岱青,一字一顿道,“若是因张兄之故,叫在下丢了捕头之职,那便不好意思——”


    “好好好,好好好,是张某错了还不行么?张某日后定谨遵陆捕头教诲!”张岱青见状忙不迭打断陆鸿,自登州一事后,他倒更珍视起身边这位有勇有谋的好友,定不会叫她因自个儿而受半点伤害。


    且看乘雪而来的,是位翩翩少年。深蓝夜幕低垂,飘下的鹅毛大雪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辨得出他一身绛紫官袍,幞头端正,外面披了件石青色斗番羓丝的鹤氅,身姿挺拔,大步流星地向着亭院而来。


    “陆公子好兴致!”那人驻足于亭外石阶下,缓缓开口,清脆的声音在漫天飞雪中飘扬,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陆鸿侧过身去看,那张脸轮廓锋利,黑瞳深炯此刻饱含着乍然而开的欣喜之情,肤如凝脂,吹弹可破,露在外面的两侧脸颊似是抹了胭脂,红通通的,添了几丝惹人怜爱之意,这不是刑部侍郎柳淮汀又是谁呢?


    “柳侍…柳公子安。”陆鸿正欲称呼他的官称,又想起上次二人偶遇之时那人已将字告诉于她,话吐出一半连忙改口。


    “我前两月欲作宴款待柳公子,因此曾去贵府寻过公子,”似是怕柳淮汀责备自己为何迟迟未请他用膳,陆鸿抢先开口解释道,“但柳公子未在府中,故此作罢。”


    话已出口,陆鸿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双手紧握,掌心里被汗浸透。


    紧张什么啊喂,她连陛下都远远瞧见过,还怕这个刑部侍郎吗?


    不过…自己好像是多嘴了。


    既是两月未见…若不是她主动提起作宴之事,柳怀汀恐早已忘记了这回事吧…


    完蛋,她的荷包要遭殃了!


    “难得鸿公子还记得要请在下赴宴,”嘴角勾笑的柳淮汀提下腰身,一步跨过两层石阶钻进亭子,又是一甩鹤氅,两手放于膝头,端坐于陆鸿对面的石凳之上,“前两月在下出京督案,今日刚刚返京。”


    “不想鸿公子竟如此挂怀,着实让人感激涕零。”明明是感动的语句,从柳淮汀嘴里说出来却颇具戏谑之意,仿佛陆鸿与他有什么不可为外人所知的私情。


    此话一出,陆鸿感到自己的脸颊像被泥炉灼烧了一般的滚烫,若不是怕女扮男装的秘密泄露,羞得她真是想要提腿就走。


    “咦?鸿公子的脸怎得突然变红了?”


    “哪有,冬夜寒冷滴水成冰,早被冻红了。”陆鸿垂头,小心翼翼地将瓷壶移到石桌上,火光映照下,银光酒翻滚着泛起银波。


    “柳公子可要来上一盅?”


    “多谢鸿公子的美意。”柳淮汀将胎质洁白、羊脂细玉般的瓷杯握于掌心,伸出空闲的另一只手正欲提起斟酒的砂壶,却摸到了一片温热软糯。


    是陆鸿的手。


    “呲啦”一声,灵活的火蛇攀上墨蓝的夜幕,继而天际惊雷陡然炸开。


    柳淮汀一怔,继而触电般弹开手,挺背看向陆鸿。


    只见她的两颗黑水银中透着惊讶,其间夹杂着几分慌乱,嘴唇微张,似是想说什么但又未说。


    经此插曲后,二人便不发一言,只是各自斟满了瓷杯。清冽的酒香扑鼻而来,陆鸿率先仰头饮下一大口。她素来不喜小磋品尝,反而喜欢大口的炽热铺满口腔。温热的液体充润着口腔,先是微微甘甜,而后是混着醇厚的冽从嗓子里翻涌上来。接连不断“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此起彼伏,衬得亭中的气氛愈发沉闷。


    你不是很能说吗?你怎么不说了?


    此时陆鸿正在心底暗自蛐蛐柳淮汀该说的时候不说(比如此刻),不该说的时候瞎说(比如在要她做东设宴问题上),不过蛐蛐归蛐蛐,真要说出来面上便不好看了。


    啊!算了算了,本捕头还是说点什么吧,这般沉闷窘迫的氛围岂不是亏了邵大人赏的美酒?


    陆鸿清了清嗓子,“咳咳,”


    “柳公子,可知道这酒?”


    “在下才薄学浅,还请鸿公子赐教。”


    “这是银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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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国时赵子龙常饮的“透瓶香”便是此酒。不过这酒并非产自真定府,而是江宁。”


    “嗯?”柳淮汀眼中一片好奇之色尽数显露,“江宁的?”


