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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围罪堵截

    111   悛戢·二十四


    ◎短更◎


    东文市的夜雨来去匆匆,雨滴像是细碎的针戳在玻璃上留下一片斜线,然后被月亮驱赶到远方。


    郑直像头威风的母狮,右胳膊圈着勾陈一,虎口卡住他的后脖颈,用目光描摹在月光下更显挺拔的鼻梁。


    他终究没回杨川的信息,这件事应该从勾陈一的嘴里说出来,也只能从勾陈一的嘴里说出来。


    淡漠的光从窗帘缝中投进来,郑直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进入睡眠,毕竟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充电”时间。


    等再睁眼的时候,迎面而来的是一张大脸。勾陈一用胳膊支着脸,嘴唇上沾着透明液体,看起来十分可口,他笑着靠近,“早上好。”


    “几点了?”郑直的手在脸上乱搓,下眼皮因为过于用力翻了出来,上面布满深红色的血丝,“怎么不叫我。”


    “还早。”勾陈一扑上去,半个身子压在郑直胸口,脸对着脸乱亲,“一会儿我送你去。”


    郑直觉得痒顺手挡了一把,没想到勾陈一一口咬上去,在食指侧又啃又舔,嘴里还发出哼哼声。


    “你还真和儿子一样啊。”郑直觉得有点疼,他扭着身子企图坐起来,可他越是挣扎勾陈一就越来劲,不要命的吮吸那块肉,硬生生把它薅起来。


    “别咬…嘶——”


    勾陈一松口,一只手紧握着那根被折磨的手指,嘴唇贴在上面嘬了几下,另一只手则放在郑直胸前,恶趣味地捏了捏,“行为转移。”


    郑直能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吗?自从搬进来后两个人的亲密行为屈指可数,连接吻和拥抱都变成奢侈品,更别提其他的,他故作严肃实际上嘴角都快扯到天上,“马上要上班了,听话。”


    勾陈一如果有长耳朵此时一定耷拉下来,他撅着嘴,翻身躺在郑直身上,像小孩子一样扑腾双腿,震得床垫里的弹簧嗡嗡响。


    “明天你有事吗?”郑直摸着勾陈一的下巴,那里有刚生出来的坚硬的胡茬,看起来可一点不像小孩子。


    “没事。”勾陈一有些兴奋,“约会吗?”


    “明天调休,楼下刑侦留人值班,我们应该能休息。”郑直捏住勾陈一的鼻头晃了几下,“我想在家待一整天,和多多一起,养他半个月就带过两天,太不负责了。”


    “好。”勾陈一一下子窜起来跪在郑直身边,“到时候郑哥可不许用‘听话’搪塞我!”


    “我不是搪塞,是解释。”郑直滚下床,随便踩了两只拖鞋走进浴室,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可能真是因为最近有了家庭滋润,即使高强度工作也没能让他的精气神垮下来。


    勾陈一拎着两只不同颜色的左脚站在他身后,“你穿了两只右脚。”


    “左右都一样。”郑直一边往自己脸上拍水,一边把蓝色的那只从脚上脱下来,“给你。”


    勾陈一无奈地看着郑直悬空的右脚,他蹲下去抓住郑直的脚腕,把蓝色拖鞋又套了回去,然后掐了下他的左小腿,把对应的鞋穿上。


    郑直洗完脸,一回头发现勾陈一蹲在他旁边正用手掌比划什么,来回几次都不得章法。


    “干嘛呢?”


    “我可以握住你的脚踝。”勾陈一抬起脸,像发现宝藏的海盗,门牙乐得都漏出来。


    “所以呢?”郑直举着牙刷反问道。


    “所以…”勾陈一站起来握住他的手轻轻拉扯,看着镜子里的牙刷在口腔中顶出一个包块,“我干你的时候可以握住它们,这样你就跑不掉了。”


    郑直听到后没有惊讶,只是哼了一声,而后口齿不清地说道:“我还有手。”


    “谢谢郑警官提醒。”勾陈一把下巴搁在郑直肩膀上,“到时候会注意的。”


    郑直习惯了他的玩笑,不管是这个小兔崽子是口嗨还是他确实准备这么做都没关系,反正他对这件事的阈值很高,只要不闹出人命,怎么折腾都行。


    “不如到时候我去你们市局偷一副手铐回来。”勾陈一拿起牙杯放在郑直嘴边示意他漱口,“白天绑别人,晚上被人绑,这种剧情你喜欢吗?”


    “少看点三无影片。”郑直把水吐出去,他打开水龙头冲刷粘在洗手台边缘的泡沫,“我去做早饭,你洗漱完赶紧换衣服,别磨蹭了。”


    勾陈一有时候觉得郑直真的很懂他,不是那种相处久了后的了解,而是那种与生俱来的契合。他果然在换衣镜前耽误很久,两件衬衫被他拿着左右摇摆,最后不得不一件套上一只袖子,像拼装错误的玩偶一样站在郑直眼前。


    “哪件好看?”


    “都好看。”郑直抬头看了一眼,他手里端着两碗只冒热气的现磨豆浆,“赶紧穿好过来吃饭。”


    “选一个。”勾陈一叉着腰往前走了一步,“根据你对李依婷的了解,哪件能帅翻她。”


    “长得好不穿衣服才能帅翻她。”郑直回头站在厨房里拍黄瓜,“穿粉色条纹的吧,看起来休闲一些。”


    勾陈一立马脱下蓝色那件扔到沙发上,“那我不穿衣服能帅翻你吗?”


    “你怎么样我都喜欢。”郑直解开上次在超市买的粉色蕾丝边围裙,“衣服不穿就挂起来,别乱扔。”


    “好好好。”勾陈一嘴上答应,实际一动不动,屁股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伸手去抓屉笼里的奶黄包,手指被烫得缩回去,麻利地贴在郑直的耳垂上。


    “滚蛋。”郑直耸着肩膀,“鸡蛋也烫,先喝豆浆。”


    勾陈一看向盛着淡黄色液体的碗,嘴巴贴上去嘬了一口,“和郑哥一样甜。”


    “嘴贫。”郑直把剥好的鸡蛋放回盘子里,他拍拍手,然后端起碗把豆浆一饮而尽,“你今天什么时候回家?”


    “看完画怎么也要中午了,到时候请女士吃顿饭,回来……”勾陈一掰开奶黄包,看着中间的馅料发呆,“下午六七点吧,我去市局接你。”


    “别了,李依婷要回东文大学,你送完她去接多多吧,我到时候自己回来。”


    “你就不怕我和人跑了?”勾陈一把另一半奶黄包喂到郑直嘴边。


    “跑哪去?”郑直用筷子夹起两块黄瓜塞进嘴里,笑着说:“去李队家入赘啊?他不能要你。”


    “他不要我,你要就行。”勾陈一被鸡蛋黄噎到,梗着脖子顺气,“那你今晚想吃什么?我带回来,咱们就不做了。”


    “什么都行,你看着买吧,要是不想吃外边的你就去超市买点菜,我回来做。”郑直拿起桌子上的水瓶倒了一杯水递出去,“不许浪费,拿不准的问我,家里冰箱被陈姨塞得半满放不下那些东西。”


    “咳咳——”


    一口水下去勾陈一才算缓过来,他哄着眼睛望着郑直,“以后蛋黄给儿子吃,让他替父受过吧。”


    郑直把桌子上剩下的那个鸡蛋掰开然后挑出蛋黄放在一旁,心里盘算着下次把蛋黄碾碎了扔粥里。


    时针逐渐挪到八点,勾陈一回房间抽了一条卡其色西裤套上,郑直收拾完厨房把碗扔进洗碗机,然后站在门口穿鞋。


    两分钟后二人终于走进电梯,勾陈一对着镜面墙整理自己的头发,即使抹了足量的发胶,后面还是有几根不听话的毛倔强地立起来,郑直低头看向大理石花纹地面,广告播放器在他耳边嗡嗡响,时至今日他依旧不懂那些口水句子重复叠加组成的广告词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资本如此青睐。


    “看什么呢?”勾陈一双手揣兜,脸拐着弯伸到郑直眼前,“地上有通缉令?”


    “我在想广告词。”郑直盯着花花绿绿的屏幕,“感觉好吵。”


    “这样才有记忆点。”


    电梯门打开,勾陈一牵起郑直的手,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郑哥我爱你。”


    “我也爱你。”郑直的拇指用力扣住勾陈一的掌心,这是他制造的记忆点。


    【作者有话说】


    下章正式开始刀了,大概得刀十章


    112   悛戢·二十五


    ◎更新◎


    大周末除了值班的小警察外整个市局只有重案组上班。郑直刚进办公室就看见徐望趴在中间的大会议桌上,宋明明站在前头扯着衣服,李俊涛拿着药酒往他腰上招呼。


    “这是怎么了?”郑直背着手站在桌旁,弯腰和徐望对视,“上班享受按摩?”


    “今天早上非要骑自行车上班。”宋明明嫌弃地撇了他一眼,“在楼下表演骑车下楼梯摔的。”


    李俊涛憋着笑,手上的劲儿没收住,摁得徐望直锤桌板,“意外!我徐某当年可谓是……轻点轻点要断了。”


    李俊涛赶紧把手举起,褐色的药酒顺着掌心往下淌,郑直碰了他一下示意他去洗手,自己接过为徐少爷理疗的艰巨任务。他把手掌对着搓了搓,然后轻轻放在徐望的侧腰,边捏边说:“一会儿我去找蔡洪胜。”


    “我也去。”徐望使劲扭着脖子,呲牙咧嘴地看着郑直,“你下手也轻点,不要趁机报复。”


    “我要是想报复你还用等这个时候。”郑直拿起桌子上的运动毛巾,自从上次勾陈一用它擦锅以后,它就正式失去了接触脸的资格,“你要不还是别去了,和明明在家待着,我带俊涛去。”


    徐望的脸紧贴桌面,脸颊肉把鼻子挤歪,“那咱们今天是不是能提前下班?”


    “按理来说是的。”郑直双手叉腰特意在他面前扭,“要不你直接回家得了。”


    “我不回家,你上次答应我的。”徐望坐起来,衣服还卡在胸口,看上去像夏天烧烤店门口吃爽了的流氓,“去你新家吃饭。”


    郑直一拍脑门才想起来暖房的事,最近太忙还没来得及和勾陈一说,他的眼神挪到窗外,“再说吧。”


    “择日不如撞日,正好明天休假。”徐望拐着宋明明的胳膊,“勾总今天不是和婷婷姐一起去买画了吗?正好一起。”


    郑直有点意外,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俩去买画了?”


    “婷婷姐和明明说的,本来今晚就是要约她吃饭来着。”徐望从桌子上下来,对着郑直眨巴他的大眼睛,“你要不打电话问问勾总,看看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郑直撇嘴,他掏出手机打开聊天框,最后一条还停在昨晚他发给勾陈一的信息上。他想了又想,手指挪到一只小狗的表情包上方,后面接了一句:今晚队里的人想去暖房,方便吗?


    “郑哥。”李俊涛推门进来,手里多了一个精巧的包装袋,上面画着复杂的烫金花纹,“刚才遇到韩法医,他让我带给你。”


    郑直以为是检测相关的文件,于是赶紧接过来,结果打开后只闻到小麦的香味,仔细一看里面装着几条面包。


    “这是环宁那家店吧。”徐望的脑袋快要掉进袋子里,“中心街上那家。”


    郑直当然知道是哪家,他以前每次去环宁开会都要买,只可惜这家店太过火爆,加之新鲜面包保质期短,好久都吃不上一次。


    “你在哪看见他的?”


