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人拢了拢裘衣领口，朝贾琏虚扶一把：“府衙尚有卷宗待审，今日便不叨扰了。”


    裘武官铜铃般的眼睛扫过庭院，声如洪钟震得南院冰棱颤抖：“十二卫听令！掘地三尺也要探明那些盗洞去向。”


    待二人身影转过影壁，赵副指挥使跺了跺冻僵的脚，凑近贾琏低叹：“令叔父当真是，”


    他话到舌尖转了个弯：“读书人讲究斯文体面，可这刑名勘验哪是吟诗作赋？方才那惊险阵仗，若非老裘再三给令二叔留三分薄面……”


    “赵大哥辛苦。”


    贾琏陪笑间手腕轻抖，从袖中滑出一个锦囊，借着搀扶动作塞进对方貂裘夹缝里：“今冬炭敬比往年厚三成，给弟兄们添些祛寒的姜茶。”


    指尖在对方掌心轻点，暗合千两之数。


    赵副指挥使喉间滚出浑厚的笑：“城南那些泼皮最擅挖洞不过，明儿就押来给贵府认人。”


    转头见小厮捧着热帕子过来，声调陡然拔高：“这巷子里青石板缝里的陈年苔藓最是湿滑，等案了结本官遣人来铺一层平整河砂！”


    把赵副指挥使也送出门，贾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踹了兴儿个趔趄，方往荣庆堂复命。


    跨过门槛，暖意刚爬上膝盖，还未下跪，一只茶盏就擦着他耳畔砸在身后的墙上。


    “混账东西！”贾政脸一如既往涨猪肝色，掌心拍得案几砰砰作响，“顺天府来查抄似的架势，你倒有脸在外面往秦楼院里钻！”


    “二叔何苦冤枉我！”


    贾琏苦笑：“我这是跟冯小将军他们喝茶呢？冯小将军认识京城三教九流的人多，请他们查一下，是否有大量古董金银在那黑市上流出。”他还刺了一句回去，“怎知二叔当这么多年官，竟连个场子都暖不好？”


    贾母偏向二儿子惯了，眉锁紧皱，怀疑地问：“琏儿，你二叔说孙府尹清晨便夹枪带棒，昨日你究竟是如何打点的？”


    “孙儿的确打点过。”贾琏从袖中抖出个空荷包，可惜上面并蒂莲纹沾有酒渍，“孙大人昨日早上的态度也还不错，叫孙儿贤侄，也许是二叔哪里惹到孙大人吧，还有那个不知来路的裘武官……赵副指挥使的随从也透露了点信息‘贵府二老爷在工部曾参劾我们大人治河不力’，好像是孙大人任顺天府伊前的事。”


    花鸟自鸣钟的滴答声里，一直未顺滑的王夫人顺佛珠的手顿了顿。


    贾政突然想起去岁工部清账，自己确曾当众驳过下面提议的“以青砖代糯米浆固堤”之类的策略。


    可自己在工部一向是随大众说话，回来还问了门客的，这孙大人好生无理，偏偏记恨自己一人？


    邢夫人捏着帕子嗤笑出声：“二叔素来清高，哪晓得官场上‘今日留一线’的道理？’话音未落就被贾母一记眼风钉在原地。


    “琏儿虽混账，但到底把场面圆回来了。”


    贾赦身上的酒气比贾琏还重的多：“现在有个问题，咱们家贪林家财产消息怕是遮不住，也亏二弟妹，偷偷藏了几十笼不说，办事的下人也个个大马虎，微记堂而皇之便显露出来，这和将把柄递到人家鼻子跟前又有何区别？”


    贾母握拐杖的手一紧，刚才的记忆又在眼前浮现。


    荣禧堂“林”字微记消息传到正院时，她根本不敢去看玉儿的眼睛，怕看见敏儿瞪大眼睛质问自己，难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同理，李纨、探春、惜春几个也是头一回听说此事，或许李纨是听到过风声的，但这也是第一次真正把这摆明面上。


    她们脸上也发烫，平日里下人还私下议论过林姑娘是上门打秋千的“钉子户儿”，尤其是对比薛家，都说薛家如何如何富。


    结果呢？他们家才是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李纨探春也有些不敢看黛玉，惜春冷笑一声，她就知，这荣国府的腌臜也不比宁国府干净！


    末了，还是王熙凤出来圆场，丹凤眼一弯便笑开了：“老祖宗快别动气，要我说这贼人当真该千刀万剐！”


    她顺势扶住黛玉单薄的肩头：“可怜我们林妹妹冰雪似的人儿，将将备下的嫁妆竟被糟践成这样——也怪我们，没有帮敏姑姑林姑父保管好林妹妹的嫁妆。”


    黛玉也未说话，暖手炉在掌心转了三转，瞧着满屋子人脸上五色杂陈，倒比外头世界还精彩。


    “我的儿……”贾母颤巍巍去握黛玉的手，却被避开，手被羊脂玉手镯的凉意刺得指尖一缩，“……外祖母定给你做主……”


