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州牧


    “废物!”


    在方令仪身上忙活一通,又是沐浴又是擦粉,那豪客却没相中他,转头还是点了云惜侍奉。未料到来了新人却还是自己倒霉,云惜强挤出笑意,只在擦肩而过时狠拧了方令仪几把。


    好疼,方令仪吃痛后退,看见云惜恶狠狠的眼神却又不敢再躲。


    算他识相,云惜手下越发使劲,滚回去待着,若是敢趁机生事,便把他卖到析支去做营伎!


    低头唯唯诺诺答允,方令仪一回房便立刻拢住了门——今夜算是险险避过,可他在虎狼窝里待得越久


    便越不安全。云惜已经起了让他接客的念头,再说来欢场寻乐的客人有几个不贪新鲜?兴头一起,指不定就会心血来潮叫他出去作陪。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打量四下无人,又凝神屏气等了一会儿,确定院中大部分伎子都在围着豪客献殷勤,留做看守的婆子提着灯去了茅厕,方令仪匆匆换掉一身暴。露纱衣便要逃跑。


    嘶。


    走动时牵扯到大腿内侧,方令仪一低头便看见被云惜掐过的地方浮出大片淤青。咬牙忍痛,心知裹了药味不好隐蔽行踪,方令仪一瘸一拐绕到他提前看好的小门。


    “呀!有人要逃!”


    刚上完茅厕出来便和方令仪撞了满怀,一想到抓住逃伎便有两吊钱可拿,那婆子急得风灯都来不及提,伸着手就直勾勾抓了过来。像是志怪话本里吞人修炼的老僵,婆子年纪虽大腿脚虽硬,追逐中却诡异地没被方令仪甩下。


    “救命啊!救命!”


    绕了几圈也没能把人障住,加之方令仪对院中并没那么熟悉,一时情急,他脱口便是呼喊求救。


    “郎君可是迷了路?”


    不等方令仪悚然发觉自己办了错事,又有一个仆妇拿着甚么东西迎面朝他走来:“出去的门在东头,郎君不若跟我去看看?”


    灯影憧憧,方令仪回头看婆子,只见对方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极其贪婪地盯着自己,往前看那仆妇,身躯壮似一堵土墙不说,横肉堆积的脸上还裂开一条细细窄窄的嘴巴。说出的话听着仿佛多么和善,方令仪踉跄后退,她手中一直掂着的东西却慢慢露出全貌。


    是条钉满了东西的将近腿粗的木棒。


    慌乱之下只能凭着本能做事,方令仪更是连路也不认,原先的计划也尽忘到九宵云外,除了一个劲地奔逃,竟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嘘——”


    黑暗中猛地腾出一双手把方令仪按住,不愿他挣扎间发出声响引人注目,这双手的主人轻声道:“是我,禄娘。”


    禄娘?她怎么会在这儿?云惜知道他逃跑了吗?禄娘……她是来抓自己回去,还是……


    脑中嗡嗡作响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方令仪眼看着婆子和仆妇朝另一个方向追去,一时间力气尽失,跌坐在地上。


    “她们很快还会回来,”禄娘把人扶起,“便是想逃,你也该先认清这院中布局吧?”


    说是一个院子,其实是云惜买下了三间一并打通。外墙倒是保留着没动,看上去像是独门独户,实际上内部交相错杂犹如迷宫一般,细微之处更是安排了许多类似布景,生人一进来便如入了迷魂阵,除非有人带路,否则怎么走也走不出去。


    原来如此,方令仪喃喃,怪不得他在地上见了三四次拼着福字的方砖,他本来是用砖样认路的,没想到跑着跑着砖没动、周围的屋子却变了个样。


    “你要把我抓回去吗?”


    打了个寒颤,方令仪心灰意冷:“是了,你和云惜是一家,怎么会管我的死活。”


    “你不想回家吗?”


    跟着蹲下来,禄娘不在意自己的袍子沾上了地面的尘土:“我听云惜说,你是在城外被马贼打劫了。这么久没音讯,家中是否着急?”


    眼眶泛起热意,方令仪压下嗓中哽咽:“没人在乎我的死活,要你假好心。”


    “我若能帮你回家呢?”


    方令仪迎着月光看过去,只见禄娘的眼神很亮很亮:“你不熟悉这里,但我知道出去的路。你若愿意,两炷香的时间我就能带你回到开平街。”


    真的?


    按下欣喜,方令仪目光闪了闪:“可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因为……你与他们不同。”面上露出方令仪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禄娘向远处看了看:“先走吧,这些事出去一样能说。若是继续耽搁下去让云惜发现,便是我也束手无策了。”


    话既说到这个份上,方令仪自然不会含糊。只是起身时又扯到腿侧伤处,不愿在外女面前多言,方令仪假借靠墙的动作缓了缓。


    “仔细些。”目光在方令仪若隐若现的腿间划过,禄娘架了他一把:“等下有地方难走,你若是不方便用力,就叫我停下来背你。”


    那倒也不必。


    自由近在眼前,扎紧宽松的袍袖,方令仪跟着禄娘向外跑去。


    “大人,世女已经奉旨离京,想来不日便会抵达青——”


    幕僚尚未把话说完,轿厢便猝然磕碰了一下。


    皱起眉头,沈可均将腰间歪斜的玉佩正了回去。


    “大人,”官仆的影子出现在轿帘的另一侧,“前方有二人当街争执,情形颇为激烈,这才惊到了马。”


    “偌大一条宽街,竟不能避开她们?”揣度沈可均脸色,幕僚询问:“可知是因为何事争执?”


    官仆回道:“似乎是因为……”


    “州牧大人救我!”忽有一条人影扑向轿厢,牢牢抓住车前脚凳,这人被官仆隶呵斥数声也不肯退下:“万望沈大人做主!”


    这声音听着倒有几分熟悉,沈可均眼前浮现出某个争风吃醋的身影,但眼下已是子时,若非她处理事务耽误了时辰,也不会这么晚才回家。


    世家郎君的约束不该如此放松,幕僚瞥向上峰,方小公子为何会夜半出现在此处?听起来似乎还和州牧大人颇有交情。


    该死,他竟真信了禄娘的鬼话!


    不敢再回头纠缠,连最后一点体面也顾及不上,方令仪捂着扯乱的衣裳逃也似地冲到街头。


    “小郎君跑什么?”不同于方令仪的惊慌,禄娘倒是跟在后面闲庭信步,仿佛一点也不担心到嘴的鸭子飞走:“你以为到了开平街就有人帮你?”


    嗤,禄娘冷笑,也不瞧瞧现在是什么时候,正经人家怎会在此时出门?入夜了还游荡在街上,除了乞儿便只有寻欢作乐喝花酒的纨绔!


    纨绔,禄娘勾起嘴角,既是同道中人,又哪里会不解风情地仗义出手呢?


    “莫不是小郎君觉得禄娘一人不足以让你快活?”她说着便踩住方令仪被她撕坏的、长长的拖在石砖上的衣裳后摆:“啧,原是禄娘小瞧了郎君,既有如此海量,禄娘再找几个姊妹来与你纾解一番,也没什么行不通的。”


    “你为何出尔反尔!”


    眼见街上空荡荡的几乎无人经过,想喊救命都无人来应,方令仪如坠冰窟:“你方才明明——”


    “我明明说好了送你回家?”禄娘旋即眼角下垂,摆出一副温文的关切模样:“许久没有收到消息,小郎君家里岂不是要急坏了?”


    “你家里着急与我何干?”眼见方令仪愣住,禄娘止不住大笑:“送你还家,我可没说要让你完璧归赵!若不是云惜那贱人从中阻拦,你早该在进院的第一日就被我睡过才是!”


    否则她何苦兜这么大一个圈子,禄娘舔舔嘴唇,院中婆子仆役皆听云惜指令,若不想法子将她们一一避开,只怕自己裤带还没解云惜便已闻风而至了!


    “依儿莫怕。”只知云惜给方令仪起花名为子依,禄娘嘴上草草哄了几句便想把人逼到巷角行巫山之礼:“初夜都是痛的,你识相点配合,我便也不至于给你喂那下三滥的药了。”


    “滚开!”情急之下方令仪只得用牙去咬用脚去踢,谁料到对方看着文弱实际并不脆皮,直咬得嘴巴酸痛落下涎水,禄娘的胳膊也不过起了几道不痛不痒的白印。


    “依儿切莫伤了自己,”哼笑几声,禄娘一用力便制住方令仪,“原是我猜错,依儿竟喜欢这等激烈的法子。”


    滚!滚啊!


    剧烈挣扎半晌仍然无果,方令仪马上就要被摁着贴上凹凸不平的墙面,一道碌碌的车驾声却仙乐般轧到二人耳畔。


    那是——认出州牧轿帘上的青竹,方令仪登时生出股没来由的气力。猛地挣开禄娘,方令仪跌跌


    撞撞冲到轿前。


    “州牧大人救我!”拼命抓住能让他抓住的东西,方令仪听到官仆的呵斥也恍若未闻:“万望沈大人做主!”


    绝不能错过沈可均的援手,混乱的子夜之中,方令仪脑中只剩这一个愈来愈清晰的念头。


    禄娘似乎在一旁说着什么,逃奴……主家……方令仪本能抓紧手中的物什。沈州牧明察秋毫的本事连后宅都有所耳闻,她一定能听出这起子小人的谎话连篇,只要……只要……


    “松手。”


    茫然抬头,弄不清情势的方令仪眼中水光一片。


    “我让你松手。”


    念着方刺史的面子,沈可均耐着性子重复一遍。君子行事有所规度,大到治国平天下,小到修身齐家,下轿必踩一只脚凳。


    可方令仪的手一直牢牢抓着凳沿不肯松开。


    “大人。”熟悉沈可均的日常习惯,随行的官仆吏看不过眼,正要伏在地上让州牧大人下轿,方令仪却如断线风筝般软软向后躺去,两眼翻白人事不知。


    第62章 调。教


    倘若方令仪有听见别人心声的本领,他就该知道,榻前这个看着他昏迷躯壳的州牧大人对他曾经颇有几分好感。


    倘若方令仪再有点洞悉人性的本事,他就会发现,州牧大人对他虽有喜爱,但更受不了他追着贺兰姝寻死觅活——沈可均喜洁,无论是人是物,都得由表及里、由内而外的通身干净才行。


    可惜方令仪既咂摸不出沈可均藏的极深的一丝感情,又辨别不出沈可均冷面下的不愉来自何处,更朽木不可雕的是,他一醒来就十二分警惕地瞧了瞧四周,而后胡乱卷着衣裳被子退到床榻的最里侧。


    满室寂静一下子便被他活泼泼地搅散了,看着方令仪脸上变了又变的生动表情,沈可均此时的心情如果让邹黎来总结,那就是“被勾引像吃饭一样简单”。


    这就是方令仪,沈可均心下冷笑,跋扈娇纵,见到点好颜色便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大开染坊。


    “今晚究竟发生何事?”


    捻了捻指肚,沈可均决定给方令仪一个机会:“已是子夜,那女子为何与你当街纠缠?”


    像是被雷劈中的妖精,问话刚一入耳,方令仪立刻清醒过来。


    是了,救了他的人是沈可均不假,可方沈二家关系平平,连方令仪都知道沈可均是皇帝的纯臣——何为纯臣?


    要让方令仪来说,纯臣就是性情古板两袖清风谨守圣人之道,纯臣就是逢年过节谁家也不走动,纯臣就是年纪轻轻成了皇帝左膀右臂当上高官,纯臣就是让到了议亲年龄的郎君们一听见便纷纷闻风丧胆生怕嫁过去守活寡,总而言之,纯臣的模子就是照着沈可均刻的。


    旁的不提,就说沈可均拜访方家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每次都是有要事相商,方刘氏一听说沈州牧上门,二话不说便把方令仪拘在房里,方令仪起初不愿,方刘氏便告诉他说,沈大人心狠手辣,原先在京中时,每一个讲过她坏话的人都会被抓进大狱,收拾得不成人形才放出来。


    这血淋淋的描述把方令仪吓得不轻,以至于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方令仪下意识便觉得沈可均是个青面獠牙的女魃长相。


    后来有一次在酒楼遇见,方令仪还是看到旁人行礼,这才后知后觉,原来眼前人便是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要小心避让的沈可均。


    “方小公子?”


    等了半天也没见方令仪应声,沈可均微微皱眉,他怎么一脸神游之相。


    “啊?”思绪被人打断,方令仪猛然回神:“啊……我……我……”


    沈可均却是不再给他磨蹭的机会:“那女子你认识?姓甚名谁?”


    “我只听见云惜叫她禄娘,”方令仪摇头,“全名我也不知道,我和她……算是认识吧。”


    “何谓‘算是认识’?”沈可均的问题接连而至,又快又密:“你们在何处认识?何时认识?因何事认识?云惜是谁,家住何处,以何为生?”


    “我和她见过几面……就算是认识了吧。”方令仪嗫嚅:“在云惜的家中见到的,前几日刚见了第一次。因何事认识……有事情惹了云惜不快,她……她不想我被牵连,就……就帮忙遮掩了一下。”


    至于云惜,方令仪张了几次嘴也说不出口。


    他能说什么?说自己负气离家出走,结果刚出城门就被人抢走包裹?说自己差点被冻死然后云惜从天而降把他带回城,以为遇上日行一善的好心人结果被骗进倡窝?


    半分精神也无,方令仪好似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就只是这些而已。”


    没有一句实话。


    欠管教。


    收回“给人一个机会”的念头,盯着方令仪头上的发旋,沈可均转瞬之间便做好了决定。


    方令仪不肯说实话,那个禄娘却未必遭得住讯问的手段。既然方令仪被家中教导许久也没学会收敛心性,那便不劳旁人费心,只让她亲自调。教一番便是。


    “其实……”沈可均起身欲走,方令仪讷讷出声:“倘若我告诉沈大人实情,大人可否答应我,不说与第三人听?”


    “我为何要答应你?”沈可均淡淡道:“方小公子,讨价还价也要看时机。”


    “那,”方令仪想追上去又不敢,“那你得让我在这里多住几日,我,我不想回家。”


    瞥他一眼,沈可均没有说话。


    “妻主!”


    带着最新听到的小道消息飞速冲回家,小昭甚至顾不上去捡掉了一路的茄子土豆:“妻主!我方才在街上,听到有人说陈辞要进迟家的门了!”


    那林泉还着实挺可怜的,万柳和千雪唏嘘两句,把捡回来的蔬菜重新装到筐里。


    “我们怎么办啊?”晃晃邹黎的肩,压低声音,小昭满脸写着担心:“那迟非晚和林泉之间的红线,这是算系上了还是没系上?”