    “一楼,他好像从后门出去了,应该是回家吧。”李俊涛站在郑直身后,“听刘法医说他最近搬家,每天忙到半夜。”


    “面包给我留一条。”郑直回身搂住李俊涛,“咱俩现在就走,今天周末蔡洪胜肯定要去世友。”


    金沙区的街道远离夜晚的喧闹彻底变成一条唯美的复古街区,那些仿制的西式建筑整齐排开,中间还夹着一所教堂,白色十字架比周围的房顶高出一大截,但看起来并不觉得突兀。


    世友坐落在道路尽头,和其他娱乐场所差三四个路口。走到门口能看见一条暗红色的地毯,门面并没有任何显眼的招牌,很符合私人会所的定位。


    郑直推开大门,前台的年轻人抬起头,冲着他们喊了句,“中午开始营业。”


    “我找你们蔡总。”李俊涛掏出警官证,“有些事情需要和他核实下。”


    年轻人眯着眼睛看证件上的姓名,他张开嘴支支吾吾地说:“蔡总今天没来。”


    “那就联系他过来。”李俊涛的眼底闪过厉色,“我们在这儿等他。”


    郑直站在旁边一直没出声,他在观察世友大厅的装潢,和礼物的“西式冲击”不同,这里是带着古韵醇香的“中式风味”,梁上多用榫卯结构,中间的隔断采用木质造景,一颗形状怪异的松树被从房顶投射下来的阳光洗礼,后面是一道只见流动不闻声的水帘。


    “两位先坐一下吧。”年轻人终于从吧台后走出来,他伸手把两人往休息区引,“我马上联系蔡总。”


    “辛苦了。”郑直大步走过去,一屁股坐在靠门的沙发上,他随手拿起茶几上的介绍册粗略地翻了一通,整本书刨去目录都凑不出四十个字。


    “虽说公职人员下海经商是常有的事,可这么多年下来蔡洪胜也就只有这一家会所,他当年去原家村就是为了下基层锻炼,回来后平步青云可是板上钉钉。”


    “所以呢?”郑直津津有味地看着页面上的照片,那是蔡洪胜和几个领导的合影,林斌作为书法协会的副会长站在最右边。


    “我和明明姐去工商局查了这里的营收情况,算是不温不火吧,和礼物比起来差远了。”李俊涛说着说着脑袋又低下去,“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是觉得奇怪。”


    “不奇怪咱们也就不来了。”郑直把宣传册放在茶几上,上方的小射灯正好投在林斌的脸上,“有这几位在,这里黄不了。”


    李俊涛看完立马掏出手机拍下照片作为证据,他一边把消息传给宋明明,一边往郑直那边靠,直到两人中间没有缝隙才小声嘟囔道:“明目张胆。”


    郑直把手搭在他的膝盖上揉了揉,“前年大搜查的时候列了一个名单,东文市大大小小的娱乐场所都在里面,几家大的都被查出点东西,就连礼物那段时间都关门避风头。”


    李俊涛歪头看向郑直,像乳臭未干的奶狗。


    “蔡洪胜都没出面,下面的经理领着查,连厕所手纸的牌子都查了。”郑直双手一摊,“毛都没有。”


    做生意,太脏了直接进去吃牢饭,但是太干净也会惹人怀疑。在商言商,商人逐利是本性,要是只为了收支平衡不如在家躺着。


    李俊涛销声了,别说他来市局不足半年,就算是算上之前在分局的日子,参加工作也没多长时间,有些话他不敢说也轮不到他说,只能闭嘴静观其变。


    大门被推开,蔡洪胜的肚子先走了进来,他整个人挺着腰,脖子快要仰上天,腋下夹着一个黑色皮质信封包,拉链处因为使用过多已经出现白色线头。


    “谁要找我?”蔡洪胜在前台稍息,右手摸着自己反光的脑袋,“怎么一天这么多事,不会说我不在啊!”


    郑直起身走上前,他站在蔡洪胜身后半米的地方,前台小哥的眼神马上挪到他身上,“蔡先生。”


    蔡洪胜回头,像大量一块没用的石头一样扫了两眼,然后上身往前台一靠,胳膊肘架在上面,“什么事?”


    “东文市局重案组郑直。”郑直掏出警官证,“最近有个案子和您有关,想对您进行询问。”


    “问吧。”蔡洪胜咧开嘴,舌头在金牙上舔了一下,“我配合。”


    “我们还是找个办公室坐下来好好聊吧。”郑直盯着蔡洪胜的眉心,“有些事不方便别人知道。”


    蔡洪胜的眼珠转了一圈,他回头就给了前台小哥一巴掌,“郑警官让你给耳朵堵上,听不懂人话啊!”


    前台小哥低下头,眼睛怯生生地网上瞟,一边捂住耳朵一边缓缓蹲下,蔡洪胜转了回来,用鼻孔对着郑直,“这把能问了不?”


    “请您配合调查。”郑直的语气很坚定,李俊涛站在他身后感受不到他的情绪。


    “事真他妈多。”蔡洪胜的两条腿叠在一起,“没有搜查令就在这问,要不你就给我抓走。”


    郑直翘起嘴角,“蔡老板不必这么说话,开门做生意的都不想和我们沾边,要不这样,您和我们去车上聊聊。”


    “聊就聊。”蔡洪胜把手包扔到前台小哥的后背上,“走吧。”


    李俊涛跟在两人后面,他有点奇怪,按照之前收集的信息来看蔡洪胜八面玲珑,多年来在东文还算是个人物,怎么也不可能公开和警察叫板,还当着别人的面打骂员工,难不成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套心慈都是装出来的,


    郑直坐在后座左侧,蔡洪胜上车后他感觉屁股明显往上抬了一下。李俊涛开车离开世友门口,沿着大路直行。


    “蔡老板,我会问你几个简单的问题,你只要如实回答即可。”郑直掏出笔记本,“你认识林斌吗?”


    “认识。”蔡洪胜的语气突然软了下来,“他是书法协会的副会长。”


    “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年轻的时候共事过,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


    “那这个人你认识吗?”郑直拿出原卫平的照片,一共有两张,分别是现在和二十年前。


    蔡洪胜没说话只是点头,他拿着那张照片,大拇指在少年右脸的酒窝处捏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最近想给自己放个假,预算一万,时间一个月,大家觉得可以干点啥?


    113   悛戢·二十六


    ◎更新!◎


    好好的天突然阴沉,雨点噼里啪啦地落在窗上,顺着风汇成水流。蔡洪胜眨了几次眼睛,像是陈述又是感叹,“好些年没见过了。”


    “他和林斌走得很近,你们不联系吗?”郑直在本子上随意画着,故意不看蔡洪胜的眼睛。


    “没有。”蔡洪胜哽咽得喘不上气,说话有些断断续续,“我不太清楚他和别人的关系。”


    “我以为他们是因为你才认识的。”郑直像是讲起风流韵事似的轻蔑嘲讽,“听说当年你在原家村的时候你俩关系不一般。”


    蔡洪胜像是被重物猛击,惊恐地瞪着眼,“你说话要负责任!什么叫关系不一般?你听谁说的?别以为你是警察就能在这胡说八道!他妈的你警号多少?东文市局对吧!郑直是吧!你他妈给我等着,明天你就不用干了!”


    郑直平静地接受这一串狂轰乱炸,等到车厢里彻底安静,他才淡淡地说:“原卫平的亲儿子说的,市局有笔录,要不您先和我去看看。”


    蔡洪胜一下子定住了,汗水从他的脑门上渗出来,明明没有开窗,他却觉得浑身发冷,反手拽住自己的袖子往下抻。


    “我没有去原家村取证。”郑直从裤兜里掏出一包手纸递到蔡洪胜眼前,“他现在回到村里养老了,我觉得不应该打扰他。”


    “谢谢。”蔡洪胜接过纸巾,哆哆嗦嗦地从里面抽出一张,然后又重复了一遍,“谢谢。”


    雨越下越大,雨滴砸在地上掀起一层雾,车在海边公路旁停下,附近除了被风吹得乱飞的树外什么都没有。


    “我和卫平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蔡洪胜把用过的纸巾放在大腿上叠起来,“九五年我参加工作,当时在市政府做科员,说白了就是跑腿的,本来以为就这样了,结果来年开春,领导说有一个下乡锻炼的机会问我要不要,你们可能不知道,这样一个名额大家都会盯着,我当时还不明白为什么大饼砸在我脸上,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就这样我去了原家村。”


    郑直的身体往窗边靠,挡住了大部分光,李俊涛回头的时候顺手把前排的灯点亮。


    “那个时候的原家村穷的不像样,好多小孩都没裤子穿,光着屁股在村头玩,刚进村我就看见了卫平,他那个时候很瘦,一点肉全长在屁股上。”说到这里蔡洪胜的眼睛发红,“当时他光着身子被拴在牛棚的柱子上,他爹拿着根柳条抽他,浑身上下全是血印子,他也不坑声,就那么站着让人打,我气不过上去拦了一把还被他爹骂了。”


    郑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按照原明伟的话,当时原卫平家因为他和副主任的事还得了一块地,就算是家丑也不应该这样。


    “人要是淳朴过了头必定带着压迫人的恶,当天就有人而我讲了他的事,好几个版本吧,总之一个比一个出彩,从两情相悦到蓄意勾引再到为了利益不择手段,反正都挺难听的。”蔡洪胜轻轻呵出一口气,闭上眼睛,“我一个字都不相信。”


    “所以你去找了他?”


    “对,我去找了他,单纯觉得他可怜,那双眼睛那么美,不可能做出这种事。”蔡洪胜的语气很坚定,像是在宣布法案,“他是被强迫的,他爹图人家的权,生生把亲儿子送出去!”


    郑直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蔡洪胜,明明一副东北黑大哥的长相,此时此刻却像怀春少女一般漏出期待和暧昧,“你信了?”


    “你他妈什么意思?”蔡洪胜的眉毛吊的老高,那股莽劲儿又显现出来,他举着原卫平年轻时的照片,“你是不是瞎眼,这模样放在哪不行,那副主任长得像根老腊肠,谁能平白无故和他好,还有卫平那个爹……”蔡洪胜突然捂住嘴,拍了几下鞋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以为他只把卫平送给那老货一家?也就是个小子,要是丫头片子他们家就敢在村里开妓院!”


    “后来我在村子里办小学,卫平年龄大了不能念书,我让他过来帮忙,这样至少不会挨打,而且有我在,那些人也不敢在他面前嚼舌根,我都不敢想他是怎么过得,一个半大的孩子,没疯没傻已经不容易了。”


    “所以……”郑直琢磨自己的措辞,最后还是很官方的问了句,“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在村里时间久了有人传我俩好上了,其实他想和我那什么来着,我没同意,我承认我有点喜欢他,但我不敢对他怎么样,说出来惹人笑话,可我那个时候就是…就是想让他觉得不用做什么也能爱。”蔡洪胜低下头,要不是有肚子挡着,他的脑袋就要埋进膝盖,“后来我离开村子的时候就带着他一起回来了,我那个时候供他读夜校,再后来就……就那样了。”


    郑直从兜里掏出一块糖塞进嘴里,“不好意思,烟瘾上来了。”


    “他和林斌是在夜校认识的,那个时候林斌在那里做老师,具体的事情我也不清楚。”蔡洪胜往窗外看去,不远处白色的浪打在礁石上,搅得他心酸,“能送我回去吗?”


