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兽群行走在商道上，扬起的尘土从远处看去像一团行走的黄云。颠簸的货车载着涅斐勒驶向奥赫玛。涅斐勒掂量着手中剩余的旅费，转动被日出染上橘红的侧脸，远眺那座永恒圣城的方向。


    在稍早一点的时候，他听到这批商品的主人和同行的学徒交谈，大概是在讨论这些年翁法罗斯的政治变化。


    虽然窃听不好，但是他们也没有赶走自己的意思，那干脆听听好了。这样想着，涅斐勒坐在一大块数人高的红色黏土后面，静静听着两位商旅在大地兽背上的交谈。


    “这次也是你第四次走这条商道跟我到奥赫玛做生意了，该学的规矩都学了吧？”商人摸着胡子问。


    “当然。产品分布、进出口情况、还有最重要的市场价格，我全都记住了。”


    学徒翻阅着账本，看着几大页的丝绸和香料感慨道：“不过奥赫玛真不愧是圣城，现在的翁法罗斯，有多少人能像奥赫玛人那样有闲情逸致关注华服和温泉啊。”


    “都是多亏了刻法勒的庇护。说起这个，你记住，这次去奥赫玛一定提醒我去参拜刻法勒的神躯。”


    “是是是，二叔，就你是个老古董，非要对着死去的泰坦拜来拜去。”学徒嬉笑着，全无正经样子。


    涅斐勒弹起最后一枚银币，在半空中将它攥入掌心。通过学徒这番话，他才得以确认二者的关系。


    当然了，从他们的话里能获取的不只这些信息而已。奥赫玛仍然屹立于此，同时依旧维持着各个城邦之间的往来商贸。


    车轮碾过碎石，原地颠了一下。


    “等等！客、客人，那是什么！”


    商旅中的长者忽然指着天空大喊。早在请求同行时涅斐勒便表露了自己祭司的身份以换取二人的信任，同时暗示自己会在这一趟旅行中用神迹的力量帮助他们解决一些麻烦。会这样焦急地呼喊自己，大概是有什么东西出现了吧。涅斐勒从车厢里站起，扶住身旁的黏土，提起剑士从虚空中递给自己的短剑，眯起眼看向天空。


    远处，一只巨大的闪亮的物体向着这边快速飞来，嘹亮的龙吟从天上传来。


    涅斐勒松了口气，收回短剑。还以为又要打架了。剑士因黑潮损毁严重，暂时没办法保护他。真要和什么人打的话，可就只能由涅斐勒自己冲上去，指往拿不入流的剑术笑死敌人达成胜利了。


    “请别担心，那是我的同伴！”涅斐勒对着大地兽背上瑟瑟发抖的商旅二人喊。


    巨龙用行动打消了二人的质疑。它紧贴着大地兽群的头顶滑翔，涅斐勒能看到巨龙腹部的鳞片，一枚枚都被打磨得闪闪发亮。


    看起来得到了精心的照顾，不过走之前没听说过族人里还有掌握这种技艺的人。难不成是铁匠之中的谁学习了新的手艺吗？涅斐勒望着巨龙飞翔的身影想。


    巨龙不满地嘶吼，压低身体，贴近了大地兽的脑袋。被它针对的紫色大地兽也开始用脑袋拱它的身子。巨龙在被挑衅后，反过来纵身飞向，于半空直立身体，用它的爪子对大地兽又蹬又踹。


    涅斐勒：“……”他的造物以前是这个性格吗？族人们是不是有些把它宠坏了？


    “喂！客人！”看到涅斐勒露出头疼的表情，商旅中的学徒在鞍上招呼道。“要不要上来，从这只大地兽的脖子爬到你的那条飞龙朋友身上？”


    “可以吗？太危险了！”涅斐勒仰着头回复道。


    “没事的！”学徒呲着牙笑道，用力拍了拍身下大地兽的脖子，那匹托着他的大地兽发出一声快乐的鸣叫。


    “你看不出来吗？它是在嫉妒载着你的那只大地兽啊！就当是让它们别再打架，按我说的去做吧，客人！”


