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信任问题

作品:《在阿拉斯加的春天

    顾灯拉好裤链,心如死灰地回了帐篷。章离还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直到顾灯脱掉外套,钻进睡袋,章离这才进来,拉上帐篷拉链。狭小的空间里一片寂静,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章离。”


    “嗯。”


    “你刚才为什么要出去?”


    “……”


    “回答我。”


    “怕你出事。”


    啪——


    是顾灯打开了帐内灯,这个动作其实是没有声音的,但章离觉得自己听见了声音。


    顾灯跪在低矮的帐篷内,低头注视着章离:“商量个事儿。”


    “什么?”章离被光刺得眯起眼睛。


    “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我希望你能给我留出一定独处空间。我不是小孩子,我能负责自己的安全问题。”


    账内安静了一会儿,甚至能听见外面呼啸的风声。然后章离说:“不行。”


    顾灯深深地呼吸,试图控制自己的脾气:“章离,我不是和你开玩笑,我不喜欢被人盯着。”


    “别的都可以,只有这点不行,”章离说,“阿拉斯加的危险性远超你的预期,除了驯鹿和山雀,这里还有刚结束冬眠饥肠辘辘的棕熊,结队捕猎的狼群。就算以上我们都没有遇到,也还可能遭遇极寒、雪崩、甚至是蚊蚁。顾灯,我明白你想要空间,但我确实不能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说这话时,章离的语气并没有很急切,甚至还相当平静。可他本来就长得很有压迫感,不苟言笑时,就会无形中传递出压力。


    这种压力刺激着顾灯的神经,让他几乎是立刻就反驳:“我承认你说得有道理,但你这样全方位监控,根本就是不信任我的表现。”


    “我没有不信任你,”狭窄的内帐中,章离眼睛显得漆黑无比,他注视着顾灯,一字一句,“我相信你知道回来的路,也不会走出无线电通讯范围,我甚至认为你不会拿自己生命冒险。但你忽视了一个问题——个人能力,在荒野生存中只占一小部分而已。”


    顾灯紧抿嘴唇,一言不发。


    “顾灯,我知道你可能暂时很难接受,”章离放缓语气,继续说道,“可我见过太多经验丰富的求生者丧命,他们可以幸运无数次,但事故只需要发生一次,就能夺走我们的生命。”


    顾灯依旧沉默着,他不喜欢这种不被信任的感觉,也不希望别人觉得自己无能。可他也确确实实无法反驳章离,如何在荒野里生存,章离比他经验多了去。


    顾灯没再说话,关灯缩进了睡袋里。风声更大了,把帐篷吹得哗哗作响,仿佛地球在哭泣。


    大风,极寒,还有偶尔响起的鸣叫声……周围一切无不在提醒他,这里是北极圈,阿拉斯加荒野,野生动物聚居地,方圆100公里只有他们二人的踪迹。


    这本该是一个充满宿命感和治愈的场景,可他竟然和章离在吵架。


    但顾灯其实也没有多生章离的气,他更多是厌恶成为累赘的自己。


    他终于决定放弃创作,鼓起勇气尝试别的东西,可好像……也不能很好地完成。


    除了音乐,他没有特别喜欢的领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事情。


    早在当初创作瓶颈期,就有人建议他去演戏、或者当老板搞事业,再不济学学别的明星参加综艺,直播带货,总能找到能做的事情。以他这些年的积累,转行当然没有问题。


    可顾灯不喜欢,他觉得那些都不是他想做的事情。人生短短几十年,他不想把生命浪费在不喜欢的事情里。


    于是他离家出走,想要通过旅行找到答案,想要找到能让他付诸热情、甚至足以为之献出生命的东西。


    第一次阿拉斯加旅行以自杀未遂告终,他又跟着章离来北极看驯鹿迁徙。自然短暂地治愈了他,可依旧无法解答自己的困境。


    他依旧是个失败者,依旧什么也做不好,一事无成。


    很难相信,这是他接近30岁时的境遇。


    在他小时候甚至是20出头时,他想象中30岁的自己应该是坚定优雅,充满力量,正处于人生最美好的时期。


    可实际上他陷入抑郁,又突然爆发了严重的人生危机,甚至比之前更加困惑、痛苦、迷茫。


    在别的同龄人风风火火地奔向人生下一程时,他却在原地踏步甚至是倒退,还要回过头来处理成长期的遗留困境。


    怎么会这样呢?究竟是哪里出了错?让他活成了这幅样子?


    顾灯蜷缩在冰冷的睡袋里,突然感觉有点儿伤心。


    ·


    后半夜他没怎么睡着,辗转反侧好久终于困了,又听见隔壁章离发出了动静。


    起初顾灯还以为章离没睡,可后来又听见一阵痛苦的呻吟。顾灯小声叫他名字,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于是他猜测章离是做噩梦了。


    过了一会儿,呻吟声消失了,只剩下一道道沉重的呼吸。又过了一会儿,章离呼吸放轻,彻底安静了下来。他的噩梦过去了。顾灯闭上眼,也跟着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因为闹铃,床边已经没有人,帐篷外传来章离做饭的声音。