    “还有两个问题。”郑直把笔抬起来戳在脑门上,“你从原家村回来后就辞职了,为什么?”


    “那个时候流行下海经商。”蔡洪胜轻轻地说:“下一个问题。”


    郑直合上本子,把笔往旁边一扔,“为什么不让我们进世友?”


    “我们这种娱乐性场所总招待警察有点晦气。”蔡洪胜看着郑直,“以后也少来!”


    “如果今天我们在市局,刚才那些话你会说吗?”郑直的身体往前倾,“当初辞职只是为了下海经商吗?那为什么这么多年只有世友这点产业,无儿无女无妻无子孑然一身,蔡老板你的境界真是高啊。”


    “年轻人,很多事知道了不如不知道。”蔡洪胜不合时宜地拍了下驾驶座的头枕,“送我回去吧,小警察。”


    雨天的东文有一种独有的寂静,石板路上反射出破碎的光点,向上看只有灰蒙蒙的天。


    回到市局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只剩房檐上滴落的水,郑直推开办公室的大门,四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勾陈一坐在中间,手里还掐着一块面包,像在自己家里似的打招呼,“回来了。”


    郑直点点头,徐望立马冲上来,把两杯奶茶塞进他和李俊涛手里,“勾总说给你发消息没回,我就直接让他过来了。”


    “没什么进展,听蔡大爷追忆青春。”郑直把笔记本往桌上一扔,“回家吧,好久没下厨,今天露一手。”


    “你要往哪露一手?”李富德甩着手进来,拿着桌子上的毛巾擦了擦。


    郑直愣了一秒,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求助地扫了一圈在场的其他人。


    “李队说要和我们一起去。”徐望搂着郑直的肩膀,推着他往门外走,“走吧,今天重案组团建了。”


    郑直后背瞬间出了一身冷汗,他拽着徐望跑了两步,直接拐进卫生间,“什么情况?”


    “勾总带着婷婷姐来的时候他就在了。”徐望摸着郑直的后背,“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我看他俩刚才聊得挺好,你别太担心。”


    “他俩还聊天了!”郑直整个人都震惊了,他觉得他的世界观正在被重新洗刷,“这都是什么事啊?”


    “既来之则安之。”徐望抬腿就要往外走,“我要吃油焖大虾和蒜蓉西兰花,李队说他要做鱼。”


    直到所有人都坐上饭桌郑直还在想刚才的场景——勾陈一在厨房剥虾,李富德在他身后拿牙签教他挑虾线。他使劲掐了一把大腿,感觉不过瘾又捏住虎口扭了半圈,钻心的疼痛告诉他这就是现实。


    徐望指着酒杯碰了碰他的胳膊,用口型比划着,“提一杯。”


    郑直端起刚没过杯底的白酒,“那个……最近大家都辛苦了,喝完这杯以后继续努力。”说完他一饮而尽。


    “李队长不点评一下?”徐望故意往李富德身边凑,冲着他挤眉弄眼,“怎么样?”


    李富德夹了一个饺子塞进他嘴里,小声嘟囔着,“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郑直看向桌子对面的勾陈一,他突然间意识到这个家的意义,不仅仅是下班后有个人在等你,而是像现在这样,新家融入之前的生活组成新的阶段,他的人生变得更加圆满,幸福感与日俱增,从此他不必面对空荡荡的墙壁,说出口的心思也有了回应。想到这些,他突然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鼻头一酸,一颗饱满的珍珠从他眼角滚下来,李富德看见了,也往他碗里夹了一个饺子,“喝酒那么急,辣上头了吧。”


    一家人待到七点多才离开,郑直被勾陈一抱着冲了个澡,他下午喝得有点多,此时晕乎乎的双腿发软,就算是扶着墙也忍不住往下倒。


    两人坐在沙发上,勾陈一的手在郑直胸口乱摸,刚才洗澡的时候他吃够了豆腐,现在迫切需要更多。


    ………………


    【作者有话说】


    勾陈一:和不懂哇绝激的人没什么好说的。


    郑警官:温馨提示,所有情节均为小说创作需要,如果在现实生活中您的伴侣想要在亲密时录像请严肃拒绝!


    114   悛戢·二十七


    ◎更新◎


    郑直第一次觉得阳光晒屁股是有感觉的。


    眼睛肿得睁不开,在枕头上蹭了好几个来回,眼皮火辣辣的像是被锉刀打磨过,身体不疼但是很乏,负重跑十公里也不过如此,他张开嘴哼叫道:“勾陈一——”


    没人应答,他又喊了一声,声音比刚才大了点,可还是没有回应。


    狗男人!郑直在心里暗骂,翻身去摸床头柜上的手机,喊语音助手把电话拨了出去。


    “郑哥。”


    勾陈一那头有点吵,汽车鸣笛的声音穿过听筒显得格外刺耳。


    “你去哪了?”


    “接你儿子回家。”勾陈一嘴角上扬,郑直不耐烦的语气落到他耳朵里变成撒娇,“还有两个路口就到了。”


    “昂。”郑直两指揉着脑门,昨天家里一下子来了太多人,多多就留在杨川那多住一晚,想着想着,他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我饿了。”


    “饭也在车上,小烧卖。”勾陈一都快哼出小曲,“十分钟后就上桌。”


    郑直把手机扔到一边,也不管是否挂断,他用脑袋拱着枕头,身体在在被窝里缩着。昨晚做完后他又拉着勾陈一喝了一点,现在已经记不太清楚细节了,只有几个高能片段在大脑里播放。


    房门打开,多多哼哧哼哧地冲进来,站在床边摇头摆尾,勾陈一跟在它后面滚到床上,手指点住郑直的鼻尖,温柔地唤了一句,“乖乖。”


    郑直勉强抬起一只眼皮,手指打圈快准狠地在勾陈一脑门上弹了一下,“今天我就把家里的酒都扔了。”


    “扔吧。”勾陈一的脸颊蹭着郑直的下巴,“物以稀为贵,反正郑哥耍赖的样子我都记下来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郑直才想起来相机的事情,他一把推开勾陈一坐了起来,敷衍着摸了摸多多的脑袋,疾步朝客厅走去。


    “吃完饭再扔啊。”勾陈一贴上来,手里拎着半瓶山崎,“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和他们告别。”


    “相机呢?”郑直抖了下肩膀,眼睛四面八方地瞅着,他伸出手放在勾陈一脸前,“给我。”


    “什么相机?”勾陈一装傻,“郑哥睡迷糊了吧。”


    “就昨天晚上你……拍我的相机。”


    “我什么时候拍你了?”勾陈一笑着亲了亲郑直发红的耳廓,“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拍你什么?”


    “滚蛋。”郑直的脸像是要滴血,他转过头不敢再看沙发,只是眉头紧锁,怒道:“快给我!”


    勾陈一摸着他的后背,从旁边的抽屉里拿出相机,“在这儿呢。”


    郑直一把拽过来,颠倒着看了几下才找到开关,点开后发现屏幕上方有一排红底白字:未插入SD卡。


    “卡呢?”郑直把摄像头抬起来避免看到自己光裸的大腿。


    “没有。”勾陈一摊手,“昨晚逗你玩的,我刚买的相机,还没来得及插卡。”


    “靠!”郑直骂了一句,回手把相机塞到勾陈一怀里,气哼哼地走回房间,从门口的椅子上随便拽了一条裤子往腿上套。


    “不生气啦?”勾陈一蹲下来拉着他的裤脚,多多在他身边坐下,一人一狗抬着脸眼巴巴地看着郑直。


    “我不生气。”郑直拉进腰间抽绳,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我只是觉得这样做很危险。”


    “有什么危险的?就算拍了我也不会给别人看。”勾陈一搂住多多的脖子,“顶多也就是自己拿出来欣赏一下。”


    “那也不行,你不主动给别人看,不代表别人不想看,知不知道网安找到的那些网站里有多少是没经过对方允许就放出来的片子,现在设备联网,万一有个病毒什么……”郑直摸了摸勾陈一的头,“我不想有这种意外。”


    “好好好,下次不敢了。”勾陈一站起来,“吃饭,正宗纸皮烧卖,好多人排队。”


    “吃饭。”郑直又摸了摸多多的脑袋,“我怎么感觉才几天不见他就长大了。”


    “小狗就是长得很快。”勾陈一拉开餐桌旁的凳子,“他现在已经不用喝奶了。”


    “那我是不是错过了它的成长。”郑直一边解袋子上的结一边盯着多多,“有点可惜。”


    “错过不要紧,不缺席就行,今天下午咱们带她出去玩,我前几天勘查过了,小区西面有一个小花园,好多狗狗都在里面,多多应该交些朋友。”


    郑直点点头把第一只烧卖夹到勾陈一碗里,他抿着嘴咬了一点皮,“好吃。”


    人和人在认真说话的时候回避会变得更明显。勾陈一用搪瓷勺托住烧卖,从上咬了一大口,温热的汤汁在他嘴里奔腾,大概嚼了二十下他才说了一句,“是挺好吃的。”


    人在感情上总是贪心不足,想要对方给的更多,又害怕爱意过后留下的是不可弥补的空洞。


    吃完饭已经快下午一点,窗外的阳光铺满整个客厅,两个人住进来后鲜少看到这样的风景,郑直若有所思地看向阳台栏杆,他打了个哈欠,“我们今天下午干点什么?”


    还没等勾陈一开口他又补充了一句,“不出门,不在床上。”


    勾陈一会心一笑,打开手机软件搜索“情侣宅家能做的事”,边翻边念,“做手工、看电影、打游戏、看书,嗯—还有互相给对方按摩,你喜欢哪个?我喜欢最后一个。”


    郑直把拖鞋一甩,一脚踹了上去。


    勾陈一没躲,反而把手伸到桌子下方握住郑直的脚踝,恰好是昨晚掐的泛青的那只,他揉了揉,笑得有些谄媚,“玩乐高吧,之前买了就想和你一起拼。”


    “手松开。”郑直端起碗,使劲往回拽了一下,“你去找出来,我把碗洗了。”


    “好嘞。”勾陈一立马松手做投降状,嘴里吹着不成调的口哨,“在书房等你哦。”


    郑直没玩过这种积木,以前买过两次都是为了送人,他自己觉得这些东西都是给小孩玩的,所以当勾陈一在地板上铺满零件并拿出一厚摞说明书时他有点惊讶地问道:“这是一个?”


    “对啊。”勾陈一在他对面摆上两个厚坐垫,他拿起包装盒指着上面的图案,“迪士尼城堡,这个容易,就是看起来吓人。”


    郑直甩了甩手上的水,他坐下来,抱住企图捣乱的多多,“城堡?”


