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哭泣

作品:《闭上眼睛就能到达

    重逢就像是首诗,惊喜与恍惚从来都不在对话之中,而在没说的地方震耳欲聋。


    两人在田径场里没待多久就被齐赫赶了出去,贺芃山无奈地拉着谈争的手在省残联的小道里走着。


    残疾人训练中心和其他体育训练中心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小道上。


    无论是省体校、省体工队还是国家队总是容易出现各种各样的小情侣,毕竟体育这一条路太过孤单,大多数人选择了就是一条路走到黑,陪伴对于他们而言是太过宝贵的东西。


    但省残联不一样。对于残疾人运动员而言,成绩是最重要的。


    残疾人想要正常地生活都不容易,更何况是拥有和健全人一样的感情,所以省残联的运动员们大多数时候都是闷头训练,拿到好的成绩,为自己的未来谋一个更好的出路才是他们最想得到的幸福。


    所以,正常来说最受小情侣欢迎的小树林此刻安安静静,只有谈争和贺芃山两人。


    “谈阿姨今天怎么不在?她要是知道我悄悄把你拐到小树林来还不得踹死我。”


    谈争和贺芃山并肩走在鹅卵石路上,她身上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戴上了毛茸茸的帽子,声音也显得闷闷的:“她过年后就回小卖部了,这几天去提前把楼上的房子收拾一下,我们得回去过年呢。”


    “你和谈阿姨之前都是两个人在小卖部里过年吗?”


    谈争点点头,想了想后又摇摇头:“还有崔叔,崔叔是个退伍兵,没有结婚也没有小孩,我和妈妈过年的时候就拉着他一起来吃火锅。”


    贺芃山对“崔叔”这个称呼有点印象:“就是你家隔壁水果店的老板吗?”


    “是呀,”谈争想起崔叔,面上露出难得的有些温暖的轻笑,“崔叔对我很好,这些年一直都在帮衬我和妈妈。”


    贺芃山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谈争了,此时难得的相见恨不得不错过谈争面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看到谈争笑得双眼都眯在了一起,愣在了原地。


    谈争的五官并不大,看上去线条柔和但却由于较远的眉眼间距显得疏离冷漠,而此刻的谈争笑了起来,眉眼近了近,身上的冷意就像是冰雪消融。


    贺芃山忍不住牵住了谈争的手。


    但谈争却像是触电一样缩了回来,随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又默默地把手放了回去,主动勾了勾贺芃山的小拇指。


    “你躲着我,我好伤心。”


    师兄的语气中总是带着些孩子气,喜欢委委屈屈地倾诉不满,就像一只被主人冷落的大狗狗。


    谈争用手轻轻挠了挠贺芃山的手心:“还不是我整整三个月没见到你,有些不习惯了。”


    手对于谈争而言是接触外界的重要手段,不仅仅是因为她可以通过触觉去感受外界,更是因为手是保持平衡的重要工具。


    对于一个盲人而言,把自己的双手交给对方不仅仅意味着喜欢,更意味着信任。


    “我不管,我伤心了你要补偿我。”


    贺芃山摇着谈争的手耍无赖。


    谈争无奈:“什么补偿?你先说,说完我再看看同不同意。”


    “我要和你一起过年!”


    “过年?”


    “对啊,”贺芃山语带期待,“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新年呢,你不想跟我一起过吗?我已经跟我奶奶说好了,如果你和谈阿姨愿意,可以来我家一起过年,但是你们以前都是和崔叔一起过的,今年把崔叔一个人留在那里也不太好……要是不嫌我们打扰,我们也可以去小卖部和你们一起!”


    说完后,贺芃山还补了一句:“争争,以前过年都是我和奶奶两个人,奶奶还经常去和朋友们打麻将,我好孤单好可怜的。”


    谈争几乎能想象到贺芃山说这句话时候亮闪闪的眼睛,此刻里面一定闪烁着狡黠的光。


    听到“奶奶”这两个字,谈争连说话都开始磕巴了起来:“这,这么早就要见家长吗?”


    贺芃山轻捏了捏她的小拇指:“我想把我的亲人介绍给你认识,不是什么见家长,我奶奶是个很可爱很潮流的小老太太,再说,要说见家长,你不是好几年前就见过了?”


    小学的时候,训练结束的贺芃山都是贺奶奶接送的。


    谈争印象中的贺奶奶是个有点豪爽泼辣的女人,当时虽然已经年过五旬,但看上去就只有四十出头,精神头也十分不错,在田径场边一坐就能跟齐教练侃上半个小时。


    谈争的脸不禁一红:“我……我要问问妈妈和崔叔,可以吗?”


    “当然啦,我那么喜欢你,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咦,满嘴跑火车,连情话都土土的。”


    贺芃山闻言很是受伤地梗在了原地,捂着心口一脸难过:“我是没什么文化,但我说的是真心话。”


    “那你听我这个文化人跟你说说。”


    谈争朝贺芃山招招手,贺芃山乖乖地顺着谈争的手附耳过去。


    “原本我这辈子都没有恋爱的计划,但妈妈给了我开始的勇气,而你,给了我继续下去的动力。”


    “我爱你,贺芃山。”


    这好像是争争第一次喊自己的全名。


    贺芃山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名字在另一个人的口中,会如此地动听。


    “那你呢?你爱我吗?”


