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 5 章

作品:《远行

    -


    下了晚自习,校门口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卖烧烤、卖炸鸡和烤冷面的小摊都在门口,累了一天的学生们闻着香味就馋,饿了就买一份当夜宵犒劳自己。


    江远在沪州长大,鲜少看见这样有烟火气的场面,他绕过人群,在一片烟熏火燎中莫名有了些归属感。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母亲给他发了条微信,上面写了一串车牌号,告诉他晚上舅舅开车来接他。


    银色的轿车停在路边,江远对着手机上的车牌号又看了一遍,确认没错后拉开车门。


    听见拉开车门的声音,坐在驾驶座的人立马转过头,笑着略带拘谨地跟江远打了个招呼。


    这是十七年来,江远第一次看到他舅舅。


    车正好停在路灯下,江远借着微弱的光,发现眼前的人有一双很像母亲的眼睛。


    母亲原来告诉过江远,老舅常年累月在外地开大车拉货,每年回家的次数有限,南北方来回奔波就是为了能在北城买个房子,从姥姥家搬出去。


    知道他们回北城,他特地请了几天假赶回来。


    周茂林不善言辞,一直从后视镜瞄着江远的一举一动,想要搭话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车窗外的灯光忽明忽暗,光影刻在江远的脸上,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


    天冷了,很多家长都开车接孩子回家,下晚自习的时间段街里容易堵车,江远他们被堵在了大桥上。


    江远戴上耳机,翻出早晨没听完的英语听力,机械的女声在耳边重复,他听完又看了遍原文,标出不认识的单词,打完卡继续换下一篇。


    “小远啊……”


    周茂林伸手挠了挠头,他另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一下一下地敲着,有些迟疑地问:“这次回来是你妈的意思吗?”


    江远按了暂停键,耳机里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抬头看了周茂林一眼,语气有些冷:“是我的意思,她在沪州心情不好。”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舅你放心,我们在找房子,很快就能搬出去,不会在姥姥家住太久。”


    再迟钝的人都能听出来江远的话外音,周茂林觉得江远误会了他的话,连忙跟他解释说:“舅不是那个意思,我这人嘴笨不会说话,你别跟舅计较,我就是没想到,没想到你妈回带着你回北城。”


    “嗯。”


    江远没继续听英语听力,他清空手机后台,打开微信,在一堆小程序里点开跳一跳,黑色小人跳着翻跟头,看着小人上面的得分越来越多。


    往事历历在目,周茂林盯着被风吹起来的一堆叶子,忍不住感慨:“当年你妈和你爸在一块,你姥姥不同意,说要是结婚就再也不让你妈回来了,你妈铁了心认定你爸,就这样二十年过去了,除了我成家她回来一次,剩下就再没回来过。”


    “其实你姥姥心没那么狠,就是想吓唬吓唬她,是你妈太犟了,这么多年赌气都不回来,但不管怎么说,归根结底她都是我姐,血缘关系摆在这儿,想生分都难。”周茂林叹了口气:“我是真没想到会发生这事儿,搁谁想扛过去都难,你爸你妈感情又那么好,你得多劝劝你妈,让她看开点儿,她好钻牛角尖,原来上学念书就那样。”


    “我知道。”


    江远毫不犹豫地应了一声。


    周玉清很少和江远提及过去的事,如果不是周茂林触景生情回忆起过去,江远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些细节。


    江远并不是一个愿意回忆过去的人,无论过去多糟糕,已经发生的事情也不会因为回忆改变,他原来想不明白,现在却平静了太多。


    倘若活着的人还在因为无法避免的苦难耿耿于怀,这并不是他父亲想看到的局面。


    所以就算这是横在心里的一根刺,江远也必须忍着痛拔出来,必须让血肉模糊的伤口结痂愈合。


    从痛苦、愤怒、悲伤,到慢慢接受事实,学会向前看,江远向内筑起高墙。


    如果命运注定他的人生不完满。


    江远盯着车窗外不停闪过的路灯,枯木藏在路灯下,街上的店铺早就关了门,越往外环走行人越少,昏黄的灯光衬得一切更冷清。


    如今。


    江远想,他应该会选择在不完满的人生中寻找那条该走的路。


    -


    周茂林和江远到家已经快十一点了,姥姥和老妈在厨房里忙活,舅妈坐在外屋桌子旁边翘着二郎腿嗑瓜子,看到他们回来,她起身接过周茂林的衣服,语气听上去有点儿不耐烦:“也不看看都几点了才回来。”


    周茂林被冻得够呛,他搓着手说:“今天道上堵车,晚了会儿。”


    “你儿子明天可还得上学呢,十一点了还没睡等着你回来。”舅妈冷冷地看了江远一眼,嘴里嘟囔着回了西屋。


    说得什么江远没听太清,只隐约听见“分不清主次的玩意”这句话,尖酸刻薄的抱怨听着刺耳。


    小表妹没睡觉,听到他们回来的动静,连鞋都没顾得上穿,直接从西屋冲出来,江远蹲下把她抱了个满怀。


    小孩儿没什么分寸,学着姥姥“小远小远”的叫个不停,姥姥从后屋端出两盘冒着热气的饺子,听见有些嗔怪:“那是你哥,别瞎叫,快先撒开你哥让他把书包放下。”


    姥姥擦完桌子,顺手摘下围裙挂到后屋墙上,告诉江远:“你也跟着你老舅吃点儿,学习正是累的时候,吃饱了才有劲儿学。”


    “我也吃我也吃!”