    “对啊,相爱的人最后会过上幸福的生活。”勾陈一学着译制片里的腔调,“摆在家里寓意好。”


    “那不是王子和公主吗?”郑直轻轻挑眉一笑,随后立马意识到问题,赶紧找补道:“所以你是公主。”


    “没有人规定王子和王子不能在一起。”勾陈一把说明书放到地板上,从手边拿起一个透明密封袋,长得和周围其他的不一样,里面装着两个人偶,一个穿着警服,另一个系着领带,“我特意买的,到时候把门口的米奇换掉。”


    “幼稚。”郑直嘟囔了一声,“抓紧吧,你不是还要带多多去交朋友。”


    多多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头在郑直的下巴上舔了一口,他仔细观察主人的表情,凑上去又来回舔了几次,直到下巴上沾满口水才肯停下。


    郑直算是发现了,这爷俩大的精小的作,他一个也应付不了。


    拼积木的时候郑直突然想起蔡洪胜,他用脚趾碰碰勾陈一的大腿,“你认识世友的老板吗?”


    “蔡先生?”勾陈一专注地对着两个零件,“认识但是不熟,我以前在礼物消费不去他那,他可能知道我但是没怎么见过。”


    “为什么不去世友啊?”


    “老气横秋,你看那个装修就不是年轻人该去的地儿,陈鸣好像去过几次,都是和人谈事,他喜欢那种地方。”


    “哪种地方?”


    “表里不一的地方。”勾陈一倒出手在郑直的脚背上弹了一下,“休息日不想工作。”


    “我这不是闲聊吗。”郑直闷着头看说明书,他早已经对上面花花绿绿的标识失去耐心,于是又找了另一个话题,“徐希和杨川怎么样了?”


    “浓情蜜意,今早还说想一起出门度假来着。”勾陈一说:“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郑直仔细想了想,他出门一般都是为了任务,要不就是陪他妈妈在周边玩玩,基本没有自己旅行过,“以前想去看极光。”


    “现在呢?”


    “现在工作忙,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去趟环宁还是看工作的面子。”郑直有点沮丧,“别说出去玩了,这两年连好好看海的次数都少,以前没事的时候还能去海边爬爬山看看日出什么的。”


    “那下次你休息我们就去看日出。”勾陈一扒开地板上的零件,俯身趴到郑直怀里,“我们去山顶露营,在后备箱里看星星,到时候我带你认哪一颗是勾陈一。”


    “这一颗就是。”郑直放下手里的东西,两只手搭在勾陈一的肩膀上揉捏,余光瞥见躺在地上的两个人仔,脑袋靠着脑袋,脸上的表情笑得有点傻,和他现在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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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5   悛戢·二十八


    ◎更新◎


    郑直和所有打工人一样憎恨周一,到哪都堵的交通情况,让人心惊胆战的周会以及毫无头绪的案子都让他渴望坐着时光机回到昨天,虽然乐高没有拼完,多多也没能找到新的朋友,但和家人待在一起总让他觉得格外放松。


    他从办公桌最底下的抽屉里掏出最后一盒硬中华揣进兜里,偷偷摸摸地顺着走廊溜到档案室,“室长”王大爷下个月正式退休,他得珍惜这点做“心理治疗”的机会。


    “啧,稀客。”王大爷没回头,单站在窗前摆弄两盆绿植。


    “最近忙。”郑直不好意思笑笑,扯开门口的凳子坐下,用手背试探壶里的水温,“没烧水啊?”


    “才几点,哪有闲工夫。”王大爷背着手,三角眼扫着郑直的脸,“听说你和人出去住了?”


    郑直不爱在局里讨论私人感情,偏偏这些看着他长大的大爷最关心这些,他只能搪塞道:“没有,就出去住两天。”


    “还不好意思了。”王大爷坐在他对面,两只手放在膝盖上,鼻孔里喘着粗气,语重心长地说:“我还是那句话,早点定下来对谁都好,干咱们这行的,特别是你……留个孩子。”


    “我要孩子干嘛,就这点工资,养不活。”郑直嬉皮笑脸的,准备把这个话题赶紧别过去,对于这些问题他向来就是这个答案。


    “怎么养不活,你们这些小年轻。”王大爷在他脑门上敲一下,“过了今天还有明天,你不得往后想啊,再说了这对人家小姑娘也是个保障,你们俩结婚了就受法律保护,我警告你,不要搞只玩不结婚那一套,让我知道了可抽你。”


    “不是不结婚。”郑直低下头,“是结不了。”


    王大爷没听明白,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眼袋都鼓起来,过了半天他才像有了主意一样坐定,权衡再三小心翼翼地说:“人姑娘有家了?”


    “哪能!”郑直摁住王大爷的手背狠狠地拍两下,“是个男的。”


    “什么是个男的?”


    “人是个男的,我对象是个男的。”郑直长舒一口气,他盯着王大爷有些浑浊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我喜欢男的。”


    这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主动袒露自己的性取向。


    王大爷愣了一下,·脚趾在鞋面上顶出一个小山包,过了一会又缓缓放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挺好的,就是有时候有点幼稚,像小孩。”郑直说着嘴角就翘起来,完全忘记对面是个快六十五的大爷,“他有自己的工作,生活上也挺照顾我的。”


    “你师父知道吗?”


    “知道,他见过。”郑直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帮王大爷点上,“反正我就认定他了。”


    “兔崽子。”王大爷吸了一口,淡白色的烟从鼻孔里喷出来,“别声张,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小人难防,你别因为生活作风问题吃亏。”


    “您不骂我?”郑直故意逗乐,打火机被他甩得团团转。


    “骂你好用吗?”王大爷拿过桌子上的铁盒,把烟放在边上卡一卡,“我可不是老古董,再说了,你过得好比什么都强,我们看着你长大对你也没什么大指望,只要平平安安不缺胳膊不缺腿就行,至于别的你高兴比什么都强。”


    郑直觉得自己眼睛湿湿的,他转了个角度轻轻咳嗽两声,装作被烟呛到,面子上依旧嬉皮笑脸,“那不行,我这么多年努力也不能光图一个平安啊。”


    “那图什么?图一百个三等功?要我说当初就应该让你跟着我,坐在这儿每天喝喝茶水、看看报纸,你师父还有那谁非要你去搞什么重案组,你妈也是,就听他俩瞎摆活也不劝着点。”


    郑直靠在椅子上,回头看向墙上的时钟,时针已经划过“九”,他慌里慌张地起身,对着窗户拽了下衣角,“过两天忙完再来找您玩,楼下开大会,现在我坐前排不能迟到。”


    “赶紧去吧。”王大爷摆摆手,“让你师父少操心,实在不行来接我的岗,能在局里养十年。”


    秋老虎来得猛,眼瞅就要国庆了,短袖还是贴在身上扒不下来。越靠近礼堂人越多,郑直看见韩知行的背影快步走到他身边,还没等开口,口袋里的手机就嗡嗡地震起来。


    屏幕上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在东文市,郑直接起来喂了一声,对面出现一个沉闷的声音,“是我。”


    “蔡老板?”郑直左右看了下,改道走向大门口,“等下,我找个安静的地方。”


    对面不说话,只是喘着粗气,像是刚做过激烈的运动。


    “好了。”郑直站在玻璃大门前,“蔡老板有什么事?”


    “你能来一趟我家吗?”蔡洪胜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地址你自己查查,一个人来,别开车。”


    “为什么啊?”郑直看着玻璃门上自己的倒影,随手抓了两下头发,“这事太危险了,万一我有去无回谁能说得清。”


    “怎么废话这么多。”蔡洪胜明显有些不耐烦,郑直几乎能想象到他扭曲无奈的表情,“我就等你到十点半,过期不候。”说完听筒里只有嘟嘟声,再拨回去就是无法接听。


    现在已经过了九点半,礼堂里老旧的音响散着赵自立低哑的声音。郑直站在大门前沉默了半分钟,最后还是抬腿走了出去,他先朝东走五百米坐公交车,两站后下车再打车去蔡洪生家。


    蔡洪胜住得离世友不远,房子是十年前的小区,发售之初在东文红极一时,号称城市中心最佳选择,只可惜东文这几年发展的太快,这里的房子早已叫不上号,反而因为当时户型的设计缺陷,二手价比附近几个小区低了几千。


    郑直刚下电梯蔡洪胜就打开房门,左眼角可能因为刚才闭得太紧还有些抽搐,他从鞋柜里随便掏出一双竹编底拖鞋扔到地上,挺着肚子背着手看向郑直,慢悠悠地说了句,“来了昂。”


    “蔡老板自己住?”郑直套上拖鞋,他进门后四周看看,好像没有第二个人生活的痕迹,客厅出奇的干净,装修风格也和世友一样——贵且自然的中国风。


    “我每天晚上找十个小鸭子陪我住。”蔡洪胜对着地板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着,“人不大屁话不少。”


    “那您可得注意身体。”郑直跟在他身后,两个人站在客厅里谁也没坐下,“蔡老板找我干嘛?”


    “给你看看世友的账,你不是说我这么多年没什么产业,我给你介绍介绍。”蔡洪胜趴在沙发靠背上,屁股扭着撅起来,下巴点点右侧的沙发,“坐吧。”


    “您不是把赚钱的方法都印在宣传册里了?我那天坐在大堂看了会儿,挺有内容。”


    蔡洪胜两只手交叉搭在一起,脑袋别到另一边哼笑一声,“就看见这么点?”


    “这还不够?”


    “算了。”蔡洪胜站起来,“今天找你来就一件事,你能不能帮我联系下勾陈一,让他给我这点地盘收了?”


    郑直听到勾陈一的名字突然警觉起来,但还是装作疑惑地盯着蔡洪胜。


    “怎么?他不是你男朋友吗?”蔡洪胜端起茶杯,“我之前找过他好几次他都不见我,要不然我也不能找你,你回去问问他,这买卖只赚不亏,他不是弄那个什么小岛嘛。加上世友和他那个还没开业的新地方,以后东文在休闲娱乐方面他能横着走。”


    “好处。”


    “还要什么好处啊?良心价卖他!”蔡洪胜一抹嘴,看起来更有几分不讲理老大哥的感觉,“你就回去问问他,我也不是非得出手。”


    “我说我的好处。”郑直翘起二郎腿,“我想知道你到底在害怕什么?肯定不是林斌,也不是宣传册上那些人,上次和你聊完以后我发现你话里有话,当年去原家村的名额究竟为什么落在你头上?世友到底是什么地方?你在里面是什么角色?东文上头的天究竟飘的是哪朵云?我想要个答案。”


    蔡洪胜面不改色地听完郑直这一连串如同炮火一样的问题,“小警察,有一句话你听过没,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今天张开这个嘴还不知道有没有明天,你连毛都没长齐,我就算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呢?”


    “那你别张嘴,我问你,你给我个反应。”郑直四周看了看,明明在空调房里,脑门上却冒出一层汗,他鼓足勇气,对着口型说出心底那个名字。


    ··


    从蔡洪胜家出来,郑直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市局,手机上的信息弹个不停,毕竟缺席周会不打报告是大事,要是想把原因瞒下来免不了又是一份检讨。


    “小郑。”门卫王大爷手里端着冒着热气的水杯,一嗓子叫住飞奔的郑直,“有你的快递,还连带着送来了一封信。”


    “信?”郑直三步并成两步跑回去,现在信息传递方式如此发达,应该没什么人会给他写信,“从哪来的?”