    猫妖不是说,请神仙显灵的代价就是妻主要走几个月的霉运,是,神仙是显灵了,可邹黎被门夹到的手还没好全呢,陈辞便要登堂入室,俨然是迟少主正夫的做派了。


    该不会是林泉那张脸害的,小昭急的原地打转,引得二宝也跟着跑来跑去撒欢,他一早说过没有女子会喜欢那种精怪似的既阴柔又阴郁的脸。


    “能不能把迟非晚和陈辞也算成一桩好事?”情急之下,小昭无师自通了风险对冲:“这样不管她最后和谁有了情意,我们都算牵成一段良缘啊?”


    她看出小昭的着急了,邹黎甩了甩不慎被热茶烫到的手,为了冲业绩竟然连陈辞和他之间的恩怨都能放下,小昭的宽宏大度实在是让她意想不到。


    “妻主——”


    拖长了声音,小昭不明白邹黎怎么会气定神闲一点都不发愁。


    来,邹黎招手让小昭靠得更近一点:“因为……”


    “因为人类是个奇怪的物种!”腆着脸,2023毛茸茸地挤到邹黎和小昭中间:“敢信?迟非晚这边准备迎新人,那边对林泉的好感度从负数一路回升到及格线!”


    什么好感度什么及格线,小昭听得有些吃力,但回升是什么意思他还是懂的,升嘛,就是涨了呗?


    应该是件好事来着。


    “那我们……”往外吐了几根猫毛,小昭一时拿不定主意:“那我们还用做什么吗?”


    顺其自然吧,邹黎摸着猫舒坦眯眼,人若水道长不都在字条上写了吗?顺其自然。


    “对了,明天该去送一送癸水娘娘了。”邹黎想起一事:“说起来还真挺灵验的,这次来月经我一秒都没肚子疼过。”


    罕见地没被倒霉debuff波及,邹黎都想给癸水娘娘送个锦旗了。


    “那明天我擦门槛的时候,妻主就在宅子的北角点香供一供。”小昭的脖子和耳朵慢悠悠红了起来:“上香的话……没合床过的男子是不能代劳的。”


    噫!!!不害臊!!!


    哇啊哇啊叫了两声,狮子猫皱巴着脸跳上房顶。


    正奇怪2023为什么弄出如此大的动静,刚要和小昭吐槽,邹黎忽然反应过


    来合床的意思。


    不是。哎???


    陈辞过门的事已经是板上钉钉,林泉没什么表情地走过一条花榭。


    天气尚未转暖,前天夜里翻刚落了一场雪,园中开遍春夏的姹紫嫣红在此刻也不过是萧瑟黯淡的残枝败叶。


    迟家上下人人都看好这门亲事,林泉就像是个摆件,冲喜时拿来用了一用,仪式结束了便随手丢在那里。迟非晚对此一句解释也没有,迟七娘子倒是会在遇见林泉时露出一个有些怜悯的表情。


    “长姐毕竟和陈郎君青梅竹马。”


    大抵是看在林泉把迟非晚照顾得颇为精心的份上,迟叙白安抚了几句:“女子三夫四侍本是常事,陈辞也不是不容人的性格,你……也别太多想。”


    别多想。


    点头应了下来,林泉只当万事不知,像往常一样宿在迟非晚床边的薰笼里。


    但闲言碎语却像开春之后的野草,眨眼间便疯长得到处都是。


    “啧啧,听说陈辞一进门便是正夫?”


    迟陈两家有了意愿,林泉一来没有地位家世,二来也不是嚣张的性情,是以不论主子仆俾,议论起来根本不避讳他,更有甚者收了陈辞的赏钱,特特在林泉经过时讥讽嘲笑。


    “说这等没用的话,陈辞不是正夫,难不成还让他做小?你以为谁都是那等小家子,贪恋荣华富贵不说,连冲喜这档子事都愿意做得!”


    朝说话声响起的地方看去一眼,林泉认出他二人是最爱往陈辞身边凑的俾子。


    “你瞧什么?”其中一人顶着林泉的目光看回来:“还——”


    “不好了不好了!”


    话音未落,另有两个俾子慌忙来找林泉:“少主忽然旧疾复发,方才还好端端的正和家主说话,结果忽然晕倒,连血都咳出来了!”


    什么?晕倒呕血了?!


    脑中一片空白,无心再搭理细碎的口舌官司,林泉连忙朝迟非晚晕倒之处赶去。


    “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林泉刚踏上台阶,便听见迟七娘子在屋里高声喝到:“大夫呢?过了这么久人还没到,平时养着她们是做什么的?!”


    “什么?不在医馆?越急越找不到人,我看这和害人性命也没什么区别!”


    林泉眼见众人乱哄哄地挤作一团,七嘴八舌忙乱半晌却一件有用之事都没做,正欲绕过人群去瞧迟非晚的状况,便见两道身影背着药箱,自穿廊间疾步而来。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第63章 下毒


    “迟非晚病重?”


    话本随手丢在凳上,急匆匆跟着邹黎出门,小昭难以置信:“她不是已经好转了吗?如何一夕之间便急转直下、药石无医了?”


    猫妖不是才说过迟非晚对林泉多了几分好感吗?


    若是在现代也就算了,邹黎分给小昭一只手炉,古代这等医疗水平,迟非晚身上发生了什么恐怕没有大夫能准确说清:“病情这种事向来反复,这次变故也确实出乎意料。”


    等下到了迟家不要乱走,邹黎提前叮嘱小昭,免得不小心犯了人家忌讳。上门探望本是好心,若是不慎牵扯到什么忌讳反而不美。


    他晓得的,小昭趁机把手塞进邹黎袖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他执意跟来是想看看林泉到底过得怎样的。


    小昭的体温总是比邹黎高些,没理由拒绝送上门的活体暖炉,邹黎愣了一下便也随他去了。


    起初邹黎不太习惯小昭动不动就蹭过来的丝滑行径,后来她默认了二人关系,小昭这些动作在她眼里便带上了和撒娇、依赖之类词语沾边的可爱色彩。由于她不是那个习惯倾诉的人,渐渐习惯了甚至下意识等待小昭黏到身边的行为,邹黎浑然不觉她二人便是回避型人格和焦虑型依恋的绝配。


    “荒唐!”


    离迟家不远的某个巷口,前方凭空传来一声回绝。像是在小树林里早恋却不慎被教导主任抓个正着,邹黎飞速调整好了自己和小昭之间的姿势。


    平时在家也就罢了,出门在外,还是古代,矜持还是要的嘛。


    “我看迟家主是伤心过度了!”


    小昭挽着邹黎的力度骤然加重,邹黎尚未弄明白是谁惹得小昭反应如此剧烈,一片熟悉的袖角便凌然闯入她的视线:“竟说出让我和迟非晚配冥婚的话!”


    “辞儿!”


    幸得邹黎与小昭动作敏捷、躲避及时,陈母并未发现有人路过:“你就是不愿意,也不能明摆着拒绝,伤迟家的脸面哪。”


    “迟家的脸面?”陈辞哼了一声,声调倒是低了些许:“母亲,我从小到大跟着您进出迟家多少次,便是再蠢笨也看得出,迟少主的脸面不是迟家的脸面!”


    陈辞这是什么意思,小昭偏头去瞧邹黎,心神却不自觉飘到了别处。


    妻主的嘴唇仿佛比以前更有血色了,小昭暗暗计较,那哑巴在时一天三顿流水似的做饭,顿顿又是张罗又是忙活又是川流不息地洗碗刷锅,可直到他被贺兰姝看中带走,妻主还是一副精力不大充沛的样子。


    动不动便打哈欠犯困,手脚也不算很热,每次和千雪万柳在外面跑了一天回家,当晚总是早早睡下。


    柳嬷嬷都五十多岁了,也没像妻主这般容易劳累。


    诶?小昭敲了敲头,柳嬷嬷是谁来着?


    最近他想起一些人名和零碎记忆的频次有所上升,不过,说是想起前尘旧事,仔细想起来却对不上记忆和事件。再往深处探求一番往往头疼,按着太阳穴揉了揉,小昭索性随它们去了。


    等下。妻主怎地不见了?


    忽然发现妻主那么大的一个人影从身边消失并凭空出现在前方两三尺远的女墙后,小昭看见邹黎回身向他招手,这才意识到偷听已经进行到了下一个阶段。


    “这怎么能是偷听呢?”时刻注意压低音量,邹黎义正词严拉过小昭:“冰人保媒拉纤的事,怎么能算偷呢?”


    多上不了台面,邹黎纠正小昭的用词错误:“这叫盯梢目标,随时对情报资料进行精准化及时化更新。”


    哦,小昭乖乖点头,心思却又飘到邹黎的嘴巴上去。话本子里都说唇上需得有肉,相濡以沫的时候才能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可自己的嘴怎么照镜子看都是偏薄,抿起来更是只剩一条窄窄的缝,也不知将来妻主会不会嫌弃没什么吃头。


    不若回去悄悄炒一罐辣椒油备着?日后要是突然有用,他打着去擦灶台的幌子速速含上一口就是。


    妻主应该不会跟着,拜近日一本接一本的风月画本所赐,小昭俨然已经畅想出了起承转合极为完整的闺中情景。


    含了辣椒油必是不能马上回房的,妻主不能吃辣,万一什么都没做却把人先呛到了,那他的手段计谋岂不是没派上用场就都露馅了?况且辣椒油红彤彤地沾在牙上也不美观,他得含到嘴巴泛起热意开始变肿,再当机立断把旧的吐出去换口新醋压着。


    都说醋解辣,如此一番操作下来,他只要回房后状似不经意喝口茶漱一漱,便能瞒天过海,不留痕迹地让妻主吃个过瘾。


    ——自打小昭从左邻右舍的夫郎那里取经,学会了要怎么涂门槛祭拜癸水娘娘,像是一夜之间变熟的果子,他忽然对女男之事多了几分向往。


    说来也怪那两个夫郎,闲聊点什么不好,青天白日的偏偏逮着那档子事嬉笑,偏生让小昭听了一耳朵,这两人见小昭站在那里、脸上飞起一抹可疑红晕,只当他新婚燕尔,还没转过来脸皮薄的性子,便特意拉他坐在一起,边捣衣边给他讲什么笼络女子的妙招。


    可巧邹黎debuff缠身,加之方府之人一见她出门便明里暗里跟踪监视,不想出门散心也弄的如此麻烦,邹黎索性闷在院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应杂事全让小昭和两位喜女分担。


    是以她对小昭精神世界的变动情况一无所知,对小昭用零花钱买回来的、表面上是《庞姥断案侠义传》,实际上是《风月须弥春花宝鉴》的粉本更是一无所知。


    “她二人走了。”


    满心都想着搞事业搞事业,聚精会神听了半晌墙根,邹黎拍了拍小昭的肩:“怪不得陈辞方才脸色铁青,原来是这个缘故。”


    啊?


    上次分给陈辞几分注意是他一把拉住邹黎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妻主又听到了什么,小昭眼中流露出茫然,但他很快将其恰到好处地藏起。


    贤夫


    不能在妻主面前显得无知!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论起捧场提供情绪价值,小昭当属桓燕郎君第一人:“能把陈辞气成这样……”


    小昭抿嘴,他光是听到陈辞被气的脸色铁青就爽到了。


    活该,叫他意图脱衣勾引妻主!


    “不过迟家主此番说辞倒有些奇怪,”邹黎和小昭各自沉浸在自己的节奏之中,“让迟非晚和陈辞结阴婚,就算迟非晚真的性命攸关,以迟家主的性情,也不该说出‘一命陪一命,日后定不亏待你家中’这种话才是。”


    结阴婚?!


    瞳孔巨震,小昭满脑子的桃色泡泡都被压下去一瞬:“这……这……”


    ——迟非晚竟然急病到这种地步?陈家竟然同意拿唯一的独子去填?那林泉怎么办?他是和陈辞一起列葬,还是分个大小高低,非正夫不得同葬?


    “这不对劲。”


    邹黎给不出依据,但直觉哪里不对:“走,我们先去看看迟非晚再说。”


    迟非晚怕是真的撑不过这一劫了。


    重金请来的名医摇头叹气,说自己才疏学浅,让迟家另请高明。陈辞很快便赶了过来,让人请到内间与迟母说了一会子话,而后便不见踪影。迟七娘子守了一阵,探病的宾客接待了一波又一波,眼下也回房休息了。


    闹闹吵吵的人逐渐走空,侧坐在拔步床边,林泉盯着面前病容惨淡的女子,许久不曾挪眼。


    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呢?


    拧了热巾子给迟非晚擦手,林泉想不通一个眼看着即将痊愈的人如何说倒下便倒下了。


    是,迟非晚体内病症未清,可他每日细心看护着,迟非晚的身体情况他最清楚,脉象虽然虚浮但是振搏一日日变得有力,面色虽有病气但两颊渐有血色,夜里也睡得逐渐安稳,不会一有声响便惊猝睁眼。


    分明一切都在好转,林泉慢慢擦拭过迟非晚的指尖,若不是她自身的病灶所致,那——


    动作顿了顿,林泉看着帕子上突兀出现的暗红色粉末面色凝重。


    这是何物?


    迅速收起巾子,林泉凝眉四下看了看,确认无人注意到变故才稍显安心。


    这些粉末是从迟非晚的指甲缝中发现的,林泉思索,研磨得极细,颜色也不算起眼,迟家由于供奉灵尊,全族女子都用赤芍染甲,若不仔细观察,任谁也发现不了淡红色的指甲下还藏着此等古怪。


    且让他用银簪探一探。


    合拢门窗,把侍奉的俾子们都远远打发走,林泉将收集到的粉末取了一部分溶于水中,又从妆奁盒中取出一支素银钗搅了搅。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便从银白变得发黑,隐隐透出一抹锈绿,银钗离水之时甚至发出极为轻微的呲呲声。


    这粉末果然有问题!


    沉着脸收拾好残局,确保处理的一丝痕迹也无,林泉重又回到迟非晚床边。


    下毒的人是谁,林泉回想方才聚在屋内的一众人等,谁是最能从中得利的人,谁能悄无声息弄到剧毒,谁又有机会这么做?


    迟氏旁支断无可能将手伸进迟非晚的院子,林泉数日下来也算对迟家内部的势力派系有了了解,长女已经险些遇害一次,迟母不可能坐视不管,让同样的事二次上演。


    况且迟非晚入口、所用的物什林泉一并小心看过,若说遗漏,唯一的可能只有——


    林泉猝然抬头,难道是迟七娘子?!


    是了,阖家上下无人不知迟非晚与迟叙白姊妹情深。一母同胞的情谊非同常人可比,林泉自打进迟家以来,也都下意识将少主和迟七娘子划做一方。


    可倘若迟七娘子并不愿意一辈子当个辅佐长姐的角色呢?


    迟非晚一死,谁是最有可能接替少主之位的人?!


