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宫墙万仞(一)

作品:《簪缨

    驭风迟疑片刻,欢欣地摇起尾巴钻进这位“生客”的怀中,埋头拱了拱。


    周缨脚底发软,踉跄了下,崔述伸手扶住她,沉沉看她一眼,声音一如既往的温醇:“想好去哪儿了么?”


    显然是听见了她方才的絮语,周缨伸手指向北方,屋檐背后是高耸的宫中角楼——瞻云台,声音似含了丝心虚:“想好了。”


    大行皇帝于万安寺停灵满百日后下葬,新皇下诏精简内侍规模,裁撤年纪超过廿五的宫女,放还故家自由适人。与此同时,将内廷书堂交还六尚掌执,更以六尚缺人为由在民间广选女官,设选擢考试,不论户籍出身,凡年在十六至廿二之间、身家清白不曾犯律皆可参与,只以识字能算为要。某种意义而言,也是新皇登极后内廷的一次换血,意在除宦祸之弊以肃清宫壸。


    “为何?”崔述轻抚着驭风的脊背,温和发问,半分诧异不显,仔细听来,却可辨出其间暗含的怅然。


    周缨轻轻笑了下:“有没有空出去走走?”


    “好。”崔述将驭风放下地,与她并肩往角门走去,行至一半,奉和过来找他禀事,他便稍稍落下两步。


    再提步时,他的目光落在前方距他两尺远的周缨身上。


    大行皇帝西去虽出百日,但玉京仕宦之家仍旧服素,况她本尚在母丧孝期内,今日穿得素雅,一身素白衫子配远山绿月华裙,行动间裙摆漾出月华水波之纹,耳边东珠坠轻晃,步态娴雅,行止从容,风华自显,气度已然不输蕴真。


    身后的人久未跟上,周缨疑惑转头:“怎么啦?有事要忙?”


    浅淡的笑绽在长开的五官上,竟有几分炫目,教人移不开眼。


    崔述忽然想,确实是长大了。


    离开平山县已近两载,眼前之人早已从当初孤弱的模子中挣脱了出来,全无半分相像了。


    “没怎么。”他敛下心绪,走快两步,同她并行。


    来往的仆役住脚问好,见他二人在一处,不由多看两眼。


    乘车出净波门外,二人缓步行至玉素河畔,周缨登上清波桥,久久注视着岸边的参天柳树,又似越过古木枝叶间的缝隙,望向高达万仞的巍峨宫墙。


    “我还小的时候常常爬到后山,坐在山上的巨石上往下望,那里可以看到通向青水镇的大路,路上常常有挑担去市集的人,偶尔也有系着铃铛的牛和骡子经过,每当赶牲畜的人路过,那铃声就会穿透群山,从山底传上来,特别清脆,我趴在石上,一望就是一下午。我好像是在看来来往往的人,又好像是在看那条路,想知道那条路到底通向哪里,我是不是也可以去路的尽头看看。”


    “后来我看到了。”周缨顿了顿,继续说,“阿娘生怕别人知道她的来历,加上那人时常恐吓威胁,她自然不肯出门,也不愿意带我去。我稍大些,就一个人悄悄往山脚跑。有一日,我在山脚碰到背谷物去卖的成叔,他把我放进背篓里,背着我去了镇上,我看到了很多很多的人,各色各样的,有的和我一样,穿着破破烂烂,蹲在摆摊的小贩身旁哭闹着要早点回家,也有些衣着稍体面些的,在各个摊贩前停留片刻,剔着牙边听恭维话边挑三拣四。成叔把我背回家后,我同阿娘说,那条路原来也只是条小路,烂泥缠脚,难走得很,镇上也不好,我不喜欢。但我想着,或许再远一些,便不是这样,我还想去更远的路那边看看。


    “后来随你走了上千里路,到了棠县,果然见到了与翠竹山完全不同的景象。到棠县的时候,我想那里还不错,舅家还算礼遇,我虽不会与他们一起生活,但偏要强攀的话,那里也可算我半个故乡,那里的人热情,说话嗓门儿大,听着热闹,倘若住下来,或许不会觉得孤单。


    “再后来误入玉京,寄居你家中,我想我应该是实现了儿时的愿望。诗礼簪缨,钟鸣鼎食,礼教传家,和睦可亲,是很好很好的景象,是我此生过过的最舒适惬意的日子,更是我幼年时格外期待、想要拥有,但却受限于经历学识,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的家的模样。如今忆来,说是幻梦一场也不为过。


    “那晚在城外纵马,我忽然想,我已走了这样远,见过了我从前不敢奢望的天地。但我这人,生来就是不知足的。我那时想,我已走了这样远,是不是还能去更高的地方再看看。”


    相识以来,崔述还从未听过她这般长篇大论地将心中所想絮絮同他说来。


    他站在她身侧,手扶在桥栏上,微微屈身看向起皱的河面,一言不发地听着。


    直至她说完,才道:“我记得你那时只是想挣些银钱,小富即安,以为你会想着做些生意,近日正差奉和帮你挑店面。”