    王大爷从书桌抽屉里掏出一个摸起来有点厚度的白色信封递过来,他咂摸两下嘴,“本地的嘞,离咱们这儿也不远,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说完嘴唇贴着杯沿吸了一口茶水。


    郑直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一阵冷气从脚底板窜上来,他捏着信封发现上面所有信息都是印刷,右下角清清楚楚写着发件地址:东文市兴霖区远洋花园18号楼801。


    这是他和勾陈一的新家。


    【作者有话说】


    蔡洪胜——一位可爱的东北大哥。


    116   悛戢·二十九


    ◎更新◎


    郑直揣着信封飞奔着跑向办公室,刚进门正碰上李富德在屋里喝茶,一道尖锐的目光戳在他的眉间,本就紧张的心直接漏跳两拍,仿佛马上就要带着他归西。


    “去哪了?”李富德吐了一口茶叶,语气不咸不淡,眼神转回来盯着茶杯口,“现在不参加早会连假都不请,越来越没规矩。”


    “出去一趟,有点急事。”郑直站在门口挠了挠头,有点像还在警校念书的傻小子,他嘿嘿一笑,“下次肯定和您提前报备,这次是真急。”


    李富德鼻子哼了一声,眼皮耷耸着没再说话,算是默认了这个毫无诚意的解释。郑直侧着身子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抬头看了几眼才把信封掏出来。


    白色信封上面只有两行打印出来的地址,他小心翼翼地从用壁纸刀在侧边划一个口,然后拽住另一边的两个角把里面的东西抖出来——是一堆照片。


    放在最上面的那张背景黑黑的,只能隐约看出他的身影,是那天在市局停车场,他靠在勾陈一的车窗上接吻,隐秘的爱意被记录下来,摇摆的身体连着因为兴奋而翘起的脚尖,整张照片只拍到了他一个人,以及勾陈一的车牌号。


    再往下翻就是两人一起遛狗、买菜、散步、在街头打闹……这些表明了两人关系的片段散落在米白色的办公桌上有些刺眼。郑直飞快地看着,他祈祷不要有更坏的情况出现,直到他看见熟悉的厨房,勾陈一像是树袋熊一样缠在他身上,镜头是从窗户外面来的,看位置应该是站在房子对面的小矮楼顶拍的。


    所有照片无一例外对勾陈一进行了模糊处理,这些照片被放到市局的目的显而易见。


    郑直捏着照片的一角,指甲在上面刻上深深的痕迹,他感觉像是有桶冰水伴着岩浆从头顶倾泻而下,一个声音在他耳边炸开,催促他做出行动。


    “师父。”他一边把照片划拉进塑料袋一边喊着李富德,“我有事出去一趟,等徐望回来让他给我打个电话。”


    办公室里没有回答,李富德早就出去了,郑直对着空荡荡的屋子一时间有些恍惚,他顾不得这些,拿起塑料袋就冲了出去,下楼梯的时候他感觉脚底和台阶擦过,像是抹了滑腻的油一般,整个人都要飞了起来。


    他要从那个房子里逃走,恐惧像蒸笼盖子一样铺天盖地地扑过来。不管是谁寄来的照片,都代表着警告,这段关系随时随地会被用来大做文章,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家门口的福字还和往常一样,右侧对联被勾陈一抠出一个洞。郑直站在门前做了两次深呼吸,但掏钥匙的手还忍不住颤抖,他捅了好几次才插进锁眼,门打开的那一刻,多多的脑袋钻了出来,伸着舌头笑呵呵地看着他。


    “多多进去。”郑直关上门把照片丢在鞋柜上,多多缠在他脚边求互动,他蹲下来抱着,胳膊圈住脖子,两只手搭在后颈处揉了揉,顺滑的毛擦过指尖,让人莫名其妙的有点心安。


    郑直就这样抱着多多坐在门口,两分钟后冷静了些才想起来应该先联系照片里的另一个人,他掏出手机手指在拨号键上顺利地摁出勾陈一的号码,这串数字他记得清楚但常常只是接听没有拨打。


    悦耳的小提琴声从卧室传来,郑直举着手机走了进去,听筒内外的声音十分同步,他一眼看见了床头柜上摆着的手机,上面居中写着“乖乖郑”,后面跟着两颗爱心表情。


    郑直泄了气,把手机随意的扔到床上,自己沿着房间来回溜达,他不知道应该干什么,浆糊一样的大脑让他没有办法思考,只能机械地走进浴室拿起洗漱包装走属于自己的那把牙刷。


    这个房子不是他的,里面的东西不是他的,只有这些从家属院拿来的生活用品才是他的。


    郑直走进书房,他本来只是想写一张字条留给勾陈一,没想到目光全都被昨天还没有拼玩的积木吸引,他半跪在城堡前,手指戳着两个并排站立的小人,多多像是跟屁虫一直围在他身边,此时此刻也和他一起用鼻子拱着人仔,直到代表勾陈一的那个倒下。


    “别闹了,多多。”郑直假装训斥,手在多多的鼻子上拍了一下,“我给你爹留了纸条,记得他回来的时候喊他看。”


    多多似懂非懂地看向他,郑直只能无奈地把它带出来,书房门关上的那一刻他的心颤了一下,这种亲手关停幸福生活都感觉并不好受。如果这件事情他们俩都没有能力解决的话,最后的结局只能是分手。虽然他告诫自己要信任对方,但还是忍不住地想勾陈一关机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或许这是他让自己离开的一种方式,毕竟很多话都没有办法当面说……


    这种想法逼着他喘不上气,郑直把纸条和小人仔都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他最后一次环视房子,手里拎着宜家的中号编织袋,里面装着他的衣服和一点生活用品,这是他为数不多可以从这个房子里带走的东西。


    临走前郑直还是想再给勾陈一打个电话,还没等他拿起手机,屏幕就亮了起来,上面显示了一个陌生号码,打眼一看能找出好几个8。


    “喂。”郑直的语气趋于平静,他大概能猜出对面的身份,“你是谁?”


    “郑直——”对方略带嘲讽的念出他的名字,“照片收到了吗?”


    “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应该很清楚啊,为人父母都想让孩子过得好点,郑警官也应该体谅体谅。”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郑直把袋子一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这照片是合成的,以现在的技术,只要能采集到我的正脸,做点假照片不是什么难事儿。”


    “是不是合成的你最清楚,我也不和你绕弯弯。”


    郑直觉得对面不是陈鸣,但他怎么也想不出谁会做这样的事情。


    “我女儿准备和勾陈一订婚。”吴配华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盯着远处的蓝天,“为了孩子的幸福,我找人买了一点你们俩的信息,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商业联姻,所以我更要保证我能得到的东西是否安全。”


    “订婚” 二字把郑直的脑袋砸开花,他无法接受后面的信息,心中先是震惊,而后又是恍然大悟。勾陈一这些天的遮遮掩掩找到了原因,比他想象中更要狗血几分。


    “我不评价你们俩的感情,但你已经得到的足够多了,现在住的房子就算是二手货也得花掉你几十年的工资,我是个比较讲究的生意人,只要你不再打扰,我保证这些照片只会成为你的纪念。”


    手机从郑直手里滑落,他呆坐在沙发上,两只手慌张地乱摸,如同溺水之人求得一线生机,刚才的每一句话都压得他喘不上气,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他和勾陈一的感情围绕着同一时间线展开,过程不变结局不变,唯一变得是他越陷越深的心。


    ··


    时针接近12:00。


    勾陈一撑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他打开房门整个屋子都黑漆漆的,周遭的气氛和刚才喧闹的宴会完全不同。他打了个酒嗝,右手在墙壁上拍了好几下才摸到开关,白色灯光刺得它眼睛疼,只能用胳膊遮挡,然后颤巍巍的往沙发走。


    “郑哥——”他扑倒在沙发上,蹬着两条腿把鞋脱下来,“多多——”


    房间里寂静无声。


    他强撑着眼皮,用胳膊撑起上身,耍赖似的大喊:“宝贝——”


    无人回应。


    勾陈一用尽全力站起来,一只手扶着墙走向卧室,结果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人和狗都不在家。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冲向床头拿起自己今早落在家里的手机——在一串狐朋狗友的信息中间夹着郑直的未接来电,他立马回拨过去,却听到耳熟的机械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多多的消失让他有些慌张,毕竟郑直的工作性质很有可能加班到半夜,但他绝对不会带着狗一起上班。意识到这点后,勾陈一又打通了徐望的电话,得到了郑直下午请假的消息。


    应付陈鸣和吴配华已经让他心力交瘁,勾陈一下意识走进浴室,发现牙杯里的牙刷只剩下一只,他已经短路的大脑终于拼凑出一点信息:郑直离开家带着多多走了。


    【作者有话说】


    小勾:我这辈子没这么后悔过!


    郑哥:纸条应该贴脑门上。


    117   悛戢·三十


    ◎更新◎


    郑直坐在熟悉的沙发上,多多趴在他脚边。


    一人一狗,一个大脑停止思考,一个脑仁太小思考不了。


    阳光退潮,从客厅中间渐渐挪到窗边,对面居民楼的灯光亮起,郑直瘫坐在黑暗里,等待被信号唤醒,但不知道怎么了,平日里响个不停的手机今天也没了消息。唯一能听到的只有墙上时钟运转的声音。


    下午从远洋花园出来,他用了点私人关系查到手机号的信息,用户名叫吴配华,他女儿叫吴韵,比勾陈一大两岁,长得知性漂亮,工作能力很强,确实是不错的结婚人选。


    郑直一开始还想联系勾陈一,到家后认真想了想还是放弃了。他相信勾陈一的爱但不代表他能无条件的接受这份爱,自己在生活和工作上没办法给予他帮助,况且根据他以前在论坛上的了解,大多数人都走不到最后,他相信概率,更重要的是他怕勾陈一后悔。


    多多的呼噜声响起,像是一台小型发动机,可能是因为房子里充斥着郑直的气味,小家伙顺理成章地把这当成新的住处,期间还爬起来吃了半盆狗粮,郑直发着呆,渐渐开始走神,脖子歪倒在沙发靠背上,睡着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入户门响起沉闷的敲击声,多多站在门口狂吠起来。郑直被吵醒,在半梦半醒之间揉了揉眼睛,酸涩的眼皮费力抬起,他光着脚走向大门,从猫眼微弱的亮光里看见那个既想见又情怯的身影。


    “开门。”勾陈一烦躁地握着门把手,“郑直,你开门。”


    郑直把多多抱起来,像块石头似的立在门口,他用舌头舔舔嘴唇,沙哑着说:“你回去吧,明天我找你。”


    门口顿时没了声音,郑直不放心,想等勾陈一走了以后再进屋,多多挣着脖子直哼哼,听得他心烦意乱。


    下一秒,钥匙插进锁里,还没等郑直反应过来,大门就被勾陈一一把拽开,他眼周发红,脖颈上的青筋清晰可见,像一头怒火攻心的雄狮,要把眼前人撕得粉碎。


    “郑直你什么意思!”一个纸团正中郑直眉心,勾陈一往前上了一步,一巴掌推在郑直的胸口,“你给我解释解释!这张破纸上写的什么!”


    “把门关上。”郑直的声音出奇的冷静,他转过身打开客厅的灯,“就是字面意思。”


    勾陈一带上门,弯腰捡起那张被他蹂躏多次的纸团,颤抖的手急迫地打开它,大声地朗读上面的内容,“我觉得我们都需要冷静一段时间,最近我工作有些忙,所以先回家属院住了。”


    郑直把多多放回窝里,在沙发上坐的太久大腿有些发麻,他一只手我成拳在两侧轻轻敲着,“就是这样,我最近查案子太忙了。”


    “那冷静冷静是什么?”勾陈一几乎是吼出来,手里的纸又被他团成团,狠狠地砸在地上,“你有什么地方需要冷静的!一声不吭离家出走就能冷静了?”


