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彩虹

作品:《我成为你

    救援工作一刻没有停下过。


    自那场手术之后,祁寂便没再怎么看到过卫以东的身影,有关于他少得可怜的动向,还全都是从那位女医生口中得知的。


    虽然基本都是抱怨,但不难从中听出:


    卫以东是一个很有本事、很有主见、很有领袖风范的男人。


    不仅在医术方面的造诣十分了得,就连在灾后救援方面的能力,也跟专业救援队的人员不差上下。


    具体可见她跟她分享的八卦——


    “其实卫以东他刚上大学的时候,选的并不是医学专业,而是警察,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估计是鬼抽风了,连夜爬起来跟系主任打报告,说他要转医学专业。”


    “......”


    “你要说他这人,真不愧是做什么都像样子,就算是半路出家,也照样能登峰造极,这不?本硕博一路读上来,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按部就班地进协和,然后一路顺风顺水的往上升的时候,他倒好,直接说自己要来当无国界医生,谁都拦不住。”


    “......”


    “不过吧,小奇迹,姐姐跟你说句心里话哈:在我心里,其实真的很庆幸卫以东能加入进来,有他在的这段时间,就像给我们团队扎了一根定海神针。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要有他带头冲锋,我们就觉得,再困难、再艰辛都能坚持下去。”


    彼时。


    她正面不改色地给患者缝合露骨的伤口。


    而祁寂,作为她的“御用小跟班”,吊着一条半废的左胳膊,亦步亦趋地守在她身旁,用另一只完好无损的右手给她递需要的工具。


    一递一接,一还一放,动作流畅,配合默契,任哪个不知情的人来了看到都会以为:


    她俩已经这么默契配合很久了。


    只有祁寂心里清楚——


    她只是觉得干躺在担架里太无聊,又太想从女医生口中撬出更多关于卫以东的信息,所以才会这么一反常态的大献殷勤。


    结果也不失她所望。


    经过这一整个漫长的夜晚,她又了解了卫以东很多。


    比如,他在她们这个十二人的小团队里很受尊重,很得喜欢,很被崇拜;比如,在之前的战争中,有个人身中12枪,所有人都以为那人注定要没命了,是卫以东硬生生把他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的;再比如,卫以东16岁跳级上大学,读了一年警察专业半路改读医学专业,5年本科加6年直博,再加1年多的实战,如今已经29岁了,还从没谈过一任女朋友......


    越了解,就越心动。


    觉得这种男人简直比小说男主还带劲儿。


    女医生放下缝合针,为缝合好的伤口处贴上大小适宜的棉片,一抬眼,就看到简易帐篷外的墨黑色中逐渐析出灰蓝调的亮光,为这杯盘狼藉的一方送来充满希望的光芒。


    而被各种哀嚎喊痛声掩盖的雨声也早已消失殆尽。


    一切,都曙光尽现。


    又是新一天了。


    “诶哟,感觉弯这么久的腰,肩背都硬化了。”


    女医生高举双臂伸了个略显轻快的懒腰,温柔却不失专业性的目光在简易帐篷中扫视一圈儿,确认目前被营救出来的幸存者们全都得到了良好的救治,她这才终于打了个哈欠,放下手揽她肩膀,“走吧,小祁寂,我们出去看看。”


    “昨天下过暴雨,今天的朝霞应该会很好看的。”


    正好祁寂早就想出去找找父母。


    听她这么说,激动得不行,被她带着一路避开伤患们往帐篷外走,越临近帐篷口,心里就越发忐忑不安。


    她默默攥紧右手拳头,很想做到不动声色,却因年纪太小而根本没办法良好控制外泄的情绪,还不等两人走出去,她心底的犹豫与害怕就被一旁的女医生及时察觉出来。


    甚至可以说,是一览无余。


    女医生用沾满血的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见她仰头看过来,她才略微弯腰与她对视。


    目光里,全然是令人放松的安全感。


    她双手都握上她的肩膀,与她面对面平视着,坚定与信念透过那双似水的眼睛笔直打进她心底,“别怕,小奇迹,你父母一定会没事的。”


    惊慌之余,也让她心底的期冀几不可察地盖过担忧。


    找回了一些不再摇摆的心神。


    “可是...可是我都没——”


    “——没看见她们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坏事儿。你知道吗?小奇迹,在我们心里,没消息就代表好消息,失踪者就代表幸存者,要时刻相信上天的慈悲,也要相信你父母求生的欲望与勇气,好吗?”