    第64章 出狱


    漏尽更阑,香雾袅袅,林泉在薰笼中彻底睡沉,迟非晚却在床上缓缓张开眼睛。


    若是此刻见她,白日里来探病的人只怕要惊掉下巴:但见迟非晚眼神清明毫无病重之态,起身行动时更是步伐平稳自如,任谁看了都不会把她和那个气息奄奄、行将就木的迟少主联系到一处。


    “长姐。”


    听到暗室门响,迟叙白快步迎了上去:“长姐怎么才来?我在这儿等了一柱香的时间还不见人,险些以为外头出了纰漏。”


    计划一切顺利,迟非晚将银串珠从腕间取下,是林泉苦熬到夜深才睡下。


    燃在屋中的安神香不知为何对他无用,分明里面加了剂量不少的曼陀罗花粉,迟非晚合着眼听四周的动静,侍俾们一个个早早退下,可林泉硬是挺了许久才撑不住去休息。


    “恐怕林泉已经把你屋中的东西都撤换了一遍,”迟七娘子听罢摇头,“长姐不如瞧瞧你的指甲,看其中是否还留着鹤顶红的残余?”


    “林泉比你我以为的还要心思缜密,”迟叙白挪来一盏蜜烛,“算起来该是陈辞登门的那一日,你咳血昏迷的消息一传出去,林泉马上便赶来了。”


    来了也没有高调行事,当时迟叙白按姊妹二人提前商量好的那样唱念做打,引走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不说,还成功误导了大夫的判断,没让她们察觉出迟非晚“中毒”的细节。


    二房的人倒是盯着迟非晚许久,好几次想靠近却被林泉不着痕迹地挡开。事情到此进行得一切如同预期:盯着少主的位置汲营多年却受打击,突然天降如此良机,二房必然会想法子再探迟非晚的脉象。


    等她们请来的名医诊出迟非晚竟是被人下毒谋害,这处大戏的高潮部分才算刚刚开幕。


    但林泉意识到不对的速度却比所有人都快。


    松芳是自小就跟在迟七娘子身边的心腹,那日傍晚她领了迟叙白的吩咐,想去迟非晚房中扫尾,处理掉明面上或者暗处的痕迹,没想到刚一踏进院子,便发现平日里侍奉在各处的俾子都不见了踪影,且正房的门紧紧合着,只有林泉的侧影在窗纱上浅浅地透了出来。


    想着不要惊动林泉,松芳蹑手蹑脚藏到廊下盯梢。


    “奴婢瞧见林夫郎把银簪探进杯里,帕子上隐约有堆红色粉末。”亲眼看见林泉拿着变色的银簪半晌没有说话,松芳刚想离开,林泉却站起身径直往窗边走来。


    以为自己被林泉发现了,瞳孔紧缩,松芳的心一瞬间提到嗓子眼。


    “天色又暗,四下里又没人,林夫郎那张脸阴惨惨的可把奴婢嚇得一跳。”


    向迟叙白回话的时候松芳仍然心有余悸:“还听见他念七娘子你的名字,慢条斯理的却比不得道士念经平和,奴婢觉着,林夫郎像是把下毒一事怨到您的头上来了。”


    倘若林泉真对迟叙白有了防备,以他的性格,恐怕已经把所有来路不明的东西全部弃之门外。添了迷药的安神香能坚持到今日才被换掉,已经算是不错。


    林泉倒是有心。


    真情假意岂能无所分别?想着冲喜以来林泉的一举一动,迟非晚颇有几分动容。


    既然后宅稳稳当当地不曾出什么差错,迟非晚捻过一颗银珠:“二房呢?有什么动静?”


    她们这次倒是耐得住性子,迟叙白遗憾,不过有人却是已经送上门了。


    “是谁?”迟非晚抬眼:“难道是其他几家商行?”


    柴家屡屡做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迟母对此一直睁只眼闭只眼——


    一方面是柴家握着几条重要货源,在青州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眼下尚未到必须动手动地步;另一方面则是为迟非晚考虑,新上任的家主如何以最快速度立住威望?


    自然是拿劳苦功高的旧人开刀。


    母辈的交情没能遗留到孩子们身上固然可惜,但利益当前,这点些微的遗憾便也如初春的溶溶飞絮,说没有便也没有了。


    迟非晚懂得母亲的良苦用心。


    但。


    从暗袋里抽出一封桃花笺,迟叙白有点尴尬:“是陈辞……长姐说他是别家商行的人……也不算冤枉?”


    她今晚是来和小七互通正事的,迟非晚按了按眉头,为何谈话中屡屡出现男子的名字:“时辰不早,你莫要再与我打趣。”


    “你什么时候和迟叙白走得如此近了?!”


    陈辞正要往书房去,却见父亲神色不愉,拿着张胭脂色的诗笺拦在他面前:“迟非晚病成这个样子,迟家更是连要你结冥婚的话都讲


    出来了!你母亲费尽心思想转圜此事,这个节骨眼上你不谨言慎行低调做人,竟还上赶着贴到迟七娘子身边去了!”


    这是生怕自己能全身而退不是?!


    瞟一眼纸笺上露出来的委婉情诗,陈辞却没露出心虚的神色:“父亲何必如此激动?此事我自有分寸。”


    想让他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给迟非晚那个病死鬼配阴婚?陈辞心下冷嗤,迟母先不仁那就别怪他不义。让他嫁进迟家没问题,但他陈辞就是嫁也是要嫁给下一任的迟家家主!


    迟家二房和现任家主向来不睦,陈辞原本觉得对方貌恭心不敬,将来迟非晚执掌迟家后必要想法子将其碾灭,谁料到风水轮流转,如今竟也到了二房可能出头的大好时机。


    “你只需假意接近迟叙白,待哄得对方同意为你向家主求情,你就拿着这张方子站出来检举迟七娘子。”


    二房派来的仆俾陈辞认得,一向是被主子当成心腹来用的,随身又带着二房的私印,那印章陈辞曾偶然在契书上见过,也是明确无误的。


    “揭发迟叙白?”面上挂着笑,陈辞的眼神转了转:“你家主人心思倒是不小。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你们难道不怕我将你们的谋划上报给迟家主?”


    看了陈辞一眼,那仆俾也是见过风浪的,自不会叫一个郎君三言两语唬住:“陈公子想把何事报与家主知晓?我家主人说了,若是陈公子挑挑拣拣也没找到一根比迟家更高的枝儿,她愿意用下任家主的正夫之位和公子谈桩生意。”


    做与不做都只看陈辞自己,俾子将话带到后也不留恋:“公子若是有意,七娘子午后会在惠春楼江字间见旧友。”


    母父必是不愿他如此行事的,陈辞暗自拈了拈双方利害,可这正夫的位置——


    放眼青州城,他若想挑个比迟氏还有脸面的妻家,那便只能认下侧室的位份。


    “不是吧,又来?”


    瞧着喜女手里连封贴都和昨日一模一样的书信,邹黎顿觉一个头两个大:“万柳,我记得你已经婉拒过对方两三次了是不是?”


    【请邹冰人帮忙,好让一对有情人破镜重圆。】


    不用打开都知道信里写了什么,邹黎心累闭眼,这桓燕百姓为何这么热衷于火葬场文学。最先头的陆随江鱼算一个,不过人家陆随好歹是有什么说什么,主打一个知错就改;再就是被小昭一勺玉米排骨汤淋了半边肩膀的陈辞,枉他出身不错,竟然做得出拿名节胁迫人的事。


    第三个便是这执着让邹黎帮忙的女子,顾行之。


    她自称家中原本琴瑟和鸣,妇唱夫随,可有一日她那贤惠夫郎突然自请下堂,拿出一张就差她签字的合离书不说,顾娘子见状不同意,他竟拾掇好包袱自顾自回了娘家。


    “首先,”邹黎竖起一根手指,“陈辞陈公子,已经让我对破镜重圆这个词快PTSD了。”


    P……P什么D?彼此看了看,千雪万柳面露迷茫。


    “其次,”邹黎摇头,“顾行之一看就没说实话!她和夫郎年少成婚,如今男方都二十九岁了,若不是忍无可忍,他何必这个年纪还要顶着旁人的闲言碎语和离?”


    这红线她续不了,邹黎拍拍狮子猫毛嘟嘟的屁股,退一万步讲,就算她能续,出于保护自己以防万一的考虑,她也不想接这单业务。


    “还是请她另寻高明,”邹黎不想再多说,“千雪,辛苦你跑这一趟,我若是没猜错,顾娘子应该在对街的茶水铺里坐着吧?”


    好,千雪将信件收起,不过一息的功夫便已消失不见。


    今天的天可算不上晴,邹黎抽开木盒准备拿一支线香来点。小昭说什么南市市集上有好货可捡漏,一大早就领着二宝出门了,选在冬日里成婚的新婚妻夫也不多,是以送到官媒这里盖印的婚书零零散散只有几件,邹黎比着户籍上的信息一一查验过,没有纰漏便也都批准了。


    阴天宜补眠,邹黎把点燃的烟雾斜放到芭蕉叶似的香插上,再说方家盯贼一样盯着她,她——


    千雪一眨眼出现在堂中:“邹娘子!方家人惯常蹲点的地方都空了!”


    空了?!精神一振,就连自己被2023哈了好几口气也不在乎,邹黎丢开猫便往门外走去。


    “难道是方令仪被她们找回去了?”


    长出一口气,邹黎张罗着便要请屋里的人去下方令仪失踪以来的第一顿馆子。


    简直和住校生周末从学校回家没任何区别,像是从拘留所放出来重获自由,邹黎喜气洋洋掂了掂钱袋:“小昭不是在南市买东西?正好,听说那边有个食肆做玛瑙肉和翡翠圆子是出了名的好吃,旁边还有个很会做拉面的摊子,咱们正好一次多买点儿,今天狠狠大吃一顿!”


    第65章 燕窝


    “听人说,你还是不肯吃东西?”


    抖掉肩上的碎雪,沈可均伸手去探方令仪的额头:“体内的病气还没祛净你便不遵医嘱,若是来日落下病根,方小公子只怕要比现在还难受上百倍。”


    “要你假好心!”


    瞪大眼睛,方令仪猛地转过头看她:“是,沈大人是全天下最遵医嘱的人,你做什么都是对的,只有我做什么都是错的,行了吧?!”


    皱了皱眉,沈可均把手收回袖中:“方小公子,你这是在怨我?”


    不敢,方令仪扭过头不说话,面上却仍带着不服气的神色。


    “怎么,沈某竟不该让方家知道你的行踪?”


    见他如此,沈可均也冷下脸色:“方小公子若是真害怕回家受罚,当初就不该意气用事。孤身出走不说,又因轻信他人将自己置身险境。如此是非不分,只为争一口气,全然不顾家中牵挂,是为不孝;随意糟蹋身体,以为伤害自己就能换得筹码,让别人顺着你的心意做事,是为不智!”


    “喝了。”将一碗桂圆燕窝放在床头,沈可均面上没有丝毫缓和:“明日一早方府便会着人来接你,你好自为之。”


    这怎么能喝得下去呢?


    方令仪的手指一碰到碗壁便烫的发红,更别说他才挨了训斥,心下正委屈得不行,换作平日在家中,父亲早就斥退侍俾,过来温声哄他了。可沈可均就在一旁冷冷看着,那架势仿佛是审问囚犯的刑官,一定要盯着他喝完才肯离去。


    他不想喝,方令仪吸着鼻子小心翼翼去试碗沿的温度,云惜留在他身上的伤还没养好,换做往常,此时的他该是全方府被照料的最精贵的人。


    可他现在却只能寄人篱下,住在这冰块脸的宅子里,还要被逼着喝下这么大的一碗燕窝。


    要知道他平时用饭,都是从这样大的一个碗中用勺子盛汤喝。


    “冰糖放多了。”


    小声嘟囔,方令仪瞥向沈可均一眼,试探着看她会有什么反应:“碎燕条也不如从陈氏商行买来的优质。仔细论起来,沈州牧这样位高权重、手段了得,怎么,竟买不来一盏干挑的好燕窝吗?”


    “方小公子果真是病快好了,”沈可均笑意不及眼底,“不光有力气在这里与我斗嘴,还能用一根舌头尝出来燕条和燕盏的区别。”


    来日她必定教足了他规矩,再压着这小公子低头尝尝别的。


    后背莫名升起一道凉意,直觉最好不要接着挑衅对方,声口也弱了下去,方令仪将在嘴边打转的话硬生生转了个方向:“那……以后能不能从陈氏买,锦盒上打了宝相花的那种。”


    宝相花?


    沈可均看了方令仪一眼,今日她才从官衙回来,便听见下人汇报,说方公子似乎筹划着想离开府内,已经买通两人从市集上给他带东西回来了。


    近日迟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沈可均不由得挑剔起方令仪选人的本事,既能想到让人帮他联通内外,为何对这种大风浪却两眼一抹黑,端的是全然不知。


    “陈氏以后都未必会在包裹上印着迟字号


    的宝相花纹了,“沈可均观察着方令仪的表情,“都说陈迟两家当众决裂,公然出售迟氏的招牌商品不说,陈家还把价格定得比迟氏还少一分利。”


    和迟家卖一样的货,还敢卖得比迟家便宜?!


    方令仪险些被碗里的桂圆噎住:“陈家疯了吗?”


    陈家疯了吗。


    有一说一,陈母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


    “商铺里的货究竟是怎么回事?”面色凝重,陈母一回宅子便叫住陈辞:“这些东西到底是你从什么渠道得来的?为什么不经我允许就上到了铺面中去?!”


    迟家提出结阴婚一事,本就有些理亏,是以陈家虽然比不得迟氏富甲一方,婉言拒绝总是做得到的。可陈母刚摆平一桩糟心的事,更大的麻烦却片刻不停地迎了上来。


    “谁许你生出这么大的主意?!”


    陈母心痛地看着陈辞,起初她发现自家商铺中悄然多了货品,查看一番后虽然心惊,也只以为是有人看不惯迟陈二家合作亲密,故意要从中挑拨。


    可谁成想,查到最后竟然所有线索都指向了她这个疼爱的独子。


    “母亲何必担忧?”


    顺了顺领口,陈辞不以为意:“本想晚些告诉母亲的,没想到这么快便被您发现了。”


    他也是为了让自家的生意蒸蒸日上,陈辞不觉得自己做的哪里不对:“我没有姊妹,家中只有我一个男孩,从小旁人见了我,都只拿咱们家的家业说笑,说什么等我嫁了人这些铺子都要变成嫁妆进了妻家。可是母亲,凭什么您和祖母辛辛苦苦经营的家底都要进了别人的口袋?”


    若说他从前还有些胆怯,想着若能攀附上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做正夫,回头关照家中生意也便宜,可自从迟家二房找上门来许以重利,陈辞的心便忽然活了起来——


    为什么他不能趁着迟家内斗的机会,将自家的商行再扶上一个台阶呢?