    “小点声,都几点了。”郑直皱了皱眉头,仿佛真是被他吵的头疼,“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勾陈一拽着郑直的胳膊,咬牙切齿道:“就现在说。”


    他被郑直这种云淡风轻的态度点燃了,如果不是还有一点理智,他真想掐住郑直的脖子逼他把这种讨人厌的表情憋回去。


    “吴配华今天往市局寄了几张照片,是你和我的。”郑直抬手打掉勾陈一的胳膊,“他还给我打了电话,说他女儿马上就要和你订婚了,让我好自为之。”


    勾陈一愣了一下,他怎么也没想到问题会出现在吴配华身上,然后赶紧辩解道:“这件事我可以解释,我和吴韵,就是他女儿只是合作关系,并不会真的结婚,至于吴配华的事情我以后……”


    “我知道。”郑直打断他,“我认真的考虑了一下,除了我们之间可能并没有…特别合适,我的工作,你的家庭,都值得我们再好好想想,我不是说要怎么样,就是这段时间咱俩先冷静一下,有可能就发现没那么合适了。”


    郑直越说声音越小,直到最后他自己都听不清,“勾陈一,我今天真的有点累,你先回去吧,我想休息了。”


    勾陈一呆愣地站在原地,他晚上喝得有点多,激动过后眼前的景都在晃,他扶着脑门对着太阳穴使劲按按,然后摆着手说:“郑直,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挺晚的了,你要是不方便回去就睡主卧。”郑直关上客厅的灯,抬腿走进自己的房间,“我睡了。”


    客厅又恢复黑暗,勾陈一靠在墙上,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变成这样,头疼越发剧烈,他半蹲着栽倒在沙发上,粗糙的布料摩擦过他的鼻头,郑直的味道混合酒精反复进出鼻腔,一滴眼泪涌上眼角,他转过身看向天花板,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郑直反锁房门,两人说出这些话后再睡一张床实在是不合适,他怕勾陈一半夜摸过来又担心他不过来,耳朵支楞着听外面的声音,直到两种鼾声此起彼伏的响起,他才偷偷开门往外看了一眼,“爷俩”在沙发上安营扎寨,此时此刻都睡着了。郑直转身拿起床上的毛毯,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盖在勾陈一身上。


    第二天一大早勾陈一就醒了,这一晚他疯狂做梦,发根都湿漉漉的,浑身上下如同刚参加完突击战,酸疼得不得了。


    郑直的房门依旧关着,多多瞪着眼睛看向他,两只前爪来回踏。


    “才五点半。”勾陈一坐起来,多多兴奋地凑上来,他摸了摸毛绒脑袋,“走,爸爸带你出门散步。”


    清晨的东文有些湿,海浪带来的水汽铺满城市上方。多多像英国护卫挺着胸脯在小区里穿行,身后跟着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穿着不合时宜的西装,脚趾局促地躲在老北京板鞋里。


    “勾陈一。”


    勾陈一回头,绳子拽住多多的脖子。


    “你怎么在这?”李富德应该是出来晨跑,速干短裤都贴在腿上,他快步走过去,扫了多多一眼,“哪来的狗?郑直呢?”


    “在家睡着呢。”勾陈一拽了下衣摆,“我昨晚喝多了,正好赶上早上遛狗就没换衣服。”


    “他昨天怎么了?你们吵架了?”李富德拽着勾陈一往前走,警惕地问道:“怎么回来住了。”


    “他说最近工作忙,来回通勤不方便,我们住的那个地方早晨总堵车,有这半个点不如多睡会。”勾陈一低着头,语气十分温顺,仿佛早已经忘记他当初和李富德的剑拔弩张,“狗是之前养的,前段时间送到宠物学校,前天刚接回来。”


    “狗上什么学校,不够累的。”李富德白了他一眼,“赶紧遛完回家把衣服换了,一会儿人都出来像什么样子,还有你别打扰他在这的生活,这里的人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别让他难堪。”


    勾陈一点点头,嘴角扯着,“我这段时间不过来住。”


    “心里有数就行。”李富德拍拍他的肩膀,“告诉郑直我早上在办公室等他。”


    勾陈一继续往前走,小区西面栅栏外面有个早餐摊,他要了两碗豆浆、四根油条还有三个油炸糕,顶着鸡窝头回家。


    郑直看到他进门还有点意外,多多冲到水碗前喝起来,两个人站在客厅里,都在逃避看对方的眼睛。


    “多多。”郑直先开了口,“你想带走吗?”


    勾陈一没回答,走到厨房拿了两个碗,把豆浆倒了进去,“吃早饭吧。”


    “你要是想带走也行,就是…如果你养不了我也可以照顾他。”郑直朝反方向走,莫名其妙地从茶几上抽了张纸开始擦桌子,“昨天带他回来也是害怕你昨晚不回家。”


    “你不是也没回吗?”勾陈一摆好筷子,又重复了一遍,“吃饭吧。”


    “我昨晚和你说的事情,不是气话。”郑直把纸扔进垃圾桶,又摆弄起多多的狗窝。“咱们俩先分开一段时间吧,我还是觉得咱们当初在一起太冲动了,你现在也有需要处理的事情,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我都有点……总之,先分开吧。”


    勾陈一撸了一把头发,他抓起筷子“爬”的一声甩到墙上,“郑直,你是要和我分手是吗?”


    这两个字何等刺耳,郑直蹲在地上迟迟不愿意站起来,他的背影在光里黑乎乎的,让人看不清,“我们应该重新考虑下我们的关系。”


    “郑直!你是要和我分手,是!不!是!”勾陈一的语气可以算得上是咄咄逼人,他一步步走向郑直,地板被踩出响,多多显然被吓到了,跟着叫了一声。


    “是。”郑直依旧没有回头,“咱们分手吧。”


    勾陈一停住了,他握紧拳头,耳朵里的响声比他喝大时还要剧烈,额上的青筋都报了出来,他看着郑直拱起的脊椎骨,咬着牙说道:“刚才遛狗的时候遇见李富德了,他在办公室等你。”


    郑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嗯了一下,他刚想站起来就听到关门的声音,勾陈一还是离开了。


    郑直看着空荡荡的房子和冒着热气的豆浆,哽着嗓子,哭出声来。


    118   悛戢·三十一


    ◎更新◎


    豆浆最后被倒进下水道,郑直拎着垃圾袋站在门口穿鞋,出门时下意识踢了一脚勾陈一刚穿过的老北京布鞋。


    他走在楼道里,比平常都慢,刚过了一个拐弯,二楼靠左的大门打开,韩知行从里面出来,两个人打了个照面,都吓了一跳。


    “郑警官上班啊。”韩知行笑笑,用钥匙反锁房门,“没想到这么巧,正好住你楼下。”


    “二楼这间挺长时间没人住了。”郑直的手扣在后脑勺上,“上次的面包谢谢你,这两天忙,本来想请你吃饭的。”


    “顺手的事。”韩知行把钥匙扔进包里,“吃早饭了吗?食堂一起吃点?”


    “昂,行。”郑直把手里的垃圾袋别到后头,里面还装着热乎的油炸糕。


    “我搬来好几天都没看见你,他们说你平时不住这了。”韩知行走在前面,讲几个字就要回头看一眼,“之前还说要一起吃饭,本来想邀请你来尝尝我的手艺。”


    郑直有点走神,过了半分钟才回过神来,他根本没听清韩知行在说什么,只能嗯嗯啊啊的敷衍回应。


    “小直。”韩知行站在楼道口,郑直差点撞在他身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事。”郑直低着头,“就是昨晚没睡好。”


    “好吧。”韩知行抬手揉了揉郑直的耳垂,“如果有没法对别人说的烦恼可以随时来找我,随时愿意倾听。”


    “好啊,就怕到时候你嫌我烦。”郑直觉得这个动作有点暧昧,耸耸肩抖掉韩知行的手,“快点走吧,市局今早有煎饼果子,限量供应,我保证比你们环宁的好吃多了。”


    韩知行笑了笑,揽着郑直的肩膀往前走,“好啊,正好我饭卡没拿,今早你请客。”


    郑直放松下来,顺着韩知行的步调往前走。市局后院的小门旁种了一颗银杏,这两天风大,好多黄色叶子被打下来,乱七八糟地躺在地上。


    可能是因为来的不算晚,食堂里还没有什么人,郑直挑了靠窗的卡座,从这能看见后院的花坛,运气好的时候还有从树上下来的松鼠。


    韩知行端着铁盘示意他往里挪挪,然后在郑直旁边一屁股坐下来,一边用纸巾擦筷子一边问:“你也喜欢早上晒太阳啊?”


    “就是习惯了。”郑直刚想去拿筷子,韩知行就把刚擦好的那双递到他手里,又从他盘子边上拿起另一双擦了起来。


    “楼上最近好像不是很忙。”韩知行眯着眼睛,“刘法医这两天都不叹气了。”


    “案子没什么进展,全是死胡同。”郑直夹起小菜放在煎饼果子上,“慢慢来吧,这个工作不急于一时。”


    “我还担心你会着急。”韩知行也学郑直的吃法,语气中略带调侃,“看起来不是因为工作睡不好觉。”


    郑直咬着饼没接话,市局家属院是老房子,暖气管道上下连接,如果昨晚韩知行没睡,他一定听见了勾陈一的声音。


    “放宽心,我最近心里也很烦恼。”韩知行叹气,“感情问题总是很难处理。”


    郑直听着,赶紧追问:“什么问题?不会是被家里催婚了吧?”


    “我父母知道,所以……”韩知行挑了挑眉毛,“是因为小朋友苦恼,小男孩总是一意孤行,太难缠了。”


    郑直不得不承认,韩知行确实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这一款在圈子里应该很受欢迎,但他又觉得“小男孩”是暗指勾陈一,所以只能装傻,“韩哥看起来很有市场,自然让人穷追不舍。”


    “别开我玩笑了。”韩知行把包装袋折起来,“今晚你加班吗?”


    “应该不用吧。”郑直的眼睛往上瞟,“但也说不好,我们这个工作哪有准信。”


    “要是不加班晚上来我家吃饭吧,朋友昨天送了几只蟹,我自己实在是处理不了。”


    “行。”郑直把最后两根榨菜塞进嘴里,“但我晚上得先回去遛狗。”


    “你还养了狗?”韩知行看起来有点兴奋,“我在环宁的家里也养了狗,阿拉斯加,特别漂亮,这次调任我爸妈舍不得就没让我带过来。”


    “是小拉布拉多,才几个月大。”郑直掏出手机打开相册给他看多多的照片,“我也没照顾几天,其实也不太会养。”


    “那今晚把他也带过来吧。”韩知行把两人的盘子放在一起,“我给他炖小骨头。”


    郑直点头应付,他确实需要给自己找点事做以填补独处时的空白,韩知行知道他的取向,了解他的工作,和勾陈一没有交集,确实是不错的人选。


    两人在市局一楼分开,郑直把手揣在兜里,撅着屁股往楼上爬,他走到门口看见李富德对着窗户站着,小声咳嗽了一下,“李队,你找我。”


    李富德转过来,手里抱着两罐旺仔牛奶,“去天台说吧。”


    郑直低着头跟在后面,旺仔牛奶罐子反射出的阳光在墙上聚成一个完美的圆,他盯着看了很久,眨眼的时候眼皮上印出一块黑。


    天台上已经刮起秋风,两个人找了一个避风的角落,贴着墙坐下,李富德打开一罐旺仔递给郑直,轻描淡写地问道:“昨天干嘛去了。”


    “见了个线人。”


    “蔡洪胜。”李富德打开另一罐旺仔,“那下午呢?”


