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蜉蝣之羽(四)

作品:《簪笔集

    袁琢又顿了片刻,终于落笔了,他没有写他的名字,而是落下了四个字。


    “山有扶苏。”他写完后,祝昭弯腰将它拿起来看了看,“规整,相当规整,相当规整。”


    “没啦?”袁琢一脸不信地看向她,“只有规整吗?”


    祝昭斟酌了半天,才道:“是的。”


    袁琢看着她,眼底清澈了一瞬而后染上了不服气:“有本事你写一个我看看。”


    祝昭挑眉,坦然迎战,提笔写下了“隰有荷华”。


    袁琢一瞬不瞬地看了片刻,然后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走了。


    他心虚。


    祝昭也不说什么,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


    从她以往与人相处的经验来看,谁先说话,就输却了气势,谁就败了。


    袁琢无奈“嗯”了一声。


    “哦?”祝昭装模作样,语气沉缓,“嗯是什么意思啊袁大人?”


    她面颊莹白,未施粉黛,如清水芙蓉一般地望着他。


    袁琢慢慢地坐了下来,不自在地点了点面前的宣纸:“教我。”


    “哦——”祝昭长叹一声,看着他逐渐泛红的耳尖,玩笑道,“嗯是拜师的意思啊?”


    见袁琢不言语,祝昭也见好就收,很快的说到了正事上:“规整有余,章法不足,你平常练谁的字帖?”


    袁琢静默了片刻,方道:“没跟着字帖练。”


    祝昭听完却是眉头一皱:“为何不跟着字帖练?”


    “字帖死板。”袁琢想也不想就道,“囿于方寸,我所不喜。”


    “你看你门前的竹子,你还记得它们是新竹的时候是何等模样吗?”祝昭抬手指了指书房门前的竹丛。


    袁琢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晨光泼进竹子,叶刃割碎光影,裂成满地金箔。


    长风掠鬓,竹梢高挺,岿然不动,丝毫让人想不到它们是新竹时是何种模样。


    “不记得。”


    “竹子破土之时是竹笋,囿于旧竹之下,只有循着旧竹逐日生长,待它蹿过屋檐,方能跨出囹圄。”祝昭立在书案旁,居高临下地望着一动不动的袁琢。


    她是在教他,若想挣脱桎梏,那就得先适应桎梏,待到足够强大,才能逃离桎梏,自成一派。


    袁琢慢慢回过神来,抬眼看向她,面不改色道:“那我该练什么字帖。”


    祝昭拿起那一叠宣纸,一张一张地仔细看了过去,方道:“大人适合欧阳询的字帖,照着临摹书法定会精进。”


    袁琢抬了抬眼,沉吟片刻:“明日辰时,祝府男丁女眷流放出城。”


    “哦。”祝昭冷声道,“要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祝昭。”袁琢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著作郎并未勾结北漠。”


    祝昭微微怔愣,眼底浮现出一抹异样的神色,她缓缓回眸望向袁琢,四目相对,她清晰地看见了他眼底的神色,没有算计的,清澈的。


    “你知道那两夜一日圣上同他说了什么?”祝昭脱口而出。


    “你可知今上如何登基的?”袁琢随意道。


    “略有耳闻。”


    先皇雍太宗子嗣众多,当今圣上萧桓的诸多兄弟皆非等闲之辈,今上在其中反倒有些鸡立鹤群。


    太宗诸子中,属当今齐王最为瞩目,他是今上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齐王萧檐天赋异禀,诗画双全,谋略过人,更有许多文人雅士追随,为其出谋划策,在朝堂之上声望颇高,彼时先太子失势,太宗有欲传储君之位于齐王之意。


    今上文采稍逊,可齐王萧檐谋略比之今上略逊,于是今上暗中拉拢朝中重臣,稳固势力,平素在太宗面前尽显恭顺,事事合乎规矩,观之沉稳可靠。


    反观齐王萧檐,或许因其于书画之事上颇有造诣,故而性情洒脱不羁,嗜酒如命,多的是喝酒误事。


    长此以往,太宗逐渐对齐王失望,便让齐王去了封地。


    而后太宗仙逝,太子命丧归芜,自然而然就是今上即位。


    “不够光彩。”袁琢直言,惊得祝昭慌忙看了看四周。


    “官修正史你可能读过,可皇家秘史你不一定尽知。”袁琢平静地反问,“齐王醉酒误事,圣上在其中的手笔可不小,先皇与齐王父子二人生了嫌隙,圣上可否于其中挑拨离间,恶意诋毁?太子命丧归芜,圣上当真什么都没做吗?”


    “所以......”祝昭心里已经有了一定的猜测。


    袁琢叹了口气:“史笔如铁,著作郎不愿妄改。”


    “史书如铁,臣不敢妄改。”祝择现抬眸,目光坚定。


    皇上转过身来,眼中闪过一丝阴翳:“不敢?”


    他缓步走近,语气渐冷:“当真不敢?”


    祝择现不退不避,直视皇上:“陛下既问,臣斗胆直言,史书乃后世之镜,若镜中尽是虚影,何以明得失,知兴替?”


