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正值深秋，又是另一番繁华景。朱雀街上人声鼎沸，五步一茶楼，十步一香铺，脂粉的香混合在各类气味中，晕开了满街金黄的秋菊。


    将文牒交与守城的看后，谢销玉一行人很快便入了京。惊蛰攥紧的谢销玉的衣袖，小声道:“娘子，京城里竟是这般热闹吗？”


    雪檀倒还神色如常，怀中抱着包袱，指向一旁的铺子:“这一路都没见娘子吃什么东西，我见那里有卖馎饦，娘子可饿了？”


    连着坐了六七日的水船，谢销玉面色有些微微的青白，见状摇头:“不必，我没有什么胃口。”


    朱雀街长达十里，自城门口一路衔至皇城，沿边大大小小数十家商铺，自中心分岔开东南西北四道长街，护城河绕城而过，男男女女的交谈声此起彼伏。


    金色的阳光撒落至由青石铺就的地砖和府宅门前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雪檀上前叩了门环，片刻过后，有小厮推开漆红的大门，在里头粗声粗气道:“老爷下了令，这几日不见客，请回吧！”


    却见门外是三位年轻貌美的小娘子，中间那位一身绛色锦缎裙，发间点缀着几朵同色的珠花，面色苍白却姿容艳丽。旁边那素色衣裙的少女挽住了她的手，抬高了下颌:“那劳烦你去通报一声，说是大小姐回来了。”


    小厮用见鬼的表情上下瞧了谢销玉三人几眼:“大小姐尚在青州养病，你们又是从哪里来的？”


    谢销玉面色不变，自袖间取出玉佩:“我有信物，劳烦去通报一声。”


    这玉佩是她离开京城那年阿娘亲手放入她衣物中的，质地上好，通体莹润，上头还刻着一个“谢”字。


    小厮见那玉佩立刻便了脸色，朝里头看了一下，才结结巴巴道:“娘，娘子稍等，待我去禀报。”


    说罢，他立刻撒腿朝府内跑去，谢销玉将玉佩收入袖中，抬头看向大门上描金的牌匾，那上面写着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谢府。


    唇边缓缓漾开一抹笑意，谢销玉眸底一片冷寂，无数记忆如潮水一样涌来，最终凝聚成眼前的光影。


    小厮踉踉跄跄跑至正堂，声音颤颤:“姨娘，姨娘，不好了——”


    一只雪白的柔荑放下手中的玉色茶盏，绢帕拭去唇角的水珠，贵妇人端坐于堂上，秀气的眉毛蹙起，望向门边气喘吁吁的小厮:“何事如此喧闹？”


    贵妇人身侧的少女头戴点翠镶宝玉簪，眉心画着芙蓉花钿，身上穿着的是一件玉涡色合欢裙，外头披着滚雪细纱。她轻飘飘瞟那小厮一眼:“大清早的就这般嚷嚷，若叫外人见了，可要说谢府管教下人不力了。”


    小厮两股战战，抬头瞧了一眼面色不佳的贵夫人:“姨娘，大小姐回来了——”


    薛姨娘表情有一瞬间空白。她骤然放下手中茶盏，没了方才的气定神闲:“你说谁回来了？”


    小厮面色苦哈哈:“方才有人叩门，奴才以为是来拜访老爷的，谁知是三位年轻的小娘子。其中一人还拿出了府上的玉佩信物，奴才就跑过来给姨娘通报了。”


    薛姨娘站起身来:“娇娇，快随姨娘去看看。”


    谢南音忙上前扶她，两人行至谢府大门前，果不其然，看见了正立于门前的谢销玉三人。


    眼前少女身形清瘦，那张脸骤然与脑海中的某张脸重叠，薛姨娘睁大了一双美目，唇角抖了两下，最终还是扬起一抹虚伪的笑来:“玉姐儿怎么突然回来了？”


    “许久未见，姨娘可一切安好？”


    谢销玉不答，笑吟吟地看向薛姨娘，见眼前人还未彻底反应过来，又补充道:“怎么不见母亲？”


    薛姨娘猛地攥紧了谢南音的衣袖，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夫人近日缠绵病榻，玉姐儿怎么回来得这样仓促？若是提早叫姨娘知晓，定要好好准备一番……”


    谢南音则站在一侧，歪头看向台阶下的谢销玉。她生得娇憨，一双杏眼圆润而清透，轻飘飘扫过雪檀惊蛰二人，又落回谢销玉身上:“这便是大姐姐么？”


    谢销玉笑意不变，遥遥与她对视上。那双黝黑的眸子里仿佛酝酿着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看得谢南音后背一凉。


    “不必劳烦。我的身子也养得差不多了，此番回京探望母亲，未能及时传信，还请姨娘见谅。”


    说罢，谢销玉踩上门前汉白玉石阶，薛姨娘见状忙阻拦:“夫人病了许久了，玉姐儿自幼体弱，怕过了病气给你。不若先于正厅等着，我即刻便让下人理出你从前的院子来。”


    谢销玉:“女儿实在担忧母亲的病，只去母亲院中远远瞧一眼便好。”