    “好吧......爸爸和妈妈一定会平安的!我相信!”


    “我也相信。”


    小坎短坷几句话安慰不好,天灾人祸有时候都不用说话,或许只是一个坚定的眼神,一个有力的行为,就足以抚平人内心的躁动不安。虽然祁寂心里的担忧仍然没有完全放下,但经过女医生这么一说,已经好了很多,不再像之前那般纠结内耗。


    她闭了闭轻颤的眼皮,再睁开,眼底的脆弱瞬间消失了多半。


    “我们走吧,姐姐,”甚至,她还从她手下挣脱开,重新回到她身边,用细若无骨的右手牵上她满是干涸血渍的手,主动对她漾起甜甜的笑意,“再晚一点可能就看不到日出了。”


    女医生眼神波动。


    不多时,她收拢指节握紧她的手,跟她一起走出帐篷。


    帐篷外的光景不可谓不惨痛。


    漂亮精致的度假村在一夜之间被移为平地,尘土飞扬间,钢筋支支条条的暴露在其中,长的有,短的有,挂着衣服的有,晕开血渍的也有,甚至,还有一根笔直的穿透胸膛,将一个活生生的男人穿在上面,稍微一动,就是稀稀拉拉的血往下流。


    两三个医生正围在他周围,救治的救治,打电话联系救援的打电话,每个人脸上都凝满她看不清的庄严与郑重。


    血红刺入眼底,激得她眼球生疼。


    泥土构建出的片状物被震碎成大一片、小一片的不规则形状,小的压大的,大的斜顶在小的上,五花八门,乱七八糟,远远看去,交叠重合成冰冷的废墟,可是,里面却有人在用石头敲出细微的声响,示意还有人被困在里面无法见到天日。


    救援队还没来,手边的营救工具也不齐全。


    可尽管如此。


    卫以东还是双手叉腰,站在不远处,正操着一口流利地道的英式英语,在与众人商量着该怎么进去营救那些伤患。


    就在这个时候。


    天空中铺展开浩浩荡荡的朝霞,橙黄糅合着粉紫,伴随太阳逐渐升起的脚步,在这一方足以笼罩她们的幕布上泼出深浅不一的油画质地,在狠狠打了她们一巴掌的同时,又亲切热情地为她们展示出大自然最绚烂、最宏伟的画作。


    磅礴,惊心动魄,让人想恨都恨不起来。


    而卫以东。


    发皱的黑衬衫被他松垮的别进裤腰里,勾勒出超绝身材比例的紧腿裤上嵌满尘土与血迹,狼狈,却足够蛊人心魄,不完美,却从头到脚都喷薄出令人血脉喷张的荷尔蒙张力。


    他就那么侧对她们而立,一面浸在如此气势恢弘的日出之中,一面映入她们平井无波的瞳孔之内,眉眼凌厉,线条刚毅,笔挺的背脊中只夹严肃,却不见半分疲惫。


    在这方足够澎湃而又悲壮的天地之间,光是笔直的站在那里,都能给人一种能够切身感受到的坚韧不拔的力量感。


    仿佛只要有他在这,就连生死都不能称之为大事。


    安全感爆棚得不像话。


    尤其当peter满目担忧地望向他,用一口撇脚的中文对他讲“嘿,以东,睡觉吧,三天三夜,你承受不了的”,而他,就只捏捏眉心,用舌尖顶了下腮帮子,轻佻的、混账的、半开玩笑的与他玩颜色:


    “三天三夜?”