    倘若成功,不光自家能渔翁得利,赚得盆满钵满,还能借势顺理成章做下一任迟家少主的正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迟家也没办法在他面前继续装那副高门大户的做派。


    “你……”


    长叹一声,头发都要被这先斩后奏的孩子愁白,陈母甚至有些后悔把他的心养得这么大。


    三斤的上好桃胶,两斤的核桃枣片,两斤的小参片,一斤晒干的虫草花,半斤差点被旁人抢走的燕条。


    “你可是立大功了,”小昭喜滋滋摸着二宝的脑袋,“刚才那人真有意思,明明是我先来的,凭什么他踢个小石子进来就敢说那是他排队的记号?”


    便宜谁都想占,小昭从鼻子哼出一声,可就算占也要占的堂堂正正,怎么,那么长一条队他哪里都不睬,专挑自己面前插?


    “回去给你炖骨头吃,”小昭点着二宝湿漉漉的鼻头许诺,“汤里放虫草花的那种。”


    不明所以但兴冲冲地汪了几声,二宝的尾巴几乎摇成一支桨。


    “夫郎——夫郎?”


    身后传来好几声呼喊,小昭一开始以为叫的是旁人,只管自顾自溜着二宝往前走,没成想几步之后被一个人影打斜拦住。


    “你要干什么?”


    警惕护住背篓里满满登登的战利品,小昭隐约觉得眼前这个不速之客似曾相识:“我在哪里见过你吗?”


    “夫郎真是贵人多忘事,”那人堆起笑容,“当日戏班中有一优伶笨手笨脚弄丢了上台的行头,还是夫郎心善,拿着钱串给人抵债,这才让那优伶免得一番苦头。”


    当时她就站在戏班班主身后,来人三言两语讲清了自己的身份,她是戏班里的小管事。


    “哦……是你们。”


    小昭想起来了,是妻主带他去道观找若水那次,从小巷抄近路时偶然遇到的一场风波。那异族优伶他还有印象,个大,能吃,脑子笨,但偏偏颇有美貌。为了不让妻主见到对方,小昭当时好说歹说拦住了没让邹黎和那优伶见面。


    “正是,正是。”


    眼见桓昭有了印象,这小管事越发殷勤:“今日来找夫郎,也正是因为班主有份大礼想送给善心之人。”


    大礼?小昭闻言燃起几分兴趣:“戏班送礼,难不成是让我们免费听一季的戏?”


    那却不能,小管事赔笑,一大班子的人都等着戏票和各位看官的打赏勉强养家糊口,一季的戏票,这要的着实有点多。


    再说班主也不是真让她来聊表谢意的,毕竟那异族优伶也不是什么得班主青眼的摇钱树。


    不能占便宜?小昭兴趣缺缺,那还有什么意思。


    “你来找我到底所为何事?”不想继续和此人浪费时间,小昭直截了当:“有话你就快说,不说的话我即刻就走。”


    “诶……夫郎,夫郎且慢。”


    打量小昭真要走,连忙拦在他身前,小管事索性也不兜圈子了:“照理说不该来寻您的,可方才同在一条街上,我们班主一下子就眼尖看到您了。你说青州城是多么大的个地方,既能有缘再见,想必就是上天的安排了——”


    “我们班主也是一门心思想编好戏唱好剧,可惜那异族伶人,唉,夫郎你也是见过的,他实在不是吃这碗饭的料啊!”


    “若是有富余的口粮,我们多养着一个不上台的人倒也没什么,左不过多一张吃饭的嘴,平日里找些洒扫的出货量让他做了,也算是救济贫苦,可我们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再想匀出一口半口的给他,实在是不能够啊。”


    这小管事虽不上台,经年累月地耳濡目染之下,唱念做打的功夫却也学到几分:“倘若夫郎胸襟宽阔,愿收了他回家,那……”


    管事紧紧盯着小昭的神色,那日既能出手相助,想必这夫郎的妻主对那伶人应该有几分意思。倘若此事成了,戏班少了个累赘,妻主多了个温柔乡,而优伶的卖身契握在这夫郎的手里,日后他想拉拢便拉拢,想发卖便发卖,一分钱花出三分钱的效果,岂不是美事一桩?


    呵,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小昭冷哼:“我当管事你有什么好心,说到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算盘珠子打得倒响。”


    想让他主动花钱给自己找个竞争对手?小昭本想劈头盖脸揭穿管事的心思,最好说得对方当街败逃,但他忽然想起一事,又想到若是用这异族优伶去解那事的围,似乎也是个极为不错的法子。


    “买下他要花多少钱?”


    第66章 还愿


    烧饼摊飘来的肉香引得二宝不住躁动,瞥一眼路边的腌菜担子,小昭盘算着等下再带些酸萝卜干回去似乎也不错。


    “七两银子?”


    听了管事的开价,小昭气极反笑:“你自己都说了,这人又笨又壮,除了能闷头吃饭旁得事一概做不明白也做不了,就这你也敢开出七两的价?!”


    那不是人属实好看么,管事领了班主的嘱咐,尽管知道这价钱离谱,却也不敢轻易松口:“能吃是福,再说高高壮壮地领出去,旁人一见便知您家衣食廪足,传出去该多么好听!”


    少扯这些有的没的,小昭哼了一声:“你当我没逛过人市?手脚健全


    的红毛昆仑奴才卖二两六贯钱,上上回在西城门见着的舞郎那么出名,全套身契也才抵得半匹蜀锦。“


    厚着脸皮,管事袖中伸出三根手指:“那等货色岂配与咱们的玉人相比?您既见过”


    玉人?小昭乐了:“你管那一身蜜色皮子的叫玉人?”


    好一个有眼无珠。


    “瞧您说的,”管事仍在嘴硬,“夫郎只管想想他那身好皮肉,普通奴隶哪能——”


    “大娘,把这坛腌菜打开让我看看。”佯装被旁的东西引走注意力,小昭故意不理一旁极力推销的管事。


    “嗳。”摊主边应声边起开坛盖,那酸味一冲出来便激得二宝连打几个喷嚏。


    “四两,”管事呲牙咧嘴的模样不知道是被熏的还是心疼的,“这个价总成了吧?你要是同意,我现在就领你去拿卖身契。”


    “二两半。”


    挑出一片酸萝卜放进嘴里嚼嚼,小昭数出一摞铜钱递给腌菜摊摊主:“不卖就算了——大娘,我们家有坛子,要是我把腌菜倒出来把容器还你,能不能再便宜点儿?”


    不要容器的话只要十文,摊主也是个爽快人,直让小昭先把腌菜拿走,三日内记得还坛子就行。


    好,小昭见状也不客气,装好了东西抬脚就往回家的方向走。


    “别走,三两!三两总行了吧?”眼看小昭对买人的需求是真的可有可无。管事脸上的表情抽动了几下:“这是最低价了!”


    “最低价?可我顶天付你二两八钱。”脚步一转,小昭施施然带着二宝往戏班子的门头走:“两贯钱也要计较,我可是听说你们演完一场戏,拿到的彩头都不止三十两。”


    吃定管事比他更想做成这桩生意,小昭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爱卖卖不卖拉倒的闲适气息。


    盯着小昭好一会儿,又想着人若卖不出去班主必定又要大怒,权衡一番,管事摆了摆手:“这……行吧!”


    “嗯?”


    管事的手指刚触到银锭就被小昭挡开:“急什么?等我见到契书你再拿也不迟。”


    铁链移交时带着股特殊的腥气,确认戏班子没在文字上跟他玩什么心眼,小昭把卖身契塞进腰间的香囊。


    “汪汪!”


    大约是对没见过的人感到新奇,二宝一个劲地围着优伶打转嗅闻,时而踩上对方的脚,时而蹿跳着去扑他的膝盖。这异族少年也是个呆的,受了惊又不会及时躲避,稀里糊涂躲了半天,最后还是险些撞翻堆着发酵豆酱的板车。


    “仔细着点儿!”不舍得呵斥二宝,小昭自然是对那优伶皱眉:“弄坏了别人的东西你用什么去赔?”


    “听说过若水道长吗?“甩甩袖子,小昭故意吓唬对方:“她说要寻个耐痛的丹童,平日里跟着试试药做些粗活,虽说辛苦,却也短不了你的吃食。”


    发出几个古怪的音节,那人抓住他衣摆比划,冻紫的唇间呵出一道道白雾。


    “怎么?嫌道观清苦?”


    小昭明白这人为何不招戏班班主喜欢了,在青州城混饭吃,却连桓燕官话都讲不来几句。笨嘴拙舌的半天也讲不明白意思,要小昭说还不如哑巴机灵。


    可是全天下又有几个贺兰将军,小昭拽着人刻意绕开邹黎常去的笔墨铺子。半拉半扯半吓,也不管这优伶究竟是怎么想的,小昭终于在花了几柱香的功夫之后把人带到道观的台阶前,


    “小道长,”小昭把链子头栓到亭柱上,“上次我们来,你师姐不是留给我们一条‘顺其自然’的锦囊妙计?”


    沾了沾额头走出的薄汗,他把印着朱红印鉴的卖身契递给那道童:“来而不往非礼也,喏,这是我们的还愿。”


    若水正用银勺敲着丹炉壁,想着暮食不如来只叫花鸡祭拜五脏庙,便听得廊下有木屐声踢踢踏踏由远及近。


    “师姐!”小道童扒着门框探进半个脑袋:\“东角门来了个还愿的,说是谢你出的主意。”


    勺子在香块上压出个月牙印,若水奇道:“我出的主意?”


    “可不是,”小道童拉着若水就往外走,“送来的还是个大活人呢!”金头发、绿眼睛,小道童点着下巴——不对!那人两只眼睛的颜色一深一浅,不都是绿的。


    “哦?”给她送人?


    来了几分兴致,若水随手把银勺插在发髻上转出丹房。


    只见那异族少年正拘束地站在院里,发梢还沾着从炉子里飘出来的没烧完的功德金纸,倒是那一双眼睛,若水暗暗满意,的确比她新收的蜜蜡无事牌还鲜亮。


    若水开口:“你——”


    “呜汪!”


    突然从经幡后蹿出来,二宝又一次惊得优伶仄着脚步撞翻东西。惨遭袭击的蒲团被他踢到几步外,屋脊上的的麻雀也跟着呼啦啦尽数飞走。


    “二宝?来。”


    若水已经见到了人,打量对方没有婉拒退货的意思,小昭自觉他这一趟功德圆满,招呼间便要带着二宝回家:“过来,我们该走了。”


    “方才烫着了没有?”


    若水用手指挑起优伶的下巴,许是不习惯和女子靠的这样近,他蜜色的脸颊立刻红了大片。若水瞧他一双眼睛慌得乱眨,睫毛长且根根分明,上上下下的倒比房里养的那缸锦鲤扑腾得还欢。


    比起若水直接上手,小道童不语,只是一昧盯着优伶深浅异色的双瞳:“师姐,邹家的夫郎和我讲过了,他说不了几句桓燕话。”


    “那不是正好?”若水从袖中摸出颗气味清凉的丹药,“懂的太多才没意思。喏,这是新炼的醒神丸。”


    说话间,若水指尖抵到对方唇缝。愣住一瞬,少年有些生涩地张嘴,不止含住药丸,更是连她半截手指都吞了进去。温软舌尖扫过指腹有股湿漉漉的触感,若水挑了挑眉将手指进的更深。未料到她还有这个动作,优伶下意识后退,却让丹药从嘴里掉到了地上。


    吃的!


    二宝蹿上去要舔,却被去而复返的小昭揪着后颈拖走:“馋狗!知道那是什么吗你就吃?你怎么什么都吃?”


    你们继续,小昭笑眯眯的脸消失在合拢的门缝后,继续。


    “贫道炼丹尚且缺味麒麟血。”


    将目光落回到优伶身上,若水手中不知何时多出数根银针:“虽说你不过一介凡夫俗子,但有这肖似神兽的发色,倒是勉强也算足够。不过取血一事最讲究心甘情愿,你告诉我,是否愿意从心口借出几滴——”


    喉间挤出单音,少年的鼻梁几乎要和若水的贴到一起。


    “怕吗?”银针差一分便能刺入皮肉,若水忽然贴近他耳畔:“怕的话,学声猫叫让贫道听听?”


    小大人似的摇摇头,没眼看自家师姐调/戏男人,道童背着手去给殿里的祖师奶上香。


    “……妙。”


    茫然眨眼,这优伶虽笨但胜在听话。喉间挤出生硬的腔调,他有点忐忑地观察着若水的反应。


    “这是谁家的公猫在发/情,”若水听完便笑了起来,“没人教过你?”话音未落,她用力碾上对方的喉结:“对——要像这样——”


    若水饶有兴味:“记住这种感觉了么?再来。”


    师姐竟如此丧心病狂,小道童盘腿坐在殿里敲謦,外头一声比一声细的猫叫声却来来回回没个止歇。


    那优伶也是,白长个高高壮壮的个子,捏咕起来却比新蒸出来的馒头还松软。


    全然不在意这场景落到旁人眼里是何意味,再说小道童所在的位置顶天是听到而不是看到,若水只管得寸进尺:“炼丹还缺一味无根水,不如用你的眼泪”


    后土大帝王母娘娘三十六灵尊七十二封君,小道童只觉得后背寒毛直竖,师姐眼下简直像被人夺了舍一般,各路神明要是谁有办法——对了!可以去找师祖!


    只是这事不能让师姐知道,小道童踮着脚绕上楼,想招手引来一只信鸽。


    怪了,往日它们大多喜欢在这一侧的房檐上休息,怎的今日一个个的都不见踪影?东西南三面都找了个遍仍是一无所获,肃着一张小脸,道童只好硬着头皮往北面找去。


    俗话说的好,怕什么来什么,小道童迟迟不肯去北侧,就是因为北侧楼上正好能看见院中的若水和优伶。


    “……尝尝自己的味道。”


    若水果真没让师妹失望,那银勺不知何时被她从头上拔下,里头亮亮的不知盛了什么东西,便要强迫优伶喝下。


    后土大帝王母娘娘三十六灵尊七十二封君,小道童不敢睁开眼,希望所见所感皆是幻觉。


    “咕?”


    歪了歪头,停在扶栏上的信鸽往小道童的方向凑了两步。


    “你们怎么都在这儿?!”压低声音生怕被师姐发现,小道童看见信鸽们和常驻观里的其他禽鸟都齐刷刷地聚在北面房檐上的一瞬不可谓不震撼:“一个个的都成精了你们!这是能看的热闹吗?”