    周缨先是有些吃惊,后不由想到那八十两的往事,一时只觉恍如隔世,黯然一笑:“那时阿娘状况不好,我其实都没想过能治好她,只想带她离开。她很不喜欢那座深山,却在那里困了一辈子,倘若当真能清醒过来,心病难医,往后的日子或许更加难过。那时急需用钱,难免财迷心窍。


    “如今既然不这么急迫,选择自然更随心些。我看过了,若能入选,俸银足够我过日子了,还能攒些下来,逢年过节给蕴真和含灵捎些礼物。若有可能,往后也许还能帮扶林婶他们一把。”


    崔述仍旧直直地看向那被风吹皱的河面,似把心里也看皱了。


    她从来不是娇养长大的名花,而是一株生于山野长于风霜的冻草,他虽有些意外,但又觉得,她这样夜以继日地读上一年多的书后,做出这个选择倒也不算格外出奇。


    只是,宫墙之内,虽高却险,或许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好。


    但转念一想,她怎么会不知呢,一年里,她该读了多少典,更何况方才蕴真还提过,她喜读史,完成先生的功课后,常花更多时间在史书上,那更当一清二楚了。


    他便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只是眉头仍旧紧锁着,沉默许久,终是道:“高处或许还有许多。”


    “对男子而言,或许有很多。”周缨神色平静,显然已经深思熟虑,“但于我这样贫寒出身的女子而言,算不得多。我不能一直受崔家庇佑,纵然能寻到营生之计,但商贾卑贱,况女子乎?往后要当真立得住身,多半还是得找个寻常人家草草嫁了,依靠丈夫立足,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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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愿。我想,我或许可以选一条不同的路,即便前路未知,但我想试试。”


    崔述侧头看向她,心中怅然愈盛。


    见他不说话,似在思虑,她想了想,半解释半宽慰地道:“我其实没有那么高远的志向,只是去了那里,可以暂且不困于婚嫁之事,免重蹈阿娘错付一生之覆辙,还能再多上几年光阴好生读读书。而且,先前便同你说过,崔府是我未历之生平,同样,那里亦是我所未涉足之境,去经历一番也没有什么不好。若有不顺,兴许折腾打滚一遭,也就淡了这份心思,待年岁到了,便也出来,再觅生计。”


    “确已想好了?”


    周缨点头:“这一年多里,我一直在想,那时身陷大狱,若非得你相助,或许当真会将小命稀里糊涂地交代在那里。历代女官虽地位不一,但衣食无忧是基本,有大机遇令父兄得赐封官者亦不少。倘若不出差错,待安稳出宫返乡,官府乡绅见之亦得礼遇几分。如此,靠自己博得一个尚算尊崇的身份,至少不必仰人鼻息,或能恣意一生。这样的机会三年五载也未必能遇上一回,没有天予不取的道理。”


    崔述嘴唇翕张了几次,劝阻的话都到了嘴边,灼得喉咙都似在发烫,却到底没有出口。


    说什么呢?


    说若要一个尊崇之位,于女子而言,或许有一条捷径,嫁人便可。于今日的她而言,这条路更是易如反掌。


    可她已先一步将这话堵死,说暂且不愿嫁人,更不愿依靠丈夫立足,想靠自己去搏一搏,如此才可靠,哪怕艰辛也无妨,哪怕落败亦不悔。


    他几乎忍不住想质问她,这般要强这般倔强做什么?这世间霜欺雪压,能得一隅安身,得一人庇佑,已是世间多少女子毕生所求。


    可她方才所言,显然志不在此。


    于是,末了只能颓败地问上一句:“你已投名报考了?”


    他脖颈上青筋轻微凸起,周缨好似有了错觉,仿佛隔着半尺之距,竟能听到他脉搏跳动的声音。


    周缨移开眼,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回答:“暂未,想着还是当先同你知会一声。”


    胸中那口郁气顿时舒畅不少,崔述问:“初试是哪日?”


    “十日后。”


    “女官文试试题不会太难,你自行准备即可,若有疑问可来问我,往后我会住回可园。”崔述转身回府,走出两步,又回头道,“十日功夫,还想学什么?我这草台先生既引你入门,如今就算要悔也已晚矣,仍当倾囊相授。”说罢不再停留,先一步往回走。


    心中猝然涌起的热气催逼得他心生烦躁,难以自控,连素日涵养都消失殆尽,竟忘了等一等她。


    周缨轻倚在桥上,注视着他越走越快的背影,心中无端漫上一股怅惘,在胸腔中左突右冲不得出,令她心口微微胀痛起来。


    她捂着心口,微眯着眼去追寻那个萧索的身影。


    但隔着长长的清波桥,漫漫秋水阻滞了她的心念,那身影也终是越行越远,湮没于茫茫夜色。


    于是那丝惘然也终于随桥下秋水潺湲而去,消逝在粼粼波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