    学徒从大地兽背上跳到车厢里，笑嘻嘻地对涅斐勒伸手，示意他可以拽着自己爬到鞍上去。涅斐勒踩住车厢装盛的黏土，跳到临近的车厢，抓着学徒的手爬上了另一只大地兽的背。


    巨龙也丢下不满它临阵脱逃的紫色大地兽，嘶鸣着用白金色的巨大翅膀拍打绿色大地兽的脑袋。


    学徒揉着太阳穴笑眯眯地说：“哎呀，虽然龙也很可爱，但它要是再这样欺负我可爱的大地兽，客人，我就只能把你扔下去了。”


    涅斐勒看了眼脚下不断向身后奔涌的地面，已然惊叹不已。


    原来是抱着这个目的吗！能在奥赫玛做生意的家伙，真是恐怖如斯！


    那就这样做吧。使者向天空招手，飞龙优雅地完成了一个三百六十度转身降落，在低空和不知何时已慢慢奔跑起来的大地兽齐头并进地飞行。


    涅斐勒看准时机，从绿色大地兽的背上跃至飞龙的后颈。终于满意地变回了涅斐勒记忆里温驯的黄金飞龙。它转而在大地兽群中忽高忽低地飞行，像是在展示自己的华丽技巧，又像是在像大地兽群炫耀自己才是造主最喜欢的生物——可惜没有一直大地兽理解了巨龙的意思，这大概就是生性暴虐的龙和温和的大地兽之间不可磨灭的种族文化差异（如果它们真的有文化这种东西的话）。


    玩腻了炫耀玩具的游戏，飞龙将翅膀收起紧贴在腹部两侧，刮过鳞甲的狂风亦将翅膜吹得颤抖发响。巨龙抬高高度，穿透头顶的云层，顶着云海上方鲜红的烈日向着前方加速，将地面上的一切甩在脚下。


    自始至终，涅斐勒紧拽着斗篷，抓着巨龙后颈的鳞片把自己挂在它的背上。


    慢慢地，太阳升起来了，日出是新一日的到场预告。巨龙飞过奥赫玛的上空，在广场的正中央缓慢降落。黄金的生命在人群中打了个鼻吸，高傲地抬起头享受这份瞩目。


    “「欧芙洛绪涅」！你怎么不吃东西就往城外跑呀，会给大家添麻烦的！”


    巨龙连打几个响鼻，操纵巨大的身体绕着涅斐勒转起了圈。涅斐勒看着一边道歉一边从人群里挤过来的蓝发少女，没能想到重逢能来得如此之快。


    “欧芙洛绪涅，都说了要做一条好龙，大家才会让你在城里自由活动，你——啊。”


    格尔达和涅斐勒对上视线。在涅斐勒眼里，少女穿着奥赫玛款式的白色长裙，做成卷发造型的长发被盘成发髻，点缀以几条编成麻花辫的饰发，用一根带着月桂叶刺绣的金色缎带牢牢地系着。完全就是一位大方美丽的奥赫玛淑女。


    但反过来，涅斐勒的形象就有些惨不忍睹了。不管是被剑士砍掉后就再没修理过几次的银色短发，还是早已擦破边缘掉色的灰色斗篷，都昭告着眼前的男人一路上经历了许多难以用三言两语表达的事。现在，他身上唯一能撑起“祭司”、“体面”等形容的东西只剩两样：一样是和离开前一样挂着平淡表情的清秀面孔，另一样是风吹起外侧的那袭衣袍后露出的深蓝的神袍。


    涅斐勒抬起手，“格尔达，早上好。”


    格尔达呆呆地看着涅斐勒。就在涅斐勒以为少女会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告诉他欢迎回来时，少女的表情如地震般皲裂，她大喊着“怎么可以！为什么会这样！”便带着如狼似虎的气势冲上来抓住了涅斐勒的手。


    “涅斐勒大人，在奥赫玛穿成您这样会被认为是小偷或罪犯的。”格尔达一脸深沉。


    “奥赫玛还有这种规矩？”涅斐勒呆呆地问，怀揣着对奥赫玛人重视生活品质的敬意被格尔达拽进小路带走。


    脱离社会太久，涅斐勒完全没考虑过这是奥赫玛关注时尚的年轻人之间流行的一种表达潮流理念的方式。


    格尔达牵着涅斐勒的手走过奥赫玛的大街小巷，一路上有无数人跟她问好，少女也笑着一一回应。涅斐勒很欣慰，看起来以少女为代表的佩拉斯人在奥赫玛生活得很好，这一定跟他们的忠诚和努力脱不开关系。


    “涅斐勒大人，跟紧我！是您的话，一定不会跟不上我吧？”