    “都走!”往其余三个方向洒小米,小道童用鸟食利诱:“都走!”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眼看此计成功大半,小道童正要高兴,若水那边却又有了动静。


    “尝”这个字他还是听得懂的,少年迟疑着伸出舌尖,若水忽然收回银勺:“骗你的。”


    她将银勺里的东西倒在地上,地上顿时呲啦啦腾起缕青烟:“这么容易上当,难怪旁人说你呆。”


    这群浑鸟怎的一听见动静便又把脑袋转过去了,小道童在楼上堪称崩溃,这么爱看人占便宜,一个个的都不要命啦?


    这优伶身上也太脏了,逗人逗到暮色四合终于暂时歇下兴趣,若水转而关心起他的卫生情况:“这么多伤也没见被好好处置,若是才送来几天便死了可怎么好。”


    “沐浴更衣会吗?”


    见对方茫然摇头,若水不禁被即将发生的事逗笑:“贫道教你。”


    去把叫花鸡给她买一只来,若水还算有良心,知道支开个头还不到她腰线高的小道童:“梅子味的鸡腿也来两个。”


    吃了鸡腿就管好自己,若水袖子一扬就把脚上绑着小报告的信鸽叫了下来:“今天的经书背完了吗?院子扫完了吗?该上的香都点完了吗?晾在后头的衣服都取完了吗?”


    人虽小,若水草草看了眼字条里的内容,操的闲心倒是很大。


    浴桶里热气氤氲,若水用葫芦瓢舀起温水浇在他肩头:“抬手。”少年笨拙地照做,蜜色肌肤泛起层亮晶晶的水光。上下打量一番,若水又道:“闭眼。”


    温热布巾擦过脸颊时,少年睫毛轻颤,像是不习惯却又强自忍着不躲开。气氛难得有些温情,若水放慢动作:“这么乖,不如留在观里当个药童?”


    听不懂复杂的长句子,少年本能摇头,从桶里溅出来的水花很快打湿若水衣袖。


    “不愿意?”面不改色在对方身上摸了数把,若水对这种送上来的向来是欣然笑纳:“那贫道只好”


    “妙。”


    发音生硬的猫叫声再度响起,紧张地吞咽下一口气,少年的喉结上下滚动,好像在提防她一言不合又把自己顶住。


    “这么怕我?”若水摇摇头:“其实贫道最擅长的不是炼丹”她贴近对方耳畔,温热的气息激得他面皮滚烫:“是逗猫。”


    “你说,猫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吗?”


    丹房西侧药柜泛着陈年的草木香,若水敲了敲手边药碾:“这是灰雀头,若是未经熬煮,咬一口就能辣出眼泪。”


    话音未落,少年盯着她掌心的土黄色根茎,忽然抓起来塞进嘴里。


    “吐出来!”若水迅速伸手掐住他两颊,“让你闻不是让你吃。”


    这比当初教小道童还要费劲,若水丢了片甘草过去:“先漱口,把药渣都漱干净了,再含这个。”


    对,是甜的,若水看他从一开始的谨慎小心变得放松下来:“记住这个味道,甘草味甘性平,很多药方都用得。”


    罢了,解释这么多他也听不懂,若水抽开另一个药屉:“这个呢,是……”


    邹黎究竟是从哪里找来这么个人,若水瞧瞧眼前被凉得倒抽气的少年,冰片薄荷膏她已经给对方讲过三遍,说它清凉镇定,外敷内服皆可,只不过放到嘴里之后凉感会更强,所以一般是外用,或者牙龈上火肿痛时才会内涂。


    竟是个记性不好的,若水把冰片膏拿回到自己身前,记不住名字也罢,连装它的小罐子也分不清?


    “笨。”若水敲他额头,“眼睛分不出来,就贴着鼻尖嗅。”


    记味道总能记得住吧?她忽然倾身逼近,少年慌乱后仰撞翻装决明子的陶罐,细碎的种子立刻下雨一样滚了满地。


    若水指尖搓着颗青石胆:“怕痒?”少年缩颈点头,后脑碎发扫过身后药柜上褪色的平安结。略略思索一番,若水将将三粒药丸排开在竹篾上:“择出加了霜片的那个。”


    猫似的低头嗅来嗅去,少年鼻尖几乎贴上她的手掌。呼出的热气熏红了若水指尖,他犹豫着戳了戳最左边那颗,若水却压住他手背:“错,加在这里的是云母。”


    既是错了,只好再选。


    满地的决明子和竹篾里的三颗药丸形成一种让少年焦灼的局势,一面想着再不把地上的东西捡干净兴许就要挨打,一面又想着新主人眼下要他做的是从三个丸子中选出一个,满心纠结,他竟是不小心将最右边的药丸按扁在了手里。


    “手摊开。”若水最受不了身边人乱七八糟的弄得一身不干净,少年乖乖任她擦拭,目光却忽然停在梁下垂挂的陶壶上。


    “要那个?”


    若水挽袖去勾系绳,麻布道袍滑落露出半截小臂。少年慌忙托住她肘弯,掌心没褪掉的伤疤蹭过若水的皮肤。若水瞧他一眼但没说什么,陶壶塞进怀里的瞬间,土腥味混着苍术香扑了他满脸。


    “山归,专治痴症。”若水掸去壶口陈灰,见少年鼻翼翕动,突然捻起粉末抹在他唇上:“尝尝?”细密的粉雾呛得少年扶案咳嗽,山归粉簌簌落进衣领,衬着他蜜色的皮肤,倒似铜炉上积年的香灰。


    “行了。”学到日头西斜,若水指使小道童往豆皮汤里撒枸杞:“叫他喝了这碗祛晦汤,往后试药不伤身。”


    盯着浮在汤里的写着奇怪字符的豆皮,少年迟迟不敢接碗。


    班主生气时不许后厨给他饭吃,但饿死他是最不划算的买卖,是以有段日子,他每天碗里都是稀薄的米汤浸上从惜字塔里收回来的、没烧干净的残缺字纸。


    “纸有什么不能吃的?”


    班主见他不动便要打骂:“都是用麻草和树皮做出来,上头的墨不是殷实人家还用不起呢!”


    “喝啊?若水甩了甩拂尘:”学了这许久,难不成那些丹药把你肚子填饱了?“


    “不喝也行。”心想改日要好好问问邹黎这人的来历身世,若水盯着他的脸:“今夜子时贫道取血炼丹。”


    瓷碗被夺走的响动惊醒檐上打盹的信鸽,少年仰脖喝下的动作灌得太急,汤汁顺着下巴流进衣领,若水疑心他能就这么呛死自己。


    “慢点。”若水忽然用拂尘隔空点了点他锁骨:“这儿沾了颗枸杞。”下意识瑟缩起来,少年僵得连呼吸都屏住。


    怕什么,若水看着他一有点动静就吓成惊弓之鸟的模样不爽,少年的上个主家把他养的也太差了,不过——


    或许这就是邹娘子把人送给她的深意。


    小道童敲了敲锅沿:“大块头,你还吃不吃?”


    碗里的东西竟是正经吃食。咽了太久流民在逃荒时才会吃的粗砺东西,少年久违地感受到饥饿,却又不敢直接把碗递到小道童手里。


    想了半晌,他睁着一深一浅的眼睛看向若水:“妙。”


    甩拂尘的动作一顿,若水冲小道童扬了扬下巴:“去,再切个熏肠,你一半他一半。”


    “怎么笨的连道袍都不会穿?”若水抖开棉布中衣:“抬手。”


    烛芯爆出火星,少年笨拙地将左臂套进袖子,他的身形的确比桓燕人高大,以至于原本宽松的衣裳套在他身上也显得局促。若水按住他乱扭的手肘:“别使蛮劲,你”


    “嘶啦——”


    断裂声打断未尽的话语。少年僵在原地,中衣腋下豁开半尺长的口子。


    耳尖发烫,少年生涩道:“妙,太小。”


    “罢了”,若水转身打开樟木箱,“先披我的外袍凑合一夜,明日找裁缝给你裁出两件便是。”


    折腾一阵终于歇下,意外发现少年见不到光亮便会反复辗转,若水索性点上一根长烛。许是重新亮起的烛光让少年安心,盖着被子,他再也没发出过一点动静。


    “对了。”瞧一眼地铺上直愣愣躺着的人,若水随口问道:“上个主家给你起过名字没有?”


    正在盯着屋顶发呆,若水又叫了他几声,少年这才茫然摇头。


    “笨手笨脚,“若水把枕头往脖子下面垫了垫,“不如叫阿呆。”


    “妙。”


    转过头看床上的若水,少年的眼睛像烛花一样在暗处发亮。


    “知道


    你会学猫叫了,“若水嘴上嫌弃,“学了这么久只会这一个,还不如观里的狸花猫聪明。”


    那猫每逢上香的日子便蹲在大殿门前任人抚摸,全无平日里的矜持相,似乎它也知道那些善信香客们会在摸完之后给它专门留下些吃的。


    几次之后这狸奴更是精明,赫然跳到道观的功德箱上撒娇卖萌,有爱猫的娘子郎君见了觉得可爱,还专门请匠人打了个小型的功德箱给它,说什么若能供养狸奴逗得上神开怀,也算是好事一桩。


    那小功德箱自此便成了它的专属,靠着香客们日复一日的供奉,狸花猫不出半年就从细长的一条吃成壮硕的一条。


    可不能让它把少年带坏了。听着耳边的妙妙声,若水思索,都说人似名形,这正经名字——


    “以后便叫你阿隼如何?”


    “师姐,”小道童站在墙根下揣着手打哈欠,“阿隼怎么这么喜欢干活啊?”


    比她做早课起的还早,小道童看着堆在梅树下的雪,而且日日如此。说来也怪,小道童挠头,分明阿隼是和师姐一起睡的,为何精气看着比自己还……


    乱想什么呢,若水眼皮一掀就知道小道童脑子里装的是什么货:“你若是闲下来就把新学的符箓再练几遍。”免得一日日又想这个又看那个,好端端的苗子都给长坏了。


    那还不是师姐逗人在先,小道童撅起嘴,弄得和真的似的,她还以为很快就能看到师姐和阿隼双/修来着。


    “阿隼,”若水扬声,“午后我和小满出门一趟,你守着观里,记得给狸花和鸽子们添粮。”


    妙了一声,阿隼裹着加棉的靛青道袍,像头笨拙的熊在院子里转圈。


    出门?小道童闻言来了精神:“师姐,我又能出去玩了?”那回来的路上顺路去南市吃炒面鱼如何,还能给阿隼带个卤肉烧饼。


    玩什么玩,若水敲她脑袋,午后是有正经事,等到了迟家,可有的忙。


    “好孩子,你当真愿意随非晚”


    从未想过这冲喜选来的夫郎竟如此情深意重,连生殉冥婚都愿意,迟母向林泉招了招手,示意他近前说话。


    “是。”林泉叩首,额头抵着冰凉的万字纹地砖,“儿唯有一愿,伏请母亲成全。”


    迟非晚指甲中的红色粉末在他眼前闪回,藏起心中恨意,林泉膝行到迟母身前。


    偌大一个迟家,迟母亲生的女儿只有迟非晚和迟叙白两人。迟非晚如今药石无医,眼下只是在用猛药吊着最后一口气,待她过世,虽说迟家所有适龄女子都有争夺少主之位的资格,但照迟家目前的形势来看,这位置大抵还是要落到迟叙白身上。


    林泉不愿让迟叙白活得这么容易。


    可他的筹码实在不多,林泉的手在衣袖下紧紧攥住,此情此景,唯有以命试之。


    将死之人的话总是最有可信度的,况且他是为了迟非晚而死,即使迟母碍于权力继承不愿重罚迟叙白,能让她们之间生出一条不可弥合的嫌隙,也是好的。


    迟叙白的才干不如迟非晚,这是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的事。


    一日日地在对故女的缅怀中滋生对现任少主的不满,就算迟叙白的位子还是迟母帮她夺得的,这种毒素一样蔓延渗透的怨恨终究会在某一日彻底爆发。


    这法子伤敌八百自损八千,但林泉没有更好的办法。


    “好孩子,你想……”


    迟母刚刚开口,廊下突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只见二房领着十几人气势汹汹鱼贯而入,陈辞缀在最后,同样是神情郑重,手里还拿着张写了字的纸。


    “大姐!”居高临下看了林泉一眼,二房手指上的丹蔻红得刺眼:“非晚病重,叙白又年轻,这少主之位,恐怕大姐要另觅人选了。”


    “还有他,”二房冷哼一声,“大姐可别被他这幅模样骗住。我早就说公开选亲冲喜并非明智之举,然而大姐你宁可信若水一个外人也不信我,眼看事情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二妹实在是很痛心哪。”


    看出对方来者不善,迟母凝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扫视跟在二房身后的人,迟母当即吩咐女使:“既然有人想大动干戈,那我便如了她的愿。去把其余几房都给我请来。”


    “请来才好啊,”二房高声,“我本是好心,想给某些人留个脸面,大姐你既然不甚在乎,那我这个做妹妹的更是用不着操心了!”


    “陈辞!”二房一拂袖子坐下:“等人都到齐了,就给迟家主好好讲讲你从迟叙白房中发现的好东西!”


    “二姨似乎很有些话要当着大家的面说?”


    踏过月洞门,迟叙白神色自若:“可巧我今日无事,有的是时间听二姨闲话。”


    死到临头还嘴硬,二房冷哼一声。又等了片刻,瞧着众人都到齐了,二房施施然起身。


    “诸位都是忙人,”她腕上的翡翠镯子晃了晃,“我呢,便长话短说。”


    “迟叙白!”二房忽然发难:“你勾结林泉给少主下毒,为了利益不惜谋算血亲、罔顾人伦,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认还是不认?”


    猛地抬头,林泉心下先是一喜又是一惊。


    喜的是迟叙白下毒一事并未藏住,如今翻出来放到大庭广众之下,迟叙白势必要为其恶行付出更多代价;惊的是此事竟有二房揭发,二房与迟母一向面和心不和,焉知她不会为了自己的目的大做伪证,何况眼下已经把他也卷了进去。


    如果二房在他的身上都扯了谎,林泉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那她口中说出的、迟叙白的所作所为又是否全然属实?林泉对迟叙白下毒的推测其实并无证据,他只是觉得迟非晚病情反复,迟叙白是最方便动手脚的人。


    他会不会成了二房计划里一把用之即弃的刀?


    不……不对……思绪一时间乱作一团,林泉下意识去看迟叙白的反应。


    “二姨说我谋害长姐?”


    觉得眼下局势过于离奇,迟七娘子当即笑出声来:“二姨莫不是还没睡醒?”


    她有什么谋害长姐的必要,迟叙白心想,方才母亲身边的女使来请她,她即刻便派了松香去告知长姐,算算时间,长姐从暗道过来也不需太久。


    “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二房霍然指向迟叙白:“好啊,那我就把证据给你!铁证如山,我看你如何解释!”


    环视众人,二房难掩得意:“陈辞,告诉迟家主,你在七娘子房里发现了什么?”