    薛姨娘嘴角还保持着那抹笑，只神色僵硬地看着谢销玉踏入府中。她身侧两个婢女一左一右跟着她，其中一人路过薛姨娘身侧时，抬头似有若无地瞥了她一眼。


    但薛姨娘没有在意，她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谢南音忙上来抚了抚她的后背:“姨娘莫要着急。”


    “她怎么会突然回来？”


    薛姨娘咬牙切齿，幽幽望着谢销玉离去的背影。


    “大姐姐都十七了呢，也是该回来了。”


    谢南音提了一嘴，薛姨娘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对了，对了，娇娇，你告诉姨娘，你与卫二郎的进展如何了？谢销玉突然回京，想必她与国公府的婚事也要提上日程了。”


    突然提及卫礼，谢南音一愣，半晌后低下头去，耳边微红:“卫郎说了，与大姐姐的婚事只是长辈口头之约，定然不会负我。”


    听见这话，薛姨娘才放下心来:“那便好。这桩上好的婚事可不能给了她，待那病秧子撒手人寰，她还不是任我们拿捏！”


    谢南音仍低着头，似是羞赧，只是垂下的眼眸中古井无波:“姨娘放心，女儿知晓的。”


    谢销玉十二年未归京，府中添置了许多东西。入了大门，沿着谢府的小路就是花园。此刻正值秋季，花园里只剩了秋菊与零星几株秋海棠。


    花园对面是一道长廊，长廊依水而建，亭台楼阁鳞次栉比，自廊上放眼望去，湖中怪石假山嶙峋，水面清圆，倒映着粼粼波光。小厮引路，绕过长廊将谢销玉带至了谢夫人所居住的琼华阁。


    谢销玉脚步微顿，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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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琼华阁内却没有怎么变，还能零星的记忆里窥见几分模样。院内竟没有几个服侍的下人，只剩几个丫鬟，见谢销玉进来，神色古怪。


    “秋玉，夫人的药煎好了么？”


    有身着麻衣的仆妇从里间出来，对着院外吼道，见了门口的人，忽然怔住了。


    谢销玉上前一步:“孔嬷嬷？”


    仆妇瞪大了眼睛，立住不动了，半晌后才回过神来，箭步冲了上来:“大，大姑娘？您回来了？”


    孔嬷嬷是谢夫人陪嫁进来的，见了谢销玉与谢夫人如出一辙的脸立刻反应了过来，神色激动:“姑娘，快去瞧瞧夫人吧！”


    谢销玉点头，迈入了琼华阁里间。


    屋内弥漫着一股浓郁而苦涩的草药味，有低低的咳嗽声从里面飘出来，谢销玉的脚步又略微迟疑，竟生出几分近乡情怯的意味来。


    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见阿娘是多久的时候了。


    远远不止十二年，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里，阿娘的面容已经变得模糊了。她迈入里间，终于瞧见了床榻上的人。


    床上人面色青白，脸颊两侧已然凹陷下去，听见有人进来，只疲倦地翻过了身，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孔嬷嬷？”


    谢销玉扑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哽咽道:“阿娘。”


    在脑海中喊了无数次的称呼，此刻终于脱口而出。谢销玉眼角猩红，轻声唤道:“阿娘，是我呀，卿卿回来了。”


    谢夫人意识昏昏沉沉，听见这声，强迫自己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握紧了谢销玉的手:“卿卿？是我的卿卿吗？”


    她眼角有泪滑下来，谢销玉又凑近几分:“阿娘，是我，我回来了。”


    谢夫人费力地抬起手，想要碰一碰谢销玉的脸。她似乎很是激动，只是行木将就的身体无法支撑这样的情绪，剧烈喘息了两下后，她的手便软绵绵滑了下来，陷入了昏迷。


    “阿娘！”


    谢销玉惊叫一声，外头的孔嬷嬷闻声立刻上前，瞧见谢夫人面色青紫的模样大骇:“夫人，您醒醒！”


    谢销玉喘着气，忽而对着门外喊道:“惊蛰，将我的包袱拿进来！”


    惊蛰忙捧着东西进来，谢销玉掀开包袱，取出几根银针，刺入谢夫人穴位之中。她自幼随蔺淮祯一同长大，医术也学了几成，此刻心急如焚，看着谢夫人青白的面色。


    只消片刻，就见谢夫人双唇呢喃，谢销玉忙取过一侧的绢帕递至她唇边，谢夫人胸口起伏了两下，忽而吐出一口黑血来。


    “卿卿……”


    她意识还是有些混沌，但牢牢握着谢销玉的手不肯松开。孔嬷嬷则望着眼前的大姑娘，犹豫几瞬，还是低声道:“大姑娘发现了么？夫人不是病了，是被人下毒了！”


    她随谢夫人嫁进来前就是随同谢夫人走南闯北的医女，自然知晓这不是病，只是实在分辨不出这是什么毒，也不敢猜测，究竟谁悄无声息地对堂堂丞相夫人下了这样的毒手。


    谢销玉凝眸，看着绢帕上那团黑色的血污，打断了孔嬷嬷的话:“不，不是毒。”


    “是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