    小孩儿拽着江远的手,在旁边起哄。


    “我……”


    江远想说自己不饿,被周玉清打断了。


    周玉清剪了短发,虽然眉眼之间仍有掩不住的疲惫和憔悴,精气神却比在沪州好了很多,至少看上去洒脱了不少。


    她手里拿着碗,声音柔和:“来吃点吧,姥姥特意给你包的。”


    几个人围在桌边,周玉清没动筷,她盯着西屋紧闭的门,目光平静如水。


    半晌,她说:“我之前联系的房子过户手续办好了,下周差不多就能搬过去。”


    周茂林闻言抬头:“着啥急啊,再多住几天呗,孩子才回来,咋也得熟悉熟悉环境吧。”


    “乐轩上学睡得早,江远每天下自习太晚影响孩子休息,再说突然多出两个人,晓玲也觉得不方便。”


    周茂林听出她话里有话,想多吃也吃不下了,他撂下筷子,讪讪笑道:“佟晓玲那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别跟她计较。”


    “我是不想给妈添麻烦,跟她没关系。”


    这话就更直白了。


    江远还有卷子没写,他吃完把自己的碗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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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刷干净,收拾完了后拎着书包径自回了小房。


    小房原来是后屋的储藏间,姥姥知道他们回来临时给江远打扫出来的,里面有一张小木床,床边放了个学习桌,只是年头太久,外皮掉了漆,露出一块又一块不连续的木头坑。


    屋顶上还是以前用的吊灯,一根细线拴在天花板上,要是外面风大,连灯都跟着晃。


    还好江远买了个台灯,这两天做题开着,冷光比吊灯都亮。


    江远把新买的教辅、卷子、练习册依次摊开摆在桌上,提前在手机备忘录上敲下计划,好让数理化在月初联考之前再挣扎一下。


    他六月中旬就没上学,数学落下了导数和空间向量两个大单元,物理磁场里零碎的知识点没听,化学题型比较固定,相比于前两科复习起来容易些。


    班里一轮复习还停在高一学年,数学复习数列和三角函数,物理正和牛二对抗,江远一直跟着听,课上和晚自习没时间学落下的部分,只能熬夜补回来。


    江远习惯先看一遍课本,把最基础的概念弄明白,然后再去看教辅上的例题,有所侧重地勾出最有代表性的题,挑着练习册上对应的题做,一章下来去做单元卷,如果还有时间和精力,就再去找找这部分在高考试卷上的占比。


    卷子做了一半,江远也没看时间过去了多久,直到响起敲门声。


    屋里灯还亮着,门缝透出的光说明江远没睡,屋外的人停了几秒,还是拧开了门。


    周玉清热了杯牛奶,她放到江远桌上,柔声问:“还不睡吗?都十二点半了。”


    “我把卷子做完就睡。”江远停下笔,他问老妈:“还不早点休息吗?”


    “我不着急,还不困。”


    周玉清摇头,她看着儿子挤在小屋里,凳子和椅子之间的距离太小,江远个子高,他的腿伸展不开,只能以一种看上去很不舒服的姿势蜷着。


    “儿子,”周玉清心底有些泛酸,她问江远:“后不后悔回来?”


    这句话堵在她的心里,迟迟好多天都说不出口。


    沪州的资源的条件和北城天差地别,江远完全可以选择在沪州高考,根本没必要在高三这个最关键的节点转学来到一个新的环境。


    听到周玉清的话,江远眉心飞快蹙了一下:“怎么可能后悔?”


    江远察觉到周玉清异常的情绪,精神瞬间紧绷起来,他知道自己的着急和担心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只能轻声安慰:“妈,我自己选的我从来都不后悔,你看我都能走出来,一切都越来越好了,对吧?”


    “对,”周玉清点点头:“等搬到河东住就好了,妈明白你说的,咱们都往前看。”


    摊在桌子上的数学卷子大半面全空着,周玉清不想耽误江远做题,她抬手拍了拍儿子的肩:“写完这张卷子就睡吧,早点休息。”


    “好,”江远放心不下,嘱咐了一句:“妈你也快睡吧,别忘了吃药。”


    “知道了。”


    关上门透过后屋的玻璃看,院子里漆黑一片,除了外面时不时响起的阵阵风声,整个屋子被寂静填满。


    江远又读了一遍题干,思路重新回到卷子上,他打开手机,把备忘录里完成的计划一一打勾。


    果然。


    江远想,


    执行力胜过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