    陈辞?


    迟母放下茶盏,众人目光紧跟着落到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处之人的身上。


    这分明是迟家自己的事情,有人窃窃私语,但更多人是心下不满——


    怎地提前也不说一声,便随意领了个外姓人过来?大家族内部虽有龃龉,但对外却还是下意识拧成一股。二房如此行事,众人眼神在迟叙白和陈辞身上来来回回,难不成是真有什么铁证在手?


    “过来呀,”二房催促陈辞,“好孩子,你又没做错事。”眼神暗含警告,二房嘴角的笑容纹丝不动:“此事事关重大,若没有你来作证,我们这一大家子恐怕还活在某些人的蒙骗中呢。”


    手心微微出汗,若说陈辞对眼下的场景不畏惧,那必然是假话。


    之前二房和他串通谋划,口口声声承诺,说只会私下里和迟母揭发“迟叙白毒害长姐”这件事。可迟母的反应并不如他所想,来了这么多迟家人,陈辞就是再胆大也要掂量掂量轻重。


    或者,更直白地讲,陈辞从一开始就没设想过,事态会铺陈到现在这个明显不能为二房所掌控的地步。自己和


    二房都在心虚,陈辞对此心知肚明。


    别看二房现在气势慑人,但她一直有意无意去转手上的翡翠镯子。注意到这个细节,陈辞便知道,她远没有看起来的把握十足。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定了定神,陈辞上前一步:“回迟家主,我——”


    “逆子!”


    二房脸上的得色还没有尽数展露,只见陈母带着两个心腹步履匆匆赶来:“兹事体大,哪里就容得你在迟总商面前多嘴!”


    向迟母作揖告罪,陈母话语间便要把陈辞带走。


    “站住!”抢在迟母面前发话,二房哪里会容许陈辞就这样轻松脱身:“事情还没搞清,我看谁敢轻易走动?!”


    迟叙白冷笑一声:“什么时候你说的话比家主还管用?二姨,你好大气派。”


    “母亲,”迟叙白向迟母躬身行礼,“难得一家人聚的这么齐,儿想着,若是有什么误会,趁今日一齐抛出来摊到台面上,各自讲清楚便也罢了。”


    免得今日含混结束,迟叙白对上二房眼神,来日又有人居心不良,浑水摸鱼想要再起风浪。


    也好,迟母颔首。请陈掌钥落座,她吩咐女使多搬来一张座椅。


    连连推辞,陈母心知自己这一坐,陈辞怕是不能从这场风波中脱身了。


    “看来陈掌钥果真与我生分了,”迟母抚平袖口缠枝莲纹,“又许是陈掌钥另上宝船,瞧不上我迟骊渊的小舟了?”


    不敢不敢,自知此话一出,陈母只得苦笑:“迟总商哪里话,只是我——”


    那便坐吧,迟母不欲多费口舌。


    心下长叹,陈母也知今时不同往日。


    自家商行里多出来的货物不能凭空消失,她虽然事后从陈辞口中逼问出货品来路,但陈氏商行和迟家打擂台的流言蜚语已经传得飞快,她就算立时三刻登门请罪,也不能把其间行径轻轻抹过,全当无事发生。


    可这逆子竟全然不懂她的苦心,陈母多看陈辞一眼都要被气得头昏:分明她已经锁住陈辞,不许他随意出房更不许随意出门,为的就是防止他利欲熏心犯下她也保不住的错。


    然而陈辞把她的警告全当作耳旁风,今日这一出,事发前她竟半点不知!


    堂中焦点一时间转移到陈辞身上,众人齐刷刷的目光下,他将手中捏了许久的药方呈给迟母。


    乌骨藤……焚烧后的符灰……迟非晚的断发……


    林林总总加起来有十数样“药材”,这竟是个医蛊合一的方子!


    哼,二房点着迟叙白:“这谋害亲姐的方子,可是陈辞从她的书房暗格里找出来的!”


    瞧这上面的字迹,二房信誓旦旦,仿佛迟叙白下毒时被她亲眼见到了一般:“七娘子,二姨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也不敢夸口说这字一定是你自己写的。可这方子的内容,小七,不是二姨说你,即便少主不死,你是她亲妹,将来也必定少不了你的好处,你何必如此心急,和若水那妖道一起,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呢?”


    若水?!


    看向二房,陈辞猛然一悚。二房事前并没和他讲过半句要把若水也拖下水的话,陈辞只以为自己要让迟叙白翻不了身,他又何曾说过这方子和若水有关?


    那道士可不是个好相与的,陈辞下意识看向母亲,今日之事若是被若水知晓,他——


    “哦?贫道竟不知自己还做过这样一桩大事。”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陈辞心下正乱作一团,一个佩兰冠着羽衣的得道高人便带着小道童翩然而至:“陈郎君,‘人有言,天地神鬼皆见之’。”


    道长,迟母起身亲迎,若水一挥拂尘回礼。


    难不成师姐真有未卜先知之能,小道童跟在若水身后,瞧瞧面色各异的众人,又瞧瞧飘飘然灿若神人的的师姐。


    怪不得出门前师姐特意换了身华服,小道童当时还疑惑,迟家明明去了多次,今日想来也只是普通上香请愿,何必作这身唬人打扮。原来是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小道童满心信服,怪不得师祖说师姐是得大成者,叫自己跟着仔细研悟。


    只是想在阿隼面前炫耀一下漂亮衣服展示一下实力的若水:?


    她这师妹果然有做神棍的天赋,若水暗自点头,这算是小满第一次见人多的大场面,半点不畏怯不说,听到有人泼道观脏水也能沉得住性子端起格调。


    脑回路南辕北辙,但一时间师姐妹二人对对方都十分满意。


    “陈郎君,你方才说这方子有贫道的手笔?”盯着陈辞的眼睛,若水笑得十分和蔼。


    道士衣袖间的香火气味仿佛忽然强了起来,从一开始的若有似无逐渐变得明显,陈辞连连咳嗽,恍惚中竟然看到迟非晚的脸从若水身后的绣屏上慢慢透了出来。


    “陈辞。”二房见状暗骂小郎君果然是个不中用的,一听见神神鬼鬼的事竟然自己先怂了。“我问你,这药方是不是你从迟叙白房里找到的?”


    “这……”陈辞恐惧又忍不住把目光移回到绣屏上,说来也奇怪,那张隐约的人脸竟然又不见了。强自稳下心神,陈辞咬牙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行事:“是。”


    “那我再问你,”二房绕到陈辞面前,“迟叙白是否时常说些怨恨少主之语,恨不得亲身代之?”


    “这……”陈辞心想这也不算谎话,迟叙白确实在他面前流露过争夺少主之位的意思:“是。”


    暗自叹气,陈母眼看着陈辞一步步顺着二房言语间的陷阱陷下去,却无可奈何。


    瞟了若水一眼,二房继续道:“七娘子近日是否常去道观,和一干道士交从密切?”


    这也是实情,陈辞点头:“是。”只不过迟叙白说她是为了给少主祈福才去。


    “那不就就是了?”二房拍手,“桩桩件件都对得上,若水道长一昧以神鬼吓人,反倒显得落了下乘。”


    叙白,迟母看向七娘子,你二姨说的可是确有其事?


    母亲明鉴,迟叙白忽然从前襟暗袋抽出一本账册:“女儿猜想,二姨出此下策,实属无奈之举。”


    那是什么?瞧着账册封皮似乎有些眼熟,二房正想高声质问,却突然想到什么,后背蓦然一凉。


    一页页翻过账册,迟母眉头越皱越紧,看到后面几乎是一目十行,待她再抬头,面上已然强压怒意。


    “请陈掌钥和郎君去花厅歇着,”迟母显然不想将此事当众掀出来,“若水道长,灵尊今日尚未供奉,烦请道长前去,祝祷一二。”


    转眼屋中只剩迟家主脉旁枝,二房打量情势,疑心迟母在故意诈自己,是以重振旗鼓,又要把矛头指回迟叙白身上。


    “大胆!”


    迟母一掌拍在案几:“闹够了没有!”


    “买卖官铜私铸钱币,二姨当桓燕的官差都是摆设?”迟非晚瞟了林泉一眼,口中讲着他单是听听都觉着胆战心惊的话。


    “你血口喷人!”


    一下子知道迟母看的是她私藏的暗账,额头顿时渗出冷汗,二房心下大震。来不及想东西是怎么到迟叙白手上的,只知道此事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松口:“大姐,这就是你养出来的好女儿!为了少主之位谋害亲姐,如今更是连我都要罗织构陷了!”


    “我血口喷人?”逼近二房,迟叙白挑眉:“我心怀不轨?”


    “看起来二姨对我这个七娘子很是不满啊。”


    也罢,迟叙白转身:“既然二姨对少主如此不舍,那我便请二姨见一见少主,一诉深情厚意,可好?”


    “你竟当面咒我!”二房突然劈手去夺账册,却被迟叙白侧身避开。翡翠镯子脱手撞到博古架上的冰纹牡丹瓶,清脆的破碎声中,无人在意的绣屏却在数步开外自己折了起来。


    “谁敢在这儿装神弄鬼?!”二房来不及心疼她的翡翠,便抓住把柄似的厉声指向屋中众人:“是你?是你?”


    “还是你?!”发现林泉仍在屋中,二房发上金簪歪斜,伸手便要划到他眼上:“我早说你是个不详的命数!瞧你那张丧门星的脸还不够倒霉,如今克死了迟非晚又连累到旁人头上!我非得——”


    “二姨急什么?”


    屏风后转出个熟悉身影,迟非晚神色如常哪见病容。


    躺在床上昏迷多日的人忽然好端端出现在眼前,一时间竟连先从二房手中挣脱也忘了,林泉预备在袖中的药瓶当啷滚落,正停在迟非晚鞋尖。


    “非晚?!”难掩惊喜,迟母一时间竟有些不敢相信。


    平日里和大房关系好的旁枝连忙凑过来给迟母顺气,口中说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类的吉


    利话,满屋子喜气洋洋的氛围中,二房和她带来的十几个人柱子一样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哈。”二房忽然仰天笑了起来:“哈哈哈哈。”


    “原来这都是你们早就算好的。”二房后退几步扶着螺钿小几:“还有什么东西,尽管一口气拿出来吧。”


    笑够了,二房抬起眼看着迟母:“大姐,你为了骗过我竟连这样的谎都撒得出来。”她敛起眉毛去端详迟母的神情:“如今又演出这样一副惊喜神色,何必呢?”


    “母亲请看。”迟非晚捧着一个朱漆的匣子上前,“二房这些年与张、柴、陈各家私下往来的账目,俱在此处。”


    迟叙白紧随其后:“女儿已着人看管二姨名下十三处钱庄,其中发现数千两伪造官银及一干器具。”


    瞥了二房一眼,迟叙白咬字清楚:“人证物证俱在,听候母亲发落。”


    “回家主。”眼看情势已然分明,二房带来的人中不乏随风倒的墙头草:“不敢不报与家主知晓,陈辞陈郎君,正是听信二姐承诺,会在事成后许他新任少主正夫之位,这才做了伪证,意欲陷害七娘子,使其于少主之位无缘。”


    “小五?!”如何也没想到竟是她素日里最爱护的妹妹抖出内情,二房看着对方无谓的神色,仿佛是第一日才认得她。


    二姐,五房歉意一礼,成王败寇不过如是。不过你放心,此番舍了你,日后我自会收拢你的势力,不轻易叫你白挨这一遭。


    读懂五房没有说出口的潜台词,二房大笑:“好一对亲姊热妹!”她猛然扯断颈间璎珞,五色琉璃珠滚落如泪。死死盯着五妹的脸,二房一字一顿道:“我倒要瞧瞧这出戏演到最后,到底谁能如愿以偿,谁又事与愿违。”


    “女儿不孝。”迟非晚向母亲敛衽下拜:“只是若不如此,便总也查不出账目底下暗渡陈仓的真相。”


    叹息一声,迟母心中也是五味杂陈:“非晚,着人请宗姥们过府。”


    “是。”


    她总觉着,若水在香雾弥漫的神龛前一本正经,自己珍藏已久的一套龙泉瓷是时候加高价转手卖出去了。


    雨过天青的那套吗?


    规规矩矩拜过灵尊,小道童颇有几分遗憾:“那么细的胎瓷,又薄又轻,要是下个主人是个不通茶道的,岂非太过可惜。”


    可如果转手之后赚的钱够让她再买好几套呢?若水面上仙风道骨,心里却在想庸俗至极的黄白之物。迟家这么阔绰,她多赚点也算是顺应天意,不让钱财只聚于一处嘛。


    再说谁说下个主人不通茶道,若水嘴角勾起一抹神秘莫测的笑。迟非晚于品茶一道颇有心得,林泉日后耳濡目染,那套龙泉瓷早晚会用得上。


    “况且,”若水慢悠悠到,“小满,你不觉得红艳艳的毒药和雨过天青的颜色很配么?”


    “所以……林泉算是误打误撞,通过一场考验?”


    对着镜子捏捏吃出来的双下巴,邹黎奇道:“虽说这事一开始与林泉无甚关系,但人家都说患难见真情,迟非晚由此对林泉改观,也算是好事一桩。”


    好事一桩啊,邹黎伸懒腰。她从2023那里看到迟非晚对林泉的好感度一路从-10涨到80,轻松高过要求的60分及格线,自不必说,这桩让她挂心许久的任务完美结束。


    “我们去南市吃锅子吧?”


    邹黎挠了挠2023的下巴,狮子猫喉咙里发出舒坦的咕噜声:“上回我带着千雪万柳找遍八条巷子也没在市场里看到你,最后草草买了点吃的就回来了。这下人都在,我们趁早去还能顺路买来梨汤喝。”


    “话说,你上次是在南市哪家铺子耽误了那么久?”


    随口一问,邹黎没料到小昭突然内急,抱走狮子猫便说要去蹲茅房。


    “干啥啊你?”鼻子眼睛统统眯到一起,2023没什么好声气:“你知道我没有看人上厕所的癖好吧?”


    嘘,左右看看没人注意,小昭把狮子猫放到豪华大厕所的洗手台上便火速锁上了门。


    你先发誓不会把接下来听到的事说给妻主听,小昭十分严肃,发个你们猫妖里头最流行的、威力最大的、不遵守就只能一辈子在凡间活着、永远不能得道成仙的那种。


    你没事吧?上下打量小昭几眼,2023本想甩尾巴就走,但又实在想知道他干了什么,考虑一番,狮子猫的好奇心最终压过了一切。


    它懒洋洋举起一只爪子:“喵喵~喵喵喵~喵喵。”


    虽然听不懂,但这猫妖叫得抑扬顿挫、有长有短,小昭考虑一番之后决定相信:“那我便和你说了?”