    太冷了,顾灯刚拉开个缝冷气就灌了进来,他重新缩回睡袋里,只伸出一只手在帐内四处摸索。


    可是他衣服怎么不见了?帐篷就这么小,也不至于找不到啊。


    顾灯都准备问章离了,直到他掀开旁边的睡袋,才发现衣服被章离塞进了睡袋里。


    羊毛裤、抓绒衣、羽绒服……连袜子都暖呼呼的。


    顾灯心情复杂地穿好衣服,拉开拉链钻了出去。只一眼,他就愣在了原地。


    帐篷外的风景完全变了,昨天还是晴空万里,冰川在阳光下一眼看不见尽头。可现在他周围只有一片浓郁的雾气,能见度不超过五米,甚至连山上的垭口都消失了踪迹。


    什么都看不见了,就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自己。顾灯心跳加速,产生了一种被世界抛弃的恐惧。


    城市浓雾更多是一种奇景,除了影响通行效率,其实不太会影响人们的日常生活。可荒野的浓雾却像是剥夺,浓雾隔绝了阳光和视线,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神秘莫测,仿佛随时会出现可怕的生物。


    “章离。”他张嘴喊道。


    幸运的是浓雾中迅速出现一抹亮橙色,是章离身上的橙色冲锋衣。


    “什么事?”章离走到他跟前问。


    顾灯终于松了口气:“怎么这么大的雾?”


    “半山腰一向多雾,一般日出后就会散。”章离抬头看向日出方向,又说,“但今天是阴天,我们可能要在浓雾中登山了。”


    果不其然,早饭后雾还未散去。他们擦干露水凝结的帐篷,收起所有装备,穿上雪鞋,缓慢地朝着垭口走去。


    在他们身边不远处,鹿群在母鹿的带领下陆续翻过垭口,往北冰洋沿海平原迁徙。


    顾灯背着滑雪板和沉重的行李走在山脊上,他双手抓着登山杆,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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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往上,视野就变得更差,除了他自己,顾灯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能跟着章离的步伐缓慢往前。


    亮橙色冲锋衣在浓雾中时隐时现,像是指引方向的灯塔。偶尔顾灯没跟上,章离就会停下来等他,又提醒他注意积雪和碎石。


    就这样走了两个小时,他们终于抵达了垭口。


    风吹得衣服哗哗响,但浓雾依旧没有散去。偶尔有鹿经过,又很快消失在了浓雾里。


    好消息是山上积雪浓密,下降可以用滑雪板,但如何挑选路线却是一大问题。浓雾遮蔽视线,稍不注意,就会遇到暗石、冰川裂隙、甚至引发雪崩。


    但再危险也要继续前进,章离在前开路,顾灯紧随其后,尽量保持不丢视线的距离。


    前半段还算顺利,直到下降到半山腰时,旁边突然冲来一只驯鹿,顾灯紧急转向刹停雪板。他避开了驯鹿,却丢失了章离的踪迹。


    天还是昏昏沉沉的,顾灯呼吸急促,心头逐渐浮现出恐惧。但他刚经历了一场极限运动,内啡肽和肾上腺素减轻恐惧,增加了他的信心。短暂思考了几秒,顾灯决定继续往下滑去。


    刚转了一个弯,他就看到了那抹亮橙色身影。原来章离一直在前面等他,距离他不过十米的距离。顾灯松了口气,又说自己刚才遇到了一只鹿,差点儿跟丢了章离。


    “别怕,”章离说,“我能看见你。”


    顾灯突然愣了下。


    “怎么了?”章离问。


    顾灯终于回神,摇头道:“没事,走吧。”


    他们光是下山就花了一个小时,滑野雪不比机压雪道,甚至不如雪场里的大粉雪。这里积雪不均,碎石嶙峋,不能有任何一点分心。


    一个小时的高集中滑行,让顾灯累得脖子酸,肩膀疼,大腿肌肉僵硬,浑身上下都难受得要命。他以为他们已经到了山脚,可没想到一抬头又是一个陡坡。


    原来他们只翻过了一座山,而布鲁克斯山脉宽超过100公里,哪怕他们选了相对狭窄的路段,也有几十公里的距离。


    看着隐匿在大雾中的山体,顾灯心中萌生出打退堂鼓的念头。但这才是他们出发的第一天,顾灯丢不起这个脸,还是咬牙跟了上去。


    一整天他们都穿行在浓雾笼罩的山区里,时而上升,时而下降,直到下午7点,终于找了个地方扎营休息。此时顾灯早已累得前胸贴后背,光速吃完一袋米饭,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


    顾灯舔了舔嘴唇,发现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旺盛的食欲。


    而且他突然发现,过去这一整天里,他再也没有想过什么抽象的东西,譬如人生的价值、意义、自我实现这些。摆在他面前的只有生存,跟上去,活下来,仅此而已。马斯洛还是太权威了。


    吃完晚饭,顾灯脱掉厚重的登山鞋,简单洗漱,就一股脑钻进了睡袋里。


    他困得要命,可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白天发生的事情。登山、滑雪、在浓雾中穿行……明明已经躺下来了,却觉得自己还在步行。


    为了防熊,章离每晚都会把食物用隔味袋密封起来,挂到远离营地的地方。等他回来时顾灯已经睡着了,身体缩在木乃伊睡袋里,闭上眼,发出均匀粗重的呼吸。


    对顾灯来说,果然还是太辛苦了吧。可他什么都没有说,一直紧紧跟随着自己。


    章离想伸手碰碰顾灯脸颊,或者替他按摩放松身体。但最终,他只是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脱掉外衣关灯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