    谈争已经完全停下了自己的脚步,面朝着贺芃山的方向,安静地等待一个答案。


    两个人之间能说得上爱吗?其实应该说不上,至少对于谈争而言,说不上。


    谈争从来都不觉得情感是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也不屑于和除了妈妈之外的任何人主动亲近,她渴望感情,但总是不愿意低头主动示好。


    一片空白的情感经历让她越来越淡漠,平时也总是安静疏离地站在人群之外,心就像是一块梆硬的石头。


    她知道自己喜欢贺芃山,但也只是喜欢。


    在乎他,想要和他见面,想要听他的声音,习惯他的存在。


    但谈争希望自己可以爱上贺芃山。这不仅仅是因为贺芃山值得,更是因为她希望自己也可以拥有一种名为“爱情”的东西。


    “我现在可能说爱还太早,但我爱你,争争。”


    贺芃山的眼睛认真而专注,如果此刻的谈争能看得见,一定会被这样的眼神淹没。


    谈争说的是情话,但贺芃山说的却是实话。


    “如果你爱我,那你难过为什么不和我说?”


    “我……”贺芃山懵了一瞬,随即缄口。


    争争果然不会无缘无故就袒露心迹,她做事总有很强的目的性,一句“我爱你”,总是要收些利息。


    但谈争的语气没有责备,只有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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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生了什么?我能感受得出来,你并没有那么开心,你的心里有事。”


    或许是失明了之后对于情绪和气氛的感知格外敏锐,谈争在跌入贺芃山怀中的那一瞬就察觉到了贺芃山的强作快乐。


    师兄不是一个悲观的人,生气和伤心并不会困扰他太久,除非这件事真的很重要,而她却仍然被蒙在鼓里。


    她一直在等贺芃山主动开口倾诉,但直到现在她都没等到,最后还是沉不住气主动发问了。


    “我发现,我其实是个傻子,别人只要给点糖我就觉得他对我还不错,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主教练从来都没有逼我打过封闭,从头到尾都是杨连为了升职在瞒着我……”贺芃山的眼神有点空,不知道在看着什么方向,“我受伤是自作自受。”


    他抱着一颗赤忱之心进入国家队,满心满眼都是为国家队争光夺彩,实现自己的梦想,他始终相信国家队里聚集的是一群愿意为了华国田径事业共同努力的人,内部或许竞争激烈,小节有失,大节不毁。


    但他错了,大错特错。


    他就不该这么相信国家队,以至于腘绳肌断裂,如果恢复得不好,甚至还有葬送前程的风险。


    风刮得他的脸生疼。临海省是海外贸易大省,而和洲市又离海不远,晚上的风刮起来让离家许久的贺芃山都有些不习惯了。


    但他很快被谈争温暖的双臂拥入怀中。


    “师兄……”


    谈争刚想开口哄人,却愕然地发现自己的肩上传来颤动,而自己双臂间环着的躯体也在轻轻抽动,贺芃山低低的抽噎声响在自己的耳旁。


    贺芃山发现自己居然丢脸地在争争的面前哭了,更是不好意思把头抬起来,只是张开双臂紧紧地回抱住着谈争,让谈争看不到自己的脸。


    林间的小路安静地只剩下贺芃山的呜咽声。


    她不是贺芃山,没有真正站在亚锦赛的决赛赛场上,也没有在冲过终点线的瞬间腘绳肌断裂过,更没有被身边最能信任的人背叛过。


    她没有办法体会到贺芃山内心的痛楚,但她知道,师兄是几乎不会哭的。


    之前她百般要求,师兄不过就是跟他诉诉苦,抹抹脸后又能很好地调节好自己的状态,语气中又满是笑意,今天却始终憋着情绪,直到谈争逼问才袒露情绪。


    谈争双手摸索地扶起贺芃山的脸,摸到贺芃山高挺的鼻梁后,轻轻帮他擦去眼泪。


    她手心果然一片湿意。


    “争争,我如果,如果我没有办法恢复到最好的状态,我……”


    贺芃山甚至不敢说出这个想法。


    两个月的治疗时间里,这个问题就像是梦魇始终缠绕着他。他一直在逼着自己乐观,逼着自己不要去想没有办法恢复的可能性有多大,但身边来来去去的医生和护士都在一再提醒着他。


    亚锦赛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豪赌。


    但赌的过程从来都是紧张而快乐的,飙升的肾上腺素带来刺激和兴奋的心理,但焦虑和后悔的情绪往往在等待结果的过程中爆发。


    几个月后就是揭晓后果的时候,当这个时间节点一步步逼近,他的心就像是被架在火架上炙烤。


    “师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谈争的唇轻轻贴上了贺芃山的额头,像是神女的羽毛,轻轻拂过信徒虔诚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