    千万不能和妻主讲,两个脑袋凑近,小昭把买下戏班优伶又转手送到道观里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2023。


    “这样能算做是妻主牵的一场姻缘吗?”


    眼看狮子猫低头沉思,小昭不禁有几分忐忑:“我是想着这种强买强卖……妻主不一定愿意。”这应该对妻主没什么妨害吧,小昭紧紧盯着2023的表情。


    半闭的眼瞳中流过淡蓝色的数据,2023原本对这二人没抱什么指望,却在发现若水和优伶亲密值比邹黎和小昭还高时结结实实地惊了一下。


    难道这优伶是个记吃不记打的,狮子猫瞧了小昭好几眼,不是说他在戏班天天被人虐待差点饿死么?怎么一换个新主人他的信任值还是100分。


    猫咖系统评定领养情况的指标有许多,但最核心的不外乎两点:领养人对猫咪的喜爱值;猫咪对领养人的信任值。


    有过创伤经历的小猫最难软化,何况是有血有肉的人。是以2023一听说那优伶之前过的苦日子,便没对这对儿有多大期待。谁想到竟有如此惊喜送上门来,2023反复又确认几遍,发现就这几秒的功夫内两人的亲密值又比方才高了0.5分。


    好啊,狮子猫拍案叫绝,好,好,好。


    这事确实不能让邹黎知道,2023这次选择和小昭一个碗里吃饭。


    不是它说,就邹黎那性格,肯定要让双方端端正正先见一面,彼此温声好语谈谈人生谈谈理想,看看星星看看月亮,来回推拉一段时间,然后一个正派一个羞涩地点头说好,这才肯让双方喜结良缘,啊不,深入发展。


    但有时候流程实在不必如此死板。


    你看,就像小昭似的,二话不说把人送过去,保不齐两人之间当晚就发生过什么曲折do过sth了,圆房是新时代桓燕男子最容易产生依赖感的方式,只要把数据做的漂漂亮亮,谁管这数据是编出来的改出来的还是炒出来的。


    “我答应你,”2023庄重得好像宣誓,“从今日起,无论是祸福,贵贱,疾病还是健康,我都不会把这件事泄密给邹黎。”


    一人一猫就此私下达成协议,为了不让事情露馅,2023这次甚至细心地静音了配对成功通知。


    领养人姓名,系统在数据世界里敲敲打打,若水。性别女,职业道士。


    被领养猫咪,2023思索,记吃不记打,就叫他不吃苦好了!


    “小昭?”邹黎在卫生间外面叫他:“你好了没有?我们准备去吃火锅子了?”


    就来——


    应了一声,小昭甚至没忘了装模作样给马桶冲一下水。


    沈可均下值回府时,夜色已然深浓。踏入院中,见偏厅的灯还亮着,她径自走了过去将门推开。


    原本方令仪早几日就该还家,但方府后来传信,说想借着三日后仲冬节结束的名义,待一众郎君从雪庐归来时再将方令仪接回,也好堵住旁人闲话。


    “仲冬之月,闭户修德”。取其静心修身之意,世家郎君们会在仲冬节前几日乘车前往雪庐小住,待到三四日后再回返。这说辞听起来并无问题,但讲出这等主意的两个侧夫是如何把方刘氏气得胸闷,则又是另一桩故事。


    方令仪果然还没休息,靠坐在案几旁翻看话本,瞧着是一副很入神的模样。


    “前朝轶事,也值得挑灯夜读?”


    沈可均目光扫过书脊上《雪夜洗冤录》几个字,认出这讲的是前朝某位男仵作的故事。一介男子凭借耐心才干,不畏外人言语,执意在尸堆血案中寻真相、辨忠奸,最终用本领折服众人,成为一代知名仵作。


    “你很想做这样的人?”沈可均开口,语气中带着惯常的冷淡克制。


    手指顿了一下,方令仪抬头望向沈可均:“州牧大人有何高见?还是说……你觉得我不配?”


    收回目光,沈可均淡淡道:“方小公子误会了。凡事只分做与不做,并无不配一说。沈某只是想提醒方小公子一句,人有心气是好事,但用错了地方,难免落得凄凉下场。”


    陈氏商行的事,方令仪应该听说了。


    “你说陈辞?”提到他,方令仪脸色微变,手里的话本也哗啦一下合上。


    听说陈辞向迟七娘子示爱不成,便故意用自家铺子和迟氏打擂台,想因此吸引迟七娘子的注意力。未果,爱极生恨,竟还做了伪证想要陷害她。


    后来还是由陈母出面求到迟家,压下一切风波,将他送进道观清修。不过众人都说,名义上是清修,实则已是再无出头之日,青灯古佛伴一生,生不如死。


    这下场的确不妙,咬了咬唇,方令仪一时无话。


    但他也不愿一直在沈可均面前落于下风——


    方令仪自认是个不饶人的厉害性格,可不知为何,每每碰到沈可均,他总是在争辩一番后落得个哑口无言的收场。


    “沈大人对我管教这许多,有本事……你直接娶了我?”


    夜深人静,沈可均原本要走,听了这话却皱眉:“方小公子,我告诉过你,话不能乱说。”


    斜睨着她,方令仪不甘示弱:“我没乱说。”


    屋里一时寂静。


    “方府的车驾后日巳时到。”


    手在话本子上过了过,方令仪闻言勾起嘴角:“沈大人这般急着赶我走,莫不是怕”


    看了他几息,沈可均最终未再多言,只是径直转身出了门。


    自觉扳回一局,方令仪望着她的背椅轻哼一声,心中不觉升起得意。


    回房后,沈可均面色平静地拉出一只箱子。


    箱盖打开,露出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的物件,银质的、玉做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形状不一,竟让人一时间难以分辨用途。


    方令仪着实不够听话,沈可均指尖勾出枚铃铛,外形制成合欢花苞的式样,蕊心却嵌着银丝簧片。


    无妨,沈可均将铃铛弹回箱内,落在细长的红绸绫布上发出轻微的响声。沈氏祖籍在临嶂,不同于别地纳采的规矩,临嶂女子若要娶夫,会在首次登门后接郎君来自家小住一月。如果双方合宜,再行三书六礼。


    一个月的期限内,女子可对未过门的郎君行圆房之外的所有事。


    第67章 提亲


    “为何不过来睡?”


    是夜,林泉正如往常一般解了头发,想躺进薰笼,却听见迟非晚在拔步床上问他。


    “少主?”动作一顿,林泉转头去看迟非晚,却只能瞧见数层轻纱后她隐约的脸。


    摸不准迟非晚的意思,压下泛起波澜的心绪,林泉试探道:“少主可是想把烛灯剪暗些?”


    窗边的灯影倒是很合适。数朵芍药安静地插在瓶中,烛光将它们的影子错落地映到窗绢上,迟非晚不用特意起身就能看到。


    银红色的珠串在她腕间碰撞出声响:“泉郎,你不愿同我歇在一处?”


    心尖猛地一颤,林泉险些被这突然的示好撩拨得方寸大乱。那一叠叠的纱帐像是泼天大雨凭空而降,将他罩在其中不说,竟还细致入微,不曾让他的身躯沾上一点潮湿。


    “少主说笑了,”林泉低下眼,“我……泉是想着少主大病初愈,歇在宽敞的地方会更利于休养。”


    迟非晚闻言看他:“泉郎担心自己会压到我?”


    “过来,”迟非晚从轻纱中伸出一只手,“你若是继续推辞,我便当你不愿了。”


    说来也怪,这些纱帐将迟非晚玉白色的脸掩得朦朦胧胧,她指甲上的红色却清清楚楚落进林泉眼中。被夜半昏黄的烛灯照着,林泉一时间竟觉得自己像是个叫蜘蛛精用法术蛊惑了的行客。


    一幕幕垂下来的帘子和蛛丝无异,林泉慢慢靠近迟非晚床边,可在说书人口中,被精怪掳走了心智的都是起了贪念的女子。


    莫非是他既起了贪嗔之念,林泉想,又没能修炼出蛛妖引诱人心的本领?


    “少主。”


    搭住迟非晚的手,林泉的口舌竟也像是被对方微凉的皮肤冻住了一般。


    迟非晚的目光有如实质,林泉即使微侧着脸也能意识到对方的打量。“泉郎在想什么?”他听见她问道:“近日来你忙前忙后,整个人倒是憔悴不少。”


    停。


    迟非晚止住林泉的话头:“我不是来听你客套的。”将珠串在手上多缠一圈,迟非晚忽然问道:“你来迟家多日却从未被允许洒扫祠堂,可知是为什么?”


    原来少主叫他来是为了正事。


    像是被迎头浇了一盆冰水,林泉心上漫起几分难堪:“听闻只有各房正夫才能前去奉祀,泉……人轻位卑,这才不能前去为少主分忧。”


    错,迟非晚摇头:“大婚那日,我虽然在床卧病未能出席,但礼数既成,你的身份便已经定了。”


    林泉就是她迟非晚的正夫。


    胸中浮起一阵迟来的酸楚,喉头发热,林泉克制道:“那为何我……”


    “因为灵尊像与我迟家先祖的牌位供奉在一处。”迟非晚不知何时竟与林泉靠的极近,若有人远远看见,必会以为是对鸳鸯在榻间交颈。


    迟非晚的语调很轻,落在林泉耳中的话音却分外清晰:“元阳未破的男子不能供奉灵尊,即便要去,也须遮住视线才行。所以你当初被人蒙着眼带到灵尊像前,为的就是这个缘故。”


    “你可想亲手去为灵尊和我迟氏先祖焚一炷香?”


    指尖穿过林泉的长发,迟非晚道:“让我看看你的手。”


    许是要从他手中的纹路去看命盘?或是要瞧些旁的东西。早听说迟家规矩众多,林泉此时又喜又忧,脑中思绪乱作一团,已然没了最基础的判断能力。


    “你这指甲修得倒好。”


    挨个用指腹按压上去蹭了蹭,迟非晚尚算满意:“暂无备孕的打算,我也不喜纳入的体式,你今夜便先用手吧。”


    向后倚在枕上,迟非晚看一眼呆住的林泉,可知道要怎么做?


    “我不要!”


    几乎不敢相信他听到的东西,方令仪在方刘氏面前大发脾气:“那两个侧侍凭什么在母亲那里嚼舌?!他们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可以越过您决定我的婚姻大事?”


    他决计不要嫁给沈可均,扯着方刘氏的袖子摇晃,方令仪就差冲着方刘氏撒娇打滚了:“爹——爹爹——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你就帮仪儿想想法子嘛。”


    沈可均青面獠牙的,方令仪搬出方刘氏之前拿来吓唬他的话说事,而且心情古板


    不通晓郎君情思。方令仪边数落沈可均不好的地方边打量方刘氏的神色,怎的如今反而要把他和这哪哪儿都不好的人牵到一起去了。


    罢了罢了,方刘氏被他绕得头疼:“你先回去吧。在外头流落这么久,该好好把身子养着,莫要让寒气入体,再犯了病症。”


    不情不愿告退,方令仪抿着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相人觉得这桩婚事如何?”


    等到方令仪走远了,方刘氏身边的侍俾问道:“沈大人虽然比小公子年长数岁,可仔细论起来,这样年轻有为的女子,放眼全青州城也找不出几个。”


    就算和贺兰将军相比,侍俾心想,沈大人也不逊色了。


    这他自然知晓,方刘氏叹气,若是想把仪儿留在身边,能时不时走动相见,沈可均确是最无可挑剔的人选。


    样貌品行资历样样数得上号,况且有了州牧正夫的身份,仪儿日后即使见了将军府的人,也没有不长眼的敢拿之前的事上来冲撞取笑。


    方刘氏之所以托母家的人千里迢迢在江南一带为方令仪寻找合适的妻家,正是因为担心仪儿和将军府的纠缠传出去凭空招人轻视。


    沈可均知道前事还仍旧上门提亲,又与方闻章有同僚之情,就算这情谊多少其实不好估量,起码也能看在刺史大人的份上,不至于婚后苛待仪儿。


    “如相人所说,这合该是一件好事?”侍俾为正夫添茶:“那为何相人看着还是有些愁眉不展,莫非此桩婚事还有旁的隐情?”


    叹口气,方刘氏揉了揉眉心。


    若说他唯一迟疑的事,那便是临嶂的风俗,实在是有些让方刘氏忧心。


    眼下两家不过是有了意向,连纳吉这一项礼数也没走,便要仪儿收拾行李去沈家住上一月。这一个月说是小住,让女子郎君提前看看有没有不合宜的地方,免得两人满心欢喜住到一个屋檐下却发现习惯性情样样不和,但——


    方刘氏再叹一口气,除非做到最后一步,否则仪儿就是被人占尽便宜也只能忍着。


    女男之间的事可不是光天化日下彼此站着讲两句话就能概括的,方令仪人都到沈家的地盘了,第一日人家以礼相待,处处保持距离挑不出错,第二日人家靠的近了些,说小公子我教你写字,都是要成婚的人了,兴许教着教着手就搭到一起了。这能和谁说理去?


    到了第三日人家尽显地主之谊,说提前让你感受一下正夫待遇,请方令仪吃饭时坐在身边,保不齐距离近到随便一动腿两人就蹭上了,隔着布料碰一碰又不是过分的事,难不成仪儿还能义正严辞请人家自重?


    沈可均文官出身,和文官比口舌有多么不明智,和方闻章过了这么些年,方刘氏自己清楚得很。


    紧接着第四日,人家彬彬有礼请仪儿到床边坐一坐,说将来圆房就是在此处,小公子提前见见免得紧张。床都见了,浴房还能不见?放衣裳的箱柜还能不见?那避火图呢?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见不见?


    第五日人家重新冷淡自持回去,说方小公子昨日情之所致难免唐突冒犯,但我心里是很看重你的,我不愿你误会我,今日你我还是克己复礼保持些距离为好——


    可情窦初开的小郎君哪能识得其中真意?三十六计中如何讲的,以退为进,欲擒故纵,昨日才那么亲近,保不齐连脸都贴到人家嘴上,今日便忽冷忽热,两相对比,落差之下谁能淡然处之?