    格尔达笑着说。语气中不仅没有分别几年的生疏，反而因为少女的成熟少了些没必要的恭敬，多了些敢对着族中使者开玩笑的俏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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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涅斐勒配合地跟上格尔达的脚步，婆娑树影掠过他的眼睛。


    他同样开着玩笑回应道：“那就得看你准备绑我去哪儿，还有跑得有多快了。”


    确定了，使者还是那个使者。格尔达欢喜地弯起眼，带着涅斐勒跑起来。少女和使者穿过被彩色的布棚占满的小道，穿过抱着陶罐在屋外低声交谈的年轻妇人，穿过逆着方向跑来的玩耍的孩子——最后，格尔达急刹车，停在了一家织品店的门前。


    “格尔达？你今天来得真早。不过，这不是交付订单的日子吧？”


    一位唯有用美丽才能形容的金发少女在店内的缝纫台前静坐，身体藏在阴影里，含蓄地为那份美丽披上了悬念的幕布。在她身边，衣匠造型的使魔一手拿起一件罗裙，对着店内的模特比划来，比划去，全然沉浸在自己的艺术里，大概在对比哪一条裙子更符合主人的品味。


    格尔达一敲桌面，桌上的彩线和纽扣都被震地跳了起来。


    “阿格莱雅，其它人的订单先延后一天，他们会理解的，在那之前，请你救救我们被墨涅塔抛弃了的使者大人！”格尔达的语气激动得快要哭出来了。


    “使者……大人？”阿格莱雅眨眨眼睛，薄荷绿的双眸转向涅斐勒。在得到使者礼貌又无奈的颔首后，她勉强理解了眼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金发的少女抬起手，感叹着伙伴的匆匆忙忙，微微握起右拳放在唇边掩饰笑声。


    “呵呵，我明白了。看起来的确有一位使者先生急需我这位衣匠来将他拯救。”


    格尔达点头，“对吧？这副样子怎么能在奥赫玛的街道上行走嘛，会被人看不起的！”


    “确实是你会有的想法呢。”阿格莱雅起身，手指拂过乱七八糟的台面，却精准地拾起了量身纺衣需要的工具。她拉直一只刻满了度量的卷尺，走到涅斐勒面前。


    “所以，阿格莱雅小姐，你是一位衣匠？”涅斐勒在阿格莱雅的示意下抬起手臂。


    “是的，我是。”阿格莱雅淡笑着读取卷尺上的数字，“请背过身去——神秘的使者先生。阁下如此风尘仆仆，是因为刚回到奥赫玛就被格尔达‘逮捕’了吗？”


    “可能是运气不好，我也不想就这样出现在她面前。”涅斐勒道。


    “是吗？依我看，恐怕不是运气让阁下沦落到我的手里。”


    阿格莱雅笑着收起卷尺，看向里间的衣柜。那里是急着探索衣柜里的新款衣裙，连被衣匠从身后拽住都不肯出来的格尔达。


    “从四年前格尔达第一次光顾我这家小店起，每隔三天她都会去城中等待，风雨无阻。而我会负责在她一无所获，灰溜溜地回家时，从她哪里取走要修补的新衣服。”


    金发的少女拿起笔将重要的数据写在手边的纸上，一心两用地对涅斐勒说：


    “她和她的族人很重视这位「远行未归的使者」，这我能看得出来。所以，把她的「执着」带来的更早再见归为运气作用的结果，是不是有些不符实了呢？”


    被和格尔达一辈的年轻人教训，涅斐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反倒是格尔达这样的外来者能得到奥赫玛内朋友的维护，这让他为这些年佩拉斯人在奥赫玛的生活感到放心。


    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对他说：你看，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你做到了自己该做的，而你的族人也在世界的另一角尽己所能地过着安定的生活。这正是你期望的，涅斐勒。所以，你也是该休息一下，犒劳一下自己了。


    “……”


    涅斐勒看着阿格莱雅店内琳琅满目的丝绸，伸出一根手指。


    “我想要大约一千年前基于奥赫玛大祭司的神袍简化后款式的衣服。”既然是要犒劳自己，其实，他很早之前就觉得戈尔卡斯那身长袍很不错了！


    阿格莱雅如白玉般的手指顿了顿，笑着答应了客人的特别需求。


    “当然可以，我这里正好有阁下需要的款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