    皇上冷笑一声,猛地拍案:“好一个‘明得失,知兴替’!朕问你,若史书如实记载朕登基之事,后世将如何看待朕?如何看待这江山?”


    殿内烛火剧烈摇曳,映得两人面容忽明忽暗。


    祝择现深吸一口气,颤巍巍地伏倒:“陛下,正因如此,更该如实记载,唯有直面过往,方能警示后人,使后世之君不敢重蹈覆辙。”


    “放肆!”皇上勃然大怒,一把抓起案上的砚台摔在地上,墨汁四溅,祝择现的官袍一瞬间氤氲上了墨色,他却一动不动,“祝卿这是在教训朕吗?”


    祝择现额角被溅上墨点,却纹丝不动:“臣不敢,臣只是尽史官本分。”


    皇上死死盯着他,眼中怒火翻涌。


    半晌,他忽然笑了,笑声中带着几分癫狂:“好,好一个尽本分!朕倒要看看,你这本分,能坚持到几时!”


    他转身从案上取过一道圣旨,狠狠摔在祝择现面前:“这是朕拟好的旨意,你若不从,明日就送去祝府!”


    祝择现低头看着那道圣旨,他颤抖着缓缓展开,只见上面赫然写着要他通敌北漠,祝府众人抄家流放。


    他沉默良久,忽然将圣旨轻轻放在地上,叩首道:“陛下,臣宁可一死,也不愿做那欺世盗名之人。”


    皇上瞳孔骤缩,握紧的拳头青筋暴起:“你……!”


    他猛地抽出墙上挂着的佩剑,剑尖直指祝择现咽喉。


    祝择现闭目待死,神色安然。


    剑尖在离他咽喉寸许处停住,微微颤抖,皇上死死盯着他,眼中情绪复杂难明。良久,他颓然收剑,背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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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滚!给朕滚去诏狱!”


    祝择现缓缓起身,躬身退下。


    走到殿门时,他忽然停步,轻声道:“陛下,史书虽冷,却最是公正,今日之事,臣也会记入史册,但望陛下……三思。”


    皇上身形一震,却未回头。


    殿门缓缓合上,侍卫押解着祝择现消失在沉沉夜色中,皇上独自立于殿中,望着地上那道被遗弃的圣旨,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檐下宫灯被风吹得摇晃不止,投下的影子如同鬼魅般在殿内游走......


    “叮铃叮铃......”


    徐来的清风抚过悬于檐下的风铃,高低错落,如珠落玉盘,


    祝昭这才微微从有些怔愣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她嘴角扬起了讥笑,那双眼睛还是如往常一般清澈,可却不能见底,像是一潭死去的水,沉寂且毫无涟漪:“他倒是守住了本心。”


    袁琢迎着她的视线:“某些方面,确实能看出他是你的父亲。”


    听着袁琢的字字句句,祝昭心里无端的有些愧疚,父亲蒙冤入狱,家人游街示众,她倒是躲了个快活。


    “不过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徒生愧疚。”袁琢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你姓祝,你有知情权。”


    他说这些,不过是为了告诉她,她不必因为祝择现通敌一事觉得蒙羞,因为那本就是空穴来风,君恩雨露。


    与之恰恰相反,她一家受难,所为的是史书工笔的真实。


    “多谢告知。”祝昭沉默片刻,行了个礼就打算离去


    “祝四夫子,你这是打算跑啊?”袁琢却突然叫住了她,煞有介事道,“夫子每日都该检查课业的。”


    此话一出,两人皆是一愣。


    袁琢微微垂下了头装模作样地咳了一两声来掩饰内心的混乱。


    “正经夫子都是拿俸银的!你这什么也不给,当我冤大头啊?”


    袁琢神情一凝。


    “京城僦居的僦直是多少四姑娘不会不清楚,你如今住在袁府。”


    祝昭神情一凝。


    袁琢轻描淡写地挑了挑眉。


    是了,她如今寄人篱下,住人家的,吃人家的,睡人家的,比起在京城僦居确实省了很大一笔开销,对于她来说是很划算的一笔买卖,可是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对于房舍主这一点不算很过分的要求,她也不好意思回绝。


    “成。”祝昭也不纠结,爽快地答应,“各取所需。”


    此刻书房窗外,赵楫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听完此话,吐掉了嘴巴里的草,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厅堂,绘声绘色地将自己偷听到的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袁阿翁,末了,还不忘摇摇头补充一句自己的想法:“要我说啊,四姑娘竟然以为‘忍’之一字还需她来教中郎将?这中郎将啊,倘若不能忍,那他都不可能成为咱们天策卫的中郎将!”


    “那你说说。”袁阿翁看这个面前这个一心维护袁琢的傻小子,不由得发问,“你这么能忍的中郎将为何忍不了字帖的方寸束缚啊?”


    赵楫记起李烛说过,中郎将临帖习字总是写不好,故而顺由己心,不临字帖,如此说来,中郎将当真是连字帖方寸规矩都忍不了啊,想到这里,沉默了半晌的赵楫诚实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