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官袍

作品:《草色入帘青

    秦湘唤过宋大人,徐诺唤过宋大人,然,这三字从裴思淼口中吐出,这般旖旎。


    甚至……风流。


    宋涟清两颊发热,余光偏转,徐诺和早已不见了身影。


    裴照林猜不透她心中所想,但不欲为难她,先抛出台阶:“这么大阵仗,可是为了迎接宋大人的官袍?自然,亦欢迎裴某与袁大人。”


    太动听了些。


    宋涟清头回发觉,裴思淼太会做官。


    她窘迫弯唇,抬手,“裴大人,请。”


    游廊里,宋涟清跟在裴照林后面,隔着几步距离,问宋管家:“可有看茶?”


    “娘子放心,待客之礼齐全,只是……”


    宋管家犹豫半晌,宋涟清唇角的笑意微滞,“只是什么?”


    “那位礼部员外郎,您,看了就知晓。”


    直至步入待客厅,蓝袍青年起身行礼,有些抗拒地与她对视。


    宋涟清瞧清他发白的双唇,终于品出宋管家的意思,这是将人吓着了!


    她抱歉着解释:“涟清方从刑场归来,庆贺仇人之死,一时喜悦放了些炮仗……”


    “这哪是一些炮仗……”袁辛腹诽出了声。


    宋涟清绞着一双手,恨不得挖个大窟窿钻进去,“袁大人,失礼。”


    袁辛察觉失言,“不打紧,不打紧。”


    抬眸,他正巧撞上裴侍郎眼底的冷意,心头一紧。


    得,陛下钦点的工部郎中,宠臣裴侍郎来撑场子,左右得罪不起。


    “宋大人不若来瞧瞧官袍。”


    他朝梁柱旁会意,黄衣小娘子端起托盘,呈上前。


    几身青色的官袍、常服整齐堆叠,乌纱帽与褐色的牙牌压在上面。


    宋涟清不自觉抬手,从乌纱帽抚过青袍的云纹纹路,此刻,她整个人踏进云里,今后,她便是工部郎中宋涟清!


    心里却沉甸甸的,星眸里流露出坚定,总有一日,她也要成为祖母那样勤政爱民的女尚书,将地舆发扬光大!


    “这般爱不释手,何不试试?”


    略带笑意的提议响起,宋涟清收回手,正欲推辞,又听他补了一句:“尺寸,应当错不了。”


    ???


    为何错不了?他量过?


    他的语气太过笃定,宋涟清险些惊呼出声,连同袁辛眼眸圆睁。


    岂料,裴大人只是接过侍从递来的一盏新茶,微抿一口,轻描淡写:“若偏小偏大,也好叫礼部及时修正,袁大人如何看?”


    袁辛吓得有些发懵,奉承道:“裴大人所言极是!”


    裴照林那双丹凤眸潋滟柔波,漾着恰到好处的温润,若忽略看向袁辛时多出的驱赶之意。


    袁辛瞥了眼他身上那身绯红的官袍,又看向自己这件寻常蓝袍。


    他终于悟出点道道,试探道:“时辰不早了,下官还有些公务,不知可否先行告辞?”


    裴照林眉梢轻挑,“无妨,袁大人莫怪,若宋大人的官袍不合身,裴某再叨扰一趟礼部。”


    “自然,自然。”


    一唱一和,宋涟清有些听不懂,差人送走袁辛,在待客厅旁侧的院子,找了间空房试官袍。


    黄衣小娘子帮她系好腰间坠玉革带和牙牌,笑道:“娘子,奴婢斗胆一句。”


    宋涟清理着领口,犹疑道:“怎了?”


    黄衣小娘子一语惊人:“那位裴大人,似乎很是钟意娘子您。”


    宋涟清的指节顿住,身前铜镜模糊,却映出她绯红的面容,笑骂道:“你这小娘子,莫胡说!”


    她家宋娘子人美心善出了名,无怪罪之意,黄衣小娘子大着胆子:“同样的差事,裴大人乌纱帽、官袍一样不少,袁大人官职比不得裴大人,他却着寻常衣袍,裴大人定然是有意让您瞧瞧他的俊俏。”


    宋涟清嗔羞交加,又不忍打断她,示意她的下文。


    黄衣娘子抿了抿唇,继续道:“还有啊,您方才没瞧见,裴大人其实一直在赶袁大人走。”


    宋涟清顾着看官袍,真没瞧见,“当真?”


    “娘子怎的还不信?”


    黄衣娘子无法不笑,贴在她耳边,“您待会儿这样……然后……”


    宋涟清精致的五官难得拧了拧,好半晌才平复心绪,敲定:“不妨一试。”


    她倒要瞧瞧,他们清正的裴侍郎,可是想“以权谋私”?


    *


    说起来,裴大人当年还险些成为宋家婿,礼部差事却徒留他一人,明眼人早就看出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晨间应当没用早膳,不免多吃了两块莲蓉酥。


    宋管家眼尖,问他:“大人可要再添一盘?”