    “等这边的事情处理完,我让你知道什么叫做七天七夜的永动机。”


    “到时候可别叫着喊受不了。”


    那模样,要多混蛋就有多玩世不恭。


    迷人却不乏味。


    周围听懂中文的都在笑,金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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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黑头发的,黄皮肤的,白皮肤的......只要在他周围的,听到的,无一不发出稀稀拉拉的笑意。


    他们有的身上全是深红色的血,有的脸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有的眼底沁着无法言喻的悲伤,有的肩背被看不清的沉重灵魂压得直不起来。可是,因为他这几句不着四六的玩笑话,全都不约而同的重新打起精神,在简短的调笑戏谑过后,主动将话题引回救援对策上。


    一时间。


    几颗心全都交相缠绕到一起,拧成一股粗壮有力的绳,仿佛就算天塌下来,他们也能用这根绳子与世界抗衡一番。


    让世界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勇士。


    祁寂一开始没听懂他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还以为是什么她不懂的冷笑话,直到女医生惊呼着过来想捂她耳朵,嘴里还振振有词“啧,这还有个未成年呢,说这话也不怕带坏小孩子”的念叨着,她才恍恍惚惚的反应过来——


    他……


    刚刚好像是在……开黄腔?


    意识到这一点,突然,血液开始倒灌,绯色顺着脖子一路攀爬上脸颊,连带着她的两只耳朵都被烧红,又滚烫又鲜艳,如果这个时候能照镜子,她想,她的脸一定会比远处的朝霞更红。


    她愣在原地,眼睫毫无规律地颤抖个不停,心跳频率也蓦然加速。


    砰,砰砰,砰砰砰……


    心跳如鼓槌般在耳蜗炸开震天动地的巨响,时而加速,时而又停跳,搞得她大脑都有些缺氧,“嗡”的一声过后,变成一片空白。


    除了他那颜色话之外,什么都装不下。


    先前聚焦在他身上的眼神也因此涣散开来,落在不远处的废墟之上,一动不动。


    整个人宛若一尊被石化的雕塑,就那么直愣愣的站在那里,静静发呆。


    不远处的几个大老爷们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商量完对策,各自归位,共同为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生命奉献出他们的所有热情与精力,而卫以东,大概是被女医生制造出来的动静所吸引,在看到是她们后,调转脚尖径直往她们这边走来。


    不多时,他停下脚步,站在离她两步远的正前方,将那道含痞带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见她没有任何反应,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他提起眼皮,冲一旁的女医生挑了道眼风,无声询问:


    她这是怎么了?


    “啧,还不是你干的好事?”女医生双手抱臂,眼里对他的嫌弃与不满多到快要溢出来,“我说带她出来看看日出,换换心情,结果日出没看到,倒是听见你一个劲儿的开黄腔了。”


    “这不?给人吓着了。”


    “你说你也是,每天就不能有点正形?啊?长那么凶一张脸,当个高冷男不行吗?一天天的,越是危急时刻你越吊儿郎当,也不知道像什么样子。”


    卫以东听完这话,好笑的挑了下右眉。


    他没跟女医生解释什么,反而回正脑袋,双手叉腰地俯下身来,就那么强势又霸道的占据了她的整个视野。


    “嘿,小不点。”


    因着他不高不低的声音,祁寂骤然回神,眼神甫一聚焦,又因为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她这么近,近的几乎只要她再往前一点,就能亲上他一样,被吓得差点跳起来。


    尖叫滚到喉咙眼,差一点就要爆发出来,却不知道为什么,怎么都没办法破音,比瞳孔剧烈收缩更快的,是她脸颊更加滚烫绯红的燥热感。


    她下意识绷紧背脊,后退一步。


    想离他远远的。


    还不等她有所动作,就先看他唇角勾起一道又痞又浑的哂笑,与此同时,沉厚而富有魅力的磁性声音扑面向她打来。


    他说:“我口中的七天七夜,是说为了救人我可以七天七夜不睡觉,不休息,而不是你脑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离那个姐姐远点,小心她带坏你。”


    说完,他上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随即背起一旁的医疗包,毅然决然地迎着天边弥漫出的七色彩虹,走进令人望而却步的废墟之中。


    再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