    郑直震惊了,眼睛都快要瞪出来,“您怎么……”


    “我让明明定位了你的手机。”李富德按着他的后脑勺,“小子不细心,下回注意。”


    郑直咬着嘴唇,牙齿琢磨上层的死皮,一点一点撕下来,露出颜色偏深的嫩肉。


    “你和勾陈一吵架了?”李富德漏出意味深长的笑,“前两天不还好好的。”


    “没吵架。”郑直喃喃地低声说:“就是这两天为了案子上火,拱了他两句。”


    “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年轻。”李富德拍着郑直的大腿,“他今早和我讲话都心虚。”


    “那是他的事。”郑直抬手看了眼不存在的表,“师父,要是没别的事就回去呗,我还得和徐望对对案子。”


    “要是有什么委屈就说出来,别放在心里头。”李富德举起旺仔和他碰杯,“还有,别拿我当老顽固,我见识的可比你玩的花多了。”


    “我知道。”郑直站起来把右胳膊伸过去。


    “你先走吧。”李富德往旁边看了一眼,“我在这儿等人。”


    郑直也没和他客气,点了头转身就走,他有时候挺害怕李富德。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刑侦干久了看人太毒,每次和他聊天就像是被扒光了放在烤架上转圈,有一种被逼无奈的难堪。


    徐望倚在猪肝色的门上,他眯着眼睛反复确认走廊尽头的小点是郑直才跑过去。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土不土?”郑直斜了他一眼,“坏的。”


    “重选!”徐望从他手里夺过旺仔,把最后一点一饮而尽,“昨天下午市局所有车送出去车检了,回来以后我去摸了,发现录音器不见了。”


    “所以坏消息呢?”


    “第一,我们查了监控发现设备应该是在外面就被摘走了,所以我们目前没办法锁定嫌疑人。”徐望把罐子放在两掌中间,用力一按出现了和手掌吻合的坑,“第二,是关于你的。”


    “我的?”郑直踢着步子,满不在乎地说,“昨天缺席的事情我解释了,李队没让我写检讨。”


    “谁说这个了。”徐望声音低下来,他的胳膊岔在郑直身后,两人几乎贴在一起,“你和勾总最近怎么样。”


    完蛋!他早该想到,勾陈一要是订婚,徐望应该是第一批收到消息的。


    “没怎么样,掰了。”郑直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或许是觉得“掰了”这种说法不好,于是补充道:“我们准备冷静冷静。”


    “他要订婚你知道吗?”徐望掐着他的小臂,“这个傻逼,昨天我哥特意打电话和我说的,对方家长就差举着喇叭满城喊了,他什么意思啊!”


    “知道。”郑直轻轻推了他一下,把自己的胳膊拯救出来,“不管他什么意思都和我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他妈的我看他是活腻了,什么人都想玩,之前还觉得他人模狗样的,现在可到好,骑到头上来了,真恶心。”徐望像炮仗一样输出,越说越来劲,掏出手机开始翻微信,“近墨者黑,杨川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得让我哥注意点,别再被他骗了,这玩意可真行,嘴上一套行动一套,你看我这段时间忙完收不收拾他,我让他订婚,还真是什么好日子都让他过了!”


    “望哥,你冷静点。”郑直摁住徐望蠢蠢欲动的手,“我知道他为什么订婚,不是你想的那样,分手也是我提的,杨川对你哥不错,你别误伤无辜。”


    徐望被一声“望哥”打得晕头转向,火气更旺了,“你提的也是因为他有错在先,不可原谅,再说了说分就分啊,他怎么就不能学学人家跪在你家门口七七四十九天求你原谅!还是没有心。”


    “不说这个了。”郑直的手掐住额头,在太阳穴上揉了揉,“我昨天去见蔡洪胜了,他提供了点线索或许有用。”


    119   悛戢·三十二


    ◎更新◎


    徐望眼睛瞪得溜圆,他用小到不能再小的声音说:“你为什么会猜……他可是!”


    “我知道。”郑直踢着花坛里的灌木丛,上面的叶子窸窸窣窣地落下来,“不排除蔡洪胜骗我。”


    “理由呢?”


    “如果我是那些人,他会是我的首选。”郑直在地面上跺了跺脚,泥土在旁边散开,“而且这么多年你不觉得太快了吗?”


    “太快?”徐望被他这段云里雾里的暗示搅得脑热,“所以我们应该怎么办?”


    “静观其变吧。”郑直把土拢到花坛下的石头缝里,“我现在不敢保证蔡说的是实话,不过就他能主动联系我这点来说,他肯定知道的更多,但我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什么?”


    “你们俩那天除了这个还说什么了?”


    “他说想让我从中间搭桥,想把世友卖给勾陈一。”郑直故意在提到名字的时候口齿不清糊弄过去,“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他要是想卖,不如直接去找,东文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城市,但能收了他的还是不在少数。”


    “这个等一会儿再说。”徐望扯着郑直的胳膊,拽着他往回走,“金宁的案子要判了,张集不用说,原明伟的律师昨天过来了解了情况,他肯定是跑不了,但主张轻判。”


    郑直两手插兜,耳朵往徐望那边贴,“怎么说?”


    “他没有对三名死者造成直接伤害,私下调查金宁当年的事也只是出于好奇,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爱,但不管怎么说,轻判是肯定的。”徐望咂咂嘴,颇为不满地弹了下舌头,“我现在只害怕林斌从中作梗,让他直接变无罪。”


    “不能,请个律师打点关系已经是仁至义尽了。”郑直略做停顿,步调慢下来,“他自己的女儿都不管还能管原明伟这个便宜儿子?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即保全了自己在外道德高尚的面子,又保住了和老情人的里子,差不多得了。”


    徐望皱起眉和郑直对视一眼,他上下打量着,艰难地搜肠刮肚出一句,“有点冒犯,但我突然觉得咱们好像忽略了一个问题。”


    郑直站定,像是也想到了什么,他微微抬起下巴,“你说。”


    “我举个不太合适的例子,如果你是林斌,当年在夜校看上原卫平,这多年来一直护着他让他结婚生子,给他安排工作,甚至于把他儿子的烂摊子也接过来,你说是为了什么?爱吗?成本是不是高了点?”


    之前在调查过程中他们把这些定义为“风流韵事”,如今想来确实有很多漏洞。


    徐望接着说:“如果说之前张集的事情里原卫平出了力,那么按照林斌的一贯作风,灭口才是最好的选择,而不是像个大爷一样供起来。”


    “查。”郑直扣住手心在徐望的后背上拍了一下,“从他出来上夜校开始查,几十年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他做的说不定不止张集一件。”


    瘦弱、胆小、温吞……是别人加在原卫平身上的形容词,这些印象反而塑造了坚硬的外壳,把真实的躯体包裹在内,混乱视听,让一个又一个“蔡洪胜”拽他出泥潭。


    ··


    晚上五点,郑直接到韩知行的信息,说在家做饭等着他来。


    正好今天的事情都忙的差不多了,窗外太阳西沉,天空都被染成粉色,宋明明和徐望约着看电影,早早就把包收好,郑直干脆什么都没拿,揣上手机从小门直奔韩知行家门口。


    早晨还有年代的破门已经被换成冷灰色的钢制门,韩知行开门的时候手里还握着一把铲子,“你自己随便坐,还有两道菜就能开饭了。”


    郑直换好拖鞋跟进去,他撸着袖子抬起胳膊,“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没有。”韩知行举着锅颠了起来,火苗沿着锅边往上跑,看起来像一场杂技表演,“冰箱右边开门有一瓶酒你拿出来吧,今晚搞了点羊肉,配红酒刚好。”


    “这个?”郑直举着一瓶只剩一半的黑皮诺,“杯子在哪?”


    “旁边的柜子上。”韩知行关了火,从上方掏出一个圆盘把肉都倒进去,“摆盘欠佳,但味道我能保证。”


    郑直笑笑,脑袋歪向一侧,“比我做的好多了。”


    “那你也不能赖掉下次的饭。”韩知行端着小汤锅从厨房出来,郑直很有眼力见的把隔热垫放在桌上,盖子一掀开,奶白色的汤和香气一齐冒出来,“鲫鱼豆腐汤,我妈给的独家配方,和外面的都不一样。”


    “那下回去我家你也教教我。”


    “教会了我可要验收成果。”韩知行脱下围裙挂在厨房门边,一边倒酒一边摁着郑直坐下,“你平时喝酒吗?”


    “不怎么喝。”郑直突然响起前天让勾陈一把家里的酒都扔了的事情,“我酒品不怎么好,徐望能喝,他有时候能带着李队喝一宿,师母气得总打他。”


    “你们组里关系真好。”韩知行在郑直对面坐下,他显然更放松,两条长腿在桌子底下随意伸着,一不留神就碰到郑直的小腿,“我听后勤阿姨说你和李队的女儿有娃娃亲。”


    “什么娃娃亲,你别听他们瞎说。”郑直连连摇头,“我爸和李队是好兄弟,他走的早,李队就相当于我半个爹。”


    “不好意思。”韩知行端起手边的骨瓷小碗盛汤,“我不知道你父母……”


    “也不光是李队,市局这些上了岁数的老警察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档案室的王大爷你见过吗?我刚会走的时候他就带着我看卷宗,等哪天带你看看他那儿的老古董——一个手摇铃,常年放在档案室门口桌子上,那是我小时候的玩具。”郑直接过汤碗,嘴角忍不住扬起来,脸上透出一点粉色,“你以前是不是没怎么来过东文,等过两天不忙了,我带你去爬山,东边有个香火很好的寺,他们家的素食特别好吃,你肯定喜欢。”


    韩知行不说话,单手托腮,眼睛微微弯着,像听刚放学的小孩分享校园趣事一样看着郑直,“好啊,以前听说东文秋天的时候气候特别好,我来这一礼拜光收拾房子了,都没顾得上出门转转,朋友问有什么推荐,我是一个也讲不出来。”


    “来日方长。”郑直夹起羊肉,“客厅的地毯是在哪买的?贵吗?我想给多多弄一个,怕他老趴在地上不舒服。”


    “我的那个还行,从环宁直接带过来的,你要是想买可以去网上选,我有经验,挑好了发给你。”韩知行扶着眼镜,低头喝了一口汤,“多多晚上是不是还没出去玩,一会儿吃完饭我们可以一起带他出去。”


    “好。”郑直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口传来咚咚地上楼声,他顿时警觉起来,一个想法沿着嗓子往上钻——勾陈一来了。


    果然,脚步声消失后敲门声紧接着登场,多多的嚎叫传下来,郑直有点尴尬,拿筷子的手微微发抖。


    “好像是多多叫。”韩知行抽了一张纸擦手,“要不要去看看?”