    莲蓉酥太甜,像宋涟清羞红的面颊,思绪飘过,裴照林气笑了,自己都唾弃这荒唐的通感。


    舔舐最后一丝甜味,他的喉结滚动,指节微蜷,不敢再拿,“不了,不了。”


    眸光稍转,小娘子那身青袍跨过门槛,腰线勾勒明晰,袖摆宽度适宜,青色衬得她愈发玉白。


    “尺寸,确实错不了。”


    宋涟清唇张了张,两手揪着衣袖,他当真量过?


    疑惑羞赧升腾,他如何量取?!


    裴照林从扶手椅上起身,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掩饰:“裴某早年行军,亦画些草图,勘测地势,遂,眼睛准些。”


    勉强,勉强,宋涟清不再追究,递给黄衣小娘子一个眼神,她有意无意露出那顶乌纱帽。


    混迹官场,最是察言观色,裴照林的目光移至宋涟清的乌发,几枚簪子全数绾起,板正的装束只差顶乌纱帽。


    他立刻会意,“先前陈参道宋娘子想加官,你有地舆大才,是以,裴某向陛下举荐你入工部。”


    她这么试探,裴照林索性不装了,“怎么亦算半个伯乐,裴某想替宋大人加上这顶乌纱帽,可愿?”


    话虽不错,但由他来说,就变了味道,还真是想“以权谋私”啊。


    宋涟清败下阵来,同他打起官腔:“下官荣幸之至。”


    裴照林身量很高,宋涟清朝前几步,不过抵至他的肩头,还有淡淡的雪松香味,暧昧氤氲四起。


    她右额靠眉梢,有条青紫色的疤,结痂的伤口不疼,不知有意无意,她感觉,他的指腹轻轻扫过两回,灼得她浑身酥麻。


    又一道触感,宋涟清受不了温柔鞭笞,咬着下唇后退,自己抬手正一正,“有劳裴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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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尖突然落空,裴照林的心口也空了一块,半晌没回过神。


    宋涟清自觉失态,看着他眼底的失落,找补:“大人若无公事,可否留下用个晚膳?”


    怕他觉着没诚意,她情急道:“我厨艺相当不错!”


    裴照林知她是半个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不舍她为他洗手作羹汤,失笑道:“宋大人的手适合握笔杆子。”


    古人说:“曲高和寡,知音难觅。”[1]


    宋涟清忽觉眼眶温热,她彻底弄清了,裴大人对她的情愫,带着欣赏珍重之意,正是她所赞同的男女之情。


    他这份情谊,好像没那么难以接受,即便他是她此生宿敌的“堂弟”。


    *


    临湖水榭,宋府观澜听雨赏雪的好处所,四面落地镂空格扇窗敞开,美景尽收眼底。


    宋涟清立在水榭前,邀他步入,“犹记家中长辈们待客,时常挑择这处水榭,涟清今日效仿,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裴大人海涵。”


    忆起什么,清亮的眸子里混入感伤,极为明显。


    裴照林摘下乌纱帽交予侍从,上前落座,有些动容。


    一路走来,这偌大的宅院除却长工,实在冷清,同他家一样。


    身前,曾经京师最天真烂漫的小娘子,如今学着长辈们的模样处事,捋起衣袖要帮他倒酒,懂事得叫人心疼。


    裴照林先一步执起酒壶,为她添了一杯,“得宋大人青睐,裴某之幸。”


    宋涟清盯了会儿那盏酒,朝他讪笑一声,“多谢。”


    如坐针毡,还没用一粒米,她便想跑了。


    自从决定接受他的心意,她总觉得,他对她所言每一句话,都藏着深意,过度细品,只剩蜜糖似的甜味。


    这个念头叫她心惊,她不喜欢失控的思绪,端起酒盏,离唇边几寸,她急急推出,“裴大人,这杯,涟清敬您。”


    裴照林就这么看她半刻钟八百个小动作,与她碰杯,轻抿一口酒。


    宋涟清将酒一饮而尽,又添了一杯。


    几杯下去,裴照林看出名堂,笑问:“与裴某用膳,不太自在?”


    是以,借酒冷静?


    宋涟清已然有些迷糊,两腮坨红,摇了摇头,暗道酒水真是好东西,她现下没有半点羞怯与局促。


    目光轻扫,瞥见他手边的油纸包裹,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她喊他:“裴三水!”


    冷不防的一句,裴照林惊得筷箸掉落在桌面。


    他顺着声线,小娘子两手托着腮,直勾勾地瞧着他手边,问他:“放在桌上的美食,为何不分享?”


    醉意晕染,眉眼鲜活明媚。


    过往二十三年岁月,裴照林从未有一刻,比此时更恨十三岁的自己,若没烧毁小娘子的地舆图稿……


    他无奈打开油纸包裹,递过去。


    “桂花糕!”


    花瓣糕入口即化,宋涟清餍足地眯了眯眼睛。


    脑海混沌,依稀有潇湘卫持剑抵在她腰后的画面,宋涟清顿觉糕点没那么美味,嗔怪他:“那天,你看到我想吃桂花糕对不对?”


    裴照林心底一颤,微微颔首,而后垂头轻笑,她这是醉了,还是没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