    “是啊,”灌下三杯酒后,陆鸿有些飘飘然,话也密了起来,她眨眨眼,朝对饮之人道,“柳公子不妨尝尝,这酒与真定府的银光有何不同之处?”


    柳淮汀不声不响,只是将目光扫过陆鸿身后的翩然大雪,任凭陆鸿又将他的冰裂纹白瓷杯斟满,而后低下头去小口啜饮。


    “若在下未猜错,这江宁的银光,加了一味果品,”柳淮汀转头望向院中的银白一片,“是阳山水蜜桃。”


    “柳公子厉害!”陆鸿击掌叫好,惊叹道,“在下竟不知柳公子还有如此本领。”


    待柳淮汀转头,昏黄的灯光下,陆鸿发现他的眼眶红了,似是有泪珠在里面打转。


    这下,本来喝得正酣的陆鸿彻底慌了神。


    不是,我做错了啥吗?


    “柳瑛州?”,她小心翼翼地呼喊着柳淮汀的小字,“你还好吗?”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王维)”话音未落,只见柳淮汀怅然涕下,啼痕满面,石青色的鹤氅滑下肩膀,散落在庭中的石凳上,绛紫官袍下文弱的身躯在寒风瑟瑟中颤抖,颇有些雪中梨花春带雨之意,惹人怜爱。


    “这酒是江宁的酒,”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但我已经三年未归江宁的家了。”


    “原是我的错,今日取来的银光酒,乃邵府尹所赐,本想与柳侍郎共享,不料竟勾起了柳侍郎的思乡之情。该打,该打!”


    柳淮汀再次举杯,未及细细品尝,只是一味痛饮。


    “既是柳侍郎为朝廷做事而不得时归家,想必令尊令堂定能理解。如今大雪纷飞,待到明年春日冰雪融化,草长莺飞之日,柳侍郎必得归家。”


    “陆公子当真以为是在下公务繁忙,竟无暇归家吗?”柳淮汀虽仍以手撑首,脸上却在瞬间换成了一副狰狞的样貌。


    “难道这其中另有隐情?”陆鸿侧身拾起落于青砖上的鹤氅,拍拍上面的尘土与积雪,重新搭在柳淮汀的肩膀之上。


    “今日瑛州不得归家,皆是家父与我决裂所致。”


    “父亲颇为重视家中子弟读书科举之事,常提及科举及第为天下第一等前途,瑛州便一路求学,当日终登天子堂,也是大有可为的探花郎。”


    “我本以为顺利入仕,便可家庭和美,万事顺意,竟未曾想过,入仕代表着什么。”


    “那是无休止的党争和博弈。我入朝之时,父亲已致仕,如今的朝堂与仁宗朝已迥然不同,不再是可以仗义执言万物迸发的时代,但我不知,父亲亦不知。”


    “果然,我赴大理寺上任不足一年,便被贬谪至瘴气横生的岭南。”


    他冷笑几声,不屑道,


    “我收到唯一一封家书,是在贬谪路上。本以为是宽慰之语,没想到尽是贬低苛责。在岭南的时候我得了瘴气,差点死在那里。”


    “幸而得一游医救治,才侥幸讨回一条命。”


    “好险。”陆鸿吐吐舌头,吓得连拍胸脯道。


    “如今我能回到汴京,便是荆公念着旧情救我于水火之中,而我父呢,自诩清流,看不起官场失意之人,更看不起我等新法派之辈。”


    “既是如此,那便在汴京过好自己的日子便足矣。”陆鸿愤怒道。


    “话虽如此,”柳淮汀咽了口酒,“除夕之日还是会思乡,毕竟江宁的风花雪月伴我将近二十年。”


    说到这里,柳淮汀突然挺身站起,朝陆鸿作揖道,


    “今夜多亏了陆公子了,若不是陆公子,在下怎能喝到家乡的酒呢?”


    “今日也已叨扰陆公子多时,这便离去了。”


    不知何时,雪已停住了,城中寻常人家的炮竹声依然不绝于耳。院中的青松被压弯了腰,偶有听到枝头的积雪坠下的簌簌声。


    陆鸿昂首,见柳淮汀拖着长长的身影,借着惨白的月光融入天地中,心头一热,道: “天冷地滑,不易行走,不如柳公子今夜便在府里凑合一夜,可好?”


    见那人尚未停下脚步,陆鸿以为他并不乐意,便垂头躬身灭了泥炉里的火苗。


    “好。”


    一个声音在陆鸿耳边炸裂开。


    [1]出自刘禹锡《秋词》。


    [2]白墡:出自《天工开物》,石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