    郑直有些犹豫,他想挺到勾陈一离开,可敲门声不仅没消失反而愈演愈烈,韩知行挑眉看向他,“要不我出去应付下,楼上还有别的邻居。”


    “不用了,我去吧。”郑直起身,“等我两分钟。”


    勾陈一半蹲在郑直家门口,眼睛透过猫眼往里瞅,要不是今早冲动忘了拿钥匙,他也不至于被一道破门拦住。


    “别敲了。”郑直微怒,他拦在勾陈一前面,硬生生把他和门隔出距离,“你来干什么?”


    “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虽然是质问,但从勾陈一嘴里说出来就变成委屈,“早晨的事情我还没说完。”


    “说完了。”郑直双臂抱在胸前,后脑勺紧紧贴在门上,“你要是还有什么要问的等过两天再说吧,我现在没心情和你讨论这些。”


    “我不是这个意思。”勾陈一丛身后拿出一个黑色的大袋子,“给多多买的玩具和尿垫,你最近要是没有时间遛他可以打电话给我,也可以打给陈妈。”


    “放下吧。”郑直瞥了一眼,“我能照顾好他。”


    “那我走了。”勾陈一后退一步,“你等我,等我处理完这些一定给你一个解释。”


    “再说吧。”郑直实在是不知道回应什么,仿佛两人之间只有逃避才能解决问题,他拎起袋子准备开门。勾陈一突然注意到他脚上的拖鞋,家里并没有这种款式。


    手机铃声响起,界面是一串号码,他看了一眼,有点紧张地低下头,“你注意休息,别总想着工作。”


    这次郑直没回答,转过身用后背对着他。勾陈一把手机揣进兜里转身往下走,刚下了两个台阶又回头看了一眼,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路过二楼的时候他看见韩知行站在门口,白衬衫被挽到胳膊肘,结实的小臂漏出来抵在门上。他上下扫了一眼,发现了那双和郑直脚上同款的居家拖鞋。


    【作者有话说】


    勾:(扭曲)(发疯)(抓心挠肝)(想把拖鞋撕碎)


    120   悛戢·三十三


    ◎更新◎


    “你怎么在这儿?”勾陈一压抑着声音,眼睛不停地瞟向楼梯。


    “单位提供的住处,我现在是他的邻居。”韩知行踩在门框上,上半身前后晃了晃,右手抬起来扶着眼镜,“我以为勾先生只是喜欢打扰别人的生活,没想到还喜欢打听别人的私事。”


    勾陈一像个马上要上场的角斗士,握紧拳头定在那儿,隔着面皮都能看见他紧咬牙关。


    韩知行低下头,嘴角扬起耐人寻味的弧度,“老楼的隔音实在不好,昨晚被吵得没睡好觉。”


    这是赤裸裸地挑衅,勾陈一的眉头倏地皱起,然后像变脸似的漏出坦然的神色,“情侣吵架,常有的事,我们下回注意。”


    韩知行没理会他的说辞,反而转过头,“小直,收拾完了?”


    勾陈一的余光扫到郑直的身影,他顿时闭上嘴,把脸扭向另一边。


    “嗯。”郑直走下来,奶黄色的拖鞋在水泥楼梯上格外显眼,“我饿了,咱们进屋吃饭吧。”


    勾陈一的后背顿然僵直,他猛地一回头,正好对上郑直那双略带疲态的眼睛,嘴唇死死咬着,越用力越是颤抖,犹如被被丢弃的珍宝,脸上写满了愤怒和难以置信。


    “汤凉了就不好喝了。”韩知行拽着门把手,身体偏向一边,留出一半门,郑直侧着身子进屋,他在鞋柜里又拿了一双拖鞋换上,头也不回的走向餐桌。


    “脚让开。”韩知行俯下身子,左手不着痕迹地在勾陈一的肩膀上推了一把,“我要关门。”


    勾陈一眼睁睁看着门关上,他想拉住把手,想走进去,想拽住郑直,但实际上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呆愣地站在原地,在不算宽敞的走廊里,面对一扇不会为他开启的门。


    郑直站在餐桌前,直到韩知行进来他才拉开凳子坐下。


    “冰箱里有度数更高的酒,你想试试吗?”韩知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醇厚的液体从玻璃杯中浪荡地流进嘴里。


    “我能抽根烟吗?”郑直下意识摸裤兜,发现烟没在身上,“算了,吃饭。”


    “我有。”韩知行回首打开身后柜子上层的抽屉,他从里面掏出一盒新的万宝路,熟练地打开并从里面掏出一根叼住,然后把烟盒顺着桌面滑给郑直,“蓝莓爆珠,不知道你习不习惯。”


    郑直倒出来一根,夹在两个手指的老茧处,“都一样,给个火。”


    “没打火机,用这个。”韩知行在装着香薰灯托盘里找到点火器,一条明黄色的线连在上面,郑直把脸凑过去,烟头被熏的发亮,青烟伴着舒适的喘息声飘出来,室内顿时充斥着工业蓝莓香精的甜味儿。


    “没想到你喜欢这种。”郑直夹着烟放在眼前观察,“我以为你不抽烟。”


    “为什么?”韩知行端起碗往酒杯里倒了点汤,“家里没有烟灰缸,凑合一下。”


    “因为你家没有烟灰缸。”郑直笑出声,身体靠着椅背,一只胳膊搭在身后,他扬了扬下巴,“因为刘法医说你们做法医的都不爱抽烟。”


    韩知行掐着烟头在杯沿上磕了一下,用一种极其不屑的口气说:“不是所有法医都想活到九十九。”


    “那你家里没烟灰缸。”


    “我喜欢坐马桶上抽。”韩知行拿着烟在空气里划拉,像是在作画,又像是在做法,眼镜后的眼神变得玩味,“为了放松。”


    郑直点点头表示赞同,他有段时间肠胃不适也爱在厕所抽烟消磨时间。


    两人在餐桌旁对坐,有规律地让烟头在嘴里进出,由于都不说话,气氛逐渐诡异起来,郑直隔着似有似无的气观察韩知行,在他来到东文之前他们只见过几面,微信里的聊天记录也只有节假日简短的祝福。他们在不了解对方的前提下坐在一起,静静地、认真地抽烟。


    蛮奇妙的。


    “在看什么?”韩知行摘下眼镜,他捏了捏被鼻托压红的地方。


    “我突然想起你弟弟,感觉你俩下巴长得很像。”郑直敷衍着回答,“你们感情应该很好,你上次说他很粘你。”


    韩知行把烟头丢进杯里,微微摇着头,“那是小时候,后来我出去读书就不常见面了。”


    “有兄弟真好。”郑直随口感叹,“你为什么想学法医?”


    “因为想当医生又害怕处理不了医患关系。”韩知行的手背撑着脸颊,上半身的重心都压在桌子上,“而且这份工作比临床能闲点,我好有时间享受生活,比如和朋友像这样坐着聊天吃饭。”


    郑直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鱼塞进嘴里,像仓鼠一样咀嚼着,眼睛转来转去,点头如捣蒜。


    “那你呢?为什么做警察?”


    “子承父业。”郑直苦笑着说道:“我爸就是警察,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牺牲了,李队和他关系好,好到能穿一条裤子,他走了就剩我这一个念想。”


    “那你想做警察吗?”


    “我没得选。”郑直说出这四个字地时候极其冷淡,“这里的人都爱我,他们为我选了一条没什么差错的路,我只能沿着这条路走,但有时候走着走着就觉得还有点意思,没别人看到的那么‘迫不得已’。”


    “如果不做警察,你想做什么?”韩知行垂着眼,睫毛抖了抖。


    这个问题有些超纲,活了将近三十年基本没人问过。


    “不做警察啊,那就……”郑直语塞,眼睛往上翻了下,表情有些失落,“不知道,以前没想过,感觉假设没什么意义。”


    其实还是有一点意义的。


    小时候他也曾幻想父亲没有去世的生活,上了学又假设自己拿了那一年的奥赛金奖,工作后预设自己未来的高度,亦或是上个月他认认真真的惋惜和勾陈一错过的这些年。


    但郑长青没能活到他出生,自己还是在奥赛前天发烧,工作依旧不温不火,成堆的卷宗和没有头绪的案子压得他喘不上气,至于勾陈一,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错过了都只能感叹一句可惜。


    “快七点了。”韩知行把烟盒放回柜子里,问:“我们要不要先去遛遛多多?”


    郑直从乱七八糟的想法里醒过来,他伸了个懒腰,随手拉着短袖的衣角,“饭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


    韩知行起身收拾餐桌,郑直想要帮忙却被他推开了,只能回去带着多多下楼。


    一人一狗站在韩知行家门口,郑直顺便换了条短裤,虽然入秋,但算不上太冷,多多像只小马驹,昂首挺胸地站在他旁边,随时等着可以行进的指令。


    “你是多多吗?”韩知行在门口穿鞋,他办蹲在地上,视线正好和多多齐平,“久等啦小朋友,我拿了一个球给你。”


    “球?”


    “我儿子的,本来想带过来留作纪念,昨天给家里打电话和他视频,马上就不认识我了。”他说的是那只阿拉斯加,“以后我多和多多拍点照片,发过去也醋醋他。”


    郑直一边拍着多多的脑袋,一边笑得前仰后合,“韩哥这么多技巧,以后你对象吃不消。”


    “这不是还没有对象,只能先拿小宝贝做做演习。”韩知行从郑直手里接过链子,“多多,我们出发。”


    郑直跟在韩知行身边,他接着刚才的话题调侃道:“我以为追韩哥的人从这里排到了法国。”


    “胡说。”韩知行低头盯着多多的动向,防止他搜罗地上的“食物”,“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


    “那你还说小男孩难缠。”吃过一顿饭郑直说话也放肆起来,“我以为你深有体会。”


    韩知行答非所问,“多多现在都吃什么?狗粮吗?可以适当加点肉,喂得好毛才亮。”


    “狗粮为主,每天还得喝一点奶,我们还是小孩子,只需要关心吃和睡。”郑直两只手背在身后,学前边花园里排队遛弯的大爷,“只有成年人才有数不清的烦恼。”


    “我每天早上六点半要跑步,明天早上一起吗?”韩知行抬头看他,路灯照得眼睛发亮,睫毛根根分明,看起来多了几分诚恳。


    “好啊,到时候我下楼找你。”郑直兴致勃勃地蹦了两下,“咱们到时候出门往北跑一站地有个馄饨铺,他们家的玉米鲜肉馄饨,我从小吃到大。”


    “那我们为了这个馄饨可以一早出发二十分钟。”韩知行顿了一下多多的绳子,“明早带你一起去,可不许赖床。”


    花园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大多数都是吃完饭出来散步的老警察,郑直拽着韩知行一一打过招呼,赵自立的妻子还拉着他聊家常。韩知行也不着急,抱着多多在旁边听,随时随地向长辈漏出亲人的微笑。


    正聊得起劲,郑直的后背挨了以掌,他猛地回头发现是李富德。


    “快去办公室换身衣服咱们去医院。”李富德应该是跑过来的,他边说边咳,吐沫都点在手背上。


    “谁出事了?”郑直给李富德顺气,“其他人知道吗?”


    “蔡洪胜现在正在人民医院抢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的祝福,虽然生日是这周末~


    最近有很多烦恼和烦心事需要解决,祝大家生活愉快,天天开心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