    抹额下的皱纹忽深忽浅，像被揉皱的经文纸。


    “老祖宗慈心，林妹妹吉人天相。”宝钗忽然捧出个两匣子，“前日得了一匣子暹罗燕窝，和这批把露一起，正好给林妹妹润肺止咳。”


    宝玉这会子才从痴症里醒过神，急急扯下通灵玉往黛玉手里塞：“妹妹且拿着镇邪，都怪那些……”话到半截被贾母瞪回喉间。


    “二哥哥糊涂了。”黛玉将玉推回去，笑意吟吟，“这可是你的命根子，我若收了，舅母和宝姐姐该来打断我的手了。”


    王熙凤噗嗤笑了一声，却刺了句王夫人：“咱太太礼佛心诚，连佛祖都急着收供奉呢，慈悲得蚂蚁都不忍踩，怎会罚你！”


    王夫人被刺的眉心一直跳，这凤辣子，不过因她怀孕把管家权让了出去，竟记恨至此……还有，不至于是发现什么了吧？


    她手上佛珠拨的贼溜。


    王夫人过去其实保养的很好，看上去，不比继室邢夫人小上多少，可现在，头发都快全白，黑丝倒是零星点点，和邢夫人坐在一块儿，倒像是错了辈一样。


    总之和荣禧堂一样，虽众人心知肚明，但终究糊弄过去。


    贾母也不愿在这些晚辈面前丢脸，便让李纨王熙凤带着姑娘们散了场，如今只剩下贾赦夫妇、贾政夫妇，并贾琏一个。


    邢夫人也是个不带脑子的漏勺嘴巴：“咱们替林丫头寻个达官显贵、高门大户，风风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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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嫁这流言不就自消了吗？”


    “闭嘴。”贾母瞪了她一眼，“玉儿那身体看着壮实，说咳血就咳血，你逼死她到时候才是真正的满城风雨，贾府脸面都被踩到地上。”


    更何况，即便贾母认为玉儿千好万好，毕竟是一孤女，哪里有高门大户、达官显贵乐意娶一个孤女的？玉儿乐意人家未必乐意。


    邢夫人缩着脖子嘀咕：“早知道还不如嫁宝玉呢？他们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行了，这些话说完了——早干嘛去了。”贾赦也瞪了她一眼，“先对林丫头好些罢，等咱钱财寻回来，给她补一份嫁妆，她这么多年住贾家吃的用的花的也不少，老太太也把她当眼珠子，迎丫头几个都万万比不上的，这还如何？”


    贾母也心累，望着窗棂外渐沉的暮色，额间寿字纹又深了几重，喃喃道：“就这样罢……”


    贾琏回到东院，正见王熙凤歪在填漆床上剥松子，鎏金炭盆里银霜炭冒着红星，愈发衬得她脸上的表情寒浸浸的。


    “可算把那群瘟神送走了。”贾琏解了狐裘丢给平儿，露出里头半旧的绛紫箭袖，“你猜怎么着？兵马司要八千，顺天府要五千，那群饕餮查个案至少得两万两银票！”


    王熙凤眼皮都不抬，尖尖的指甲“咔”地掐开松子壳：“二爷这会子倒心疼起银子了？你不为个唱小曲的随手赏了张五百两的？”


    “我的奶奶，这都猴年马月的事儿？”贾琏挨着床沿坐下，靴底在毯子上蹭出两道雪泥，“自打库被盗，我这儿连打酒钱都要跟兴儿借，如今便是把裤腰带勒断，也榨不出二两油裤兜比雪洞还干净。”


    “干净有干净的活法，没钱便去吃吃那观音土。”王熙凤冷笑着指桑骂槐，“咱家现在都穷成什么样——宝玉陪媳妇儿回娘家的礼物都得老太太出，账上银子不足二十万两，偏偏荣禧堂是个不舍委屈，早上才因不是龙肝凤髓又罚了厨娘，还生生砸三套青花碗碟。”


    贾琏冷笑：“她不是最菩萨心肠么——”


    话到半截又咽回去，手指在褥子上掐出个月牙印，这年头没有男人不想要个儿子，知道王夫人对自己儿子下手，他才知这些年不顾父亲一味对二叔二婶尊敬有多混账，简直像是被泥巴糊了心眼，像是给豺狼披袈裟一样荒唐。


    今儿个刻意慢了两脚，何尝不是想把揭开二叔假正经脸面？


    两人正同仇敌忾骂着，忽见凤姐眉头一皱捂住肚子，慌得连声唤人，待大夫请过脉说是胎动，这才抹着冷汗瘫在椅子上。


    他们这些日子都有点杯弓蛇影，大夫也一直在府上进出，打的还是王熙凤妈的旗帜。


    王熙凤喝了安胎药后，抚上微隆的小腹，丹凤眼里淬了冰：“姑妈既容不下这块肉，我非要他平平安安出生。我倒要看看，她那好儿媳拿什么来补这荣国府的亏空！”


    既然王夫人乐意把这黑锅扣在薛家头上，那么她便如她意，处处针对这位新入门的“二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