    必定是面上硬撑着,说些无所谓的话,心里却如同万蚁啃吃,抓心挠肝地想寻出名头和人家再亲近些才好。


    心思一乱,这便容易昏招迭出。


    掉个帕子佯装不见,请人帮忙这都算是顶端庄的手段;故意在路上崴了脚,痛呼数声跌坐一旁,等着叫人扶起来勉强也能理解;最怕的就是回房后明知人家等下回来,偏偏做那无知无觉的虚伪样子把衣裳褪了沐浴洗澡。


    白白送到人家眼前还以为自己的小心思没人看得清楚,方刘氏略一想想便要心梗。仪儿性情虽然被他养的骄纵了些,本性却是不坏。论起女男之间这些推拉缠绵的要领,他更是一窍不通,以为有了婚约也不过是和幼时青梅竹马一样玩笑做闹。


    这万一被人利用……


    “相人何需忧心至此,”侍俾宽慰到,“小公子尽管不通晓其中关窍,可相人日复一日教导下来,想来也知道事情轻重,不会随意学那起子青楼做派,让大人相人数年的心血白费。”


    但愿如此吧,方刘氏摇摇头,一月为期,但愿仪儿的脑子能清醒些,别被人牵着走还替人数钱。


    “你去叫人仔细准备行李,”方刘氏吩咐侍俾,“既是小住,便不要大包小裹的好似提前嫁过去了一般。”


    但也不能让仪儿过得太清苦,方刘氏一时只觉得有操不完的心,沈可均两袖清风贤的有口皆碑,万一对方家里真的谨遵圣人训导只有几个陶土瓦罐,睡的也只是土炕铺茅草,仪儿自小被他养的身娇肉贵的,可如何是好。


    便是最后要寻个由头推掉婚事,也绝不能叫人以为是刺史府教子不当,才惹出来这等羞人的麻烦。


    第68章 训。诫(1)


    某种意义上说,方令仪确实赢过了哑郎。


    比宁音两条腿走到将军府的处境好上太多,方令仪到沈家的路是在轿子里昏昏欲睡着度过的。


    头一晚辗转反侧,想着再见到沈可均定要给她个下马威让她知道自己的厉害,方令仪左想右想就是不肯睡着,次日果不其然起不来床,但定好的日子和时辰不能改,再说这等怠懒行径传出去还有谁敢娶刺史府的郎君,是以方刘氏忍着气亲自用帕子给小儿擦脸,方令仪被人搅扰清梦本来是十二分的不耐烦,但睁眼一看是亲爹,母亲也坐在厅里喝茶,那还有什么话可说。


    ——就是天大的脾气也得含在嘴里等见了沈可均再撒。


    “沈大人已经上值去了,方公子尽管把这里当成自家。”


    未料到一落轿便是管家笑着迎上来,方令仪想了一路的话术当即便如拳头打在棉花上,拔剑四顾心茫然不说,憋了一路的不满也尽数泄气,像是烂醉如泥的酒鬼软趴趴的再也提不起劲来。


    “你问我为什么不接顾行之的活?”


    掏了掏耳朵,邹黎本想给小昭盘盘她接单的逻辑,却忽然觉得纸上得来终觉浅,俗话也说百闻不如一见,于是话锋一转,问道:“小昭,千雪万柳去给新生的小孩登记户籍去了,不如你同我走一趟?实际见见这顾行之,兴许你就明白为什么了。”


    什么?不但和妻主二人世界还能出去单独约会?


    刚从2023那里学来几个新鲜词汇便立刻用上,小昭美滋滋的无有不应。


    “可我们能去哪儿找顾行之呢?”拴好二宝,关好家门,外头冷的小昭一说话便呼出成片的白气。


    天寒地冻的,也就这两人像打了鸡血似的乐意出门。小年轻就是有激情啊,把脑袋往里缩了缩,狮子猫懒洋洋地趴在邹黎肩上不愿动作。


    “她之前不是送来过好几封的信吗?”


    被冰的缩了缩脖子,邹黎把2023故意塞到她领子里的碎银块拿了出来:“喏,小昭你把这些都放到钱袋里。”


    那些信的落款里写了她的具体住址,邹黎两只手揣到一起。


    离家不远,先直走再左拐然后穿过一个斜巷子到西市,最后在一棵几人粗的树下向右走,直到看见一个挂着两面桃符的门,便到了。拢共步行差不多四十分钟,邹黎摸一把2023蓬松的毛发,一来一回一个时辰多点,正好活动活动脾胃,晚上还能把炖在锅上的羊羯子多吃点。


    好,小昭点头并熟谙邹黎的潜台词,要是走回来的时候饿了,正好从市集上买几个肉包子来吃。


    嘿嘿一笑,邹黎又撸了2023几下。


    这是什么,伸手挨个拂过架上的书,方令仪在沈可均的书房里悠悠然巡视。


    那管家还算识情知意,方令仪端庄地将手搭在一起,将他带进宅院后便寻了个借口自动消失,只说院子里没有他不能去的地方,方公子只消自行解闷,其余的等到大人下值回来再说。


    “等到大人下值回来再说。”


    眼里透出


    几分得意,方令仪俨然像个主人似的坐在沈可均惯常坐的位置上。


    分明上次沈可均被他一句话噎的只能拂袖而去,根本挤不出第二句与他来回,方令仪随手抽出一本书来看,他既知道了怎么一招制敌,今天必定也能大获全胜,让那沈可均哑口无言,只能在自己面前讪讪离去。


    咦?


    方令仪捻了捻手中的书,这书皮怎么比寻常的更硬更厚,他眯起眼睛,摸起来倒像是下面藏了什么东西,又或者——


    哈,方令仪活像是抓住了沈可均天大的把柄,沈大人哪沈大人,你竟也会办这等挂羊头卖狗肉拆西书藏东书的事?


    他可要好好看看这书里写了什么好东西,方令仪朝外面瞧了瞧,确定没人在才施施然揭开第一层书封。


    《隐归六梦》?


    藏在《水经注》下面的《隐归六梦》?


    这本书的名字他见过。好似爹爹的箱笼里也有这么一本,只是当年他才把东西翻出来,便被侍俾用旁的东西引走了注意力,手中的书便也顺理成章被人拿走而不知。


    但方令仪的确对这本书记忆犹新:这书的封皮做成少见的胭脂色,上头还印着精细的六位郎君的绣像,且这几个郎君各有不同之处,方令仪记得他最喜欢左侧第二,手中拖着长长绢绣的一位。


    没想到沈可均竟也有。


    难不成爹爹的那本是母亲给他的?那倒也说得通了……可既是赠书,又是母亲相赠,按爹爹的脾性,难道不该摆在显眼的地方给另外两房看看?偏偏沈可均也想法子把本来的封面遮上,想了半天也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好东西,一时间,方令仪的好奇让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那便瞧瞧吧。


    第一折,方令仪起初一目十行,却在意识到自己看到什么之后立刻减缓了速度。


    这写的都是什么,方令仪不禁用袖子半掩住脸。


    【却说那日,裴家三郎被大房罚跪在园中,四下里残雪未消,往日被人踩在脚下的石子小路也变得分外冷硬。】


    他早在看到这郎君姓裴时便有所警觉的,方令仪心下不好意思的紧,一双眼睛却不受控制似的接着往下看。


    ——不,说是看也不大准确。


    毕竟就算是国子监里的学生,为了每旬一次的考试挑灯夜战、往死里研究博士们留下的课业,也绝不会有方令仪看得这样深刻、这样万无遗漏。


    【日头渐大,亭子上的余冰蜿蜒着淌到亭角上,又一滴滴地滴了下来。冰凉凉地顺入他的后颈,裴三郎背后竟然生出一股被火燎烧过的错觉。各处的活动声渐渐大了起来,有侍俾领了主子的活计急匆匆从园中经过,不料见到裴三郎在此受罚,也不敢多看,低头行过礼又匆匆地去了。】


    这也太过分了,方令仪掩着面,理智告诉他这等事过于折辱人颜面,但凡一个郎君还想立于人前,便万万不能被如此羞辱责罚。可纵使方令仪这样想着,一团火却仍然不听话似的从腹腔中烧了起来,心跳也扑簌簌地加快,不知在期待什么,方令仪做贼一般地往外头又看去一眼。


    还好,沈可均还是没回来。


    【“这便受不了了?”也不知受了多久的罚,裴三郎听见妻主的声音在身后姗姗来迟。一柄熟悉的戒尺抵着他后背的脊骨一路向下游走,不多时,隔着单薄的中衣,尺端雕的貔貅獠牙便已然硌得他尾椎发颤。】


    只着中衣!竟在室外便、便如此——


    不正经!


    挡在脸上的袖子根本不敢放下,方令仪像是被针扎到一样动了动。许是屋内的炭烧得太热,方令仪脖后细细地冒出一层汗。仿佛那从亭子上落下来的融冰也打湿了他的肌肤和衣领,方令仪竟莫名觉得后颈处像是被人用尺子或者其他的什么火辣辣地划过。


    【“倒卷湘帘要的是腰窝蓄汗,不是眼窝蓄泪。”被玉尺卡得动也不敢动,裴三郎听见妻主的脚步声和绸缎窸窣声一齐逼近:“前日刚罚你抄过的家规和诫书,竟是把你的眼睛抄成桃花潭了?”】


    登徒子!方令仪猛地将书合上,登徒子登徒子登徒子登徒子!


    他不要再看这些淫。词浪。语的东西了,方令仪胸口起伏,对,他一开始只是想抓沈可均的不是才把它打开看了看,眼下他把柄业已抓到,便没必要再读这等东西污自己的眼了!


    私下里看这样不堪的东西,方令仪将手覆上脸,他就说沈可均不是个好东西来着!表面行端影正,背地里可说不准怎么照书上来的东西意。淫郎君们呢!


    可爹爹那里……为何也有这本?


    母亲和爹爹的关系一直不好,方令仪突然想到某种可能,会不会是母亲先送书给爹爹,想用里头写的情景予以暗示,可爹爹不愿,母亲这才转向那两房没脸皮的,只因他们长于逢迎,连这等羞辱之事都能甘之若饴?


    方令仪虽未通人事,但也多多少少知晓,房中事是否和谐,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妻夫双方的关系。


    难不成爹爹就是因为这个才被母亲厌弃?


    方令仪越想越滋味复杂,可——不对,方令仪将手紧紧攥起,一本书罢了,便是圣贤书,读过后能做到的人也少得可怜,没道理一本淫。书,看过的人倒个个积极实践起来。


    再说那书也不一定是母亲赠给爹爹的,对,对,就是这样。


    一通乱七八糟的怀疑和自我安慰之后,方令仪像是只受惊的鸟对镜展开翅膀后又哄好了自己。慢慢松开被他抓得满是折痕的袖口,方令仪正瞧着《隐归六梦》四个大字出神,外头却适时传来管家的提醒:“方公子,大人下值归家,正往书房这儿走呢。”


    沈可均回来了?


    可他分明才看了几行字,方令仪一时间有些慌乱。连忙把被他弄乱的书柜桌子重新恢复原状,早没了他刚来时气定神闲的劲儿,方令仪只希望沈可均不要发现他从书架上拿下来又看过了什么。


    “方小公子?”


    方令仪才把东西勉强归位,便听见沈可均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莫名联想到那柄玉尺也是如这般从裴三郎背后袭击而来,方令仪下意识一抖,又很快压下那股有些躁邪的骚动。


    “沈——”


    不等方令仪讲话,沈可均倒是先盯着他看了数眼:“你的脸怎么了?”


    第69章 训。诫(2)


    沈可均比谁都熟悉她自己的书房,是以尽管方令仪红着脸的样子像极了一只闭紧口的蚌,她也一眼瞧出了端倪所在。


    “你打开这本书看了?”


    精准抽出《隐归六梦》,沈可均粗略翻了翻,便问道:“看到哪里了?竟将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这怎么好说!


    眼神躲闪,方令仪低着头说什么都不肯去看沈可均的脸。


    不愿说?


    书脊在掌心敲了敲,故意从最后一折问起,沈可均有的是法子治他:“‘冰肌透骨似梅开,始解红罗帐里烫’——可是这里?”


    既叫做六梦,这书便是由六段融合隐喻的情。色故事组成。


    最后一梦讲的是前朝宫中,众小君为获帝王恩宠,纷纷攒下雪水和着珍珠粉浸浴的故事。重点养护颈侧、手腕等“承恩处”,传说如这般滋养的久了,整个人便如雪中寒梅,即便在情动时仍然能维持令人舒畅的,瓷玉一样的温度。


    但这故事的隐喻不止于此。


    前朝宫史有载,灵帝酷爱侍君们在水下浮沉漂流的姿态,尤其钟爱他们在水下闭气时濒临极限却又不得不听从皇命继续忍耐的模样,“丧命者一年远超数百耳”,但在权位财势面前,这些人命都像是被宫人扫走的枯叶,不值一提而已。


    什么似梅开,方令仪起初没听清时还以为是养护身体的秘方,正要提起几分兴趣,下半句什么帐什么烫的,却登时让他的脸垮了下来。


    “沈大人成日便想着这些事?”方令仪企图故技重施气走沈可均:“莫不是一个人憋的久了需要想些法子泄火,依我看……”


    不料沈可均根本不接他的话。


    “不是第六梦?”沈可均往前翻了几页:“‘七步一颤音,帐中方成律’。难道是合欢铃?”


    耳后敷龙脑,足心涂苏合,踝系错金铃,沈可均想起几日前她丢进箱子里的那个:“方小公子喜欢


    这个?”


    “你胡说什么?”方令仪听不下去拂袖要走,沈可均却一把攥住不让他随心所欲。


    “我胡说?”沈可均最是擅长慢条斯理磨人心志:“看你的反应,想来这个也不是了。”


    七窍香?不是。


    守元礼?不是。


    绛珠痕?仍旧不是。


    那便只剩最后一梦,也是第一梦了。沈可均了然:行止如柳浪翻波,拜时显承珠之妙。


    这是最简单也最浅显的故事了。沈可均倒是没想到,方令仪的面皮竟然比她以为的还要薄上几分。


    “我让你不要讲了!”恼羞成怒,全然不提他是抱着怎样的目的在书房寻看,方令仪终于忍无可忍夺门而逃。


    转眼便过了十日。


    方令仪此人一言以蔽之,便是“人菜瘾大”,每每挑衅沈可均不成反被调戏,跳脚离开的样子都与前一次别无二致。


    沈可均起初觉得有趣,第四日时偶然用手边的一管笔去逗他,却意外发现方小公子竟红颤着面皮接下了她的调笑。


    他能听懂她言语里除了词句之外的东西,沈可均颇为惊喜,譬如一点轻蔑,一点侮辱,一点喜爱,还有其他的别的情绪。


    最难得的是方令仪既能听懂,又恰巧有着世家郎君那种高傲自尊的劲头。两种情感交替着在方令仪脸上出现,沈可均看着他来回变幻的神色时常觉得甚为有趣。


    她并没有教他太多,仔细论起来,比起她口中讲出来的东西,方令仪自己脑中幻想出来的更是多上许多。


    一如边塞经验丰富的牧民,沈可均有十足的耐心和手段去教化一只野性未褪的鹰。但方令仪更像一头表面倔强实则温顺的小羊,长哨甚至刚刚吹出一个音,他便低着眼跪下膝盖,自行弥补上了所有的调子。


    “今日带你上街逛逛。”


    方令仪在沈府小住的第十天,沈可均忽然给他放了一日的假。


    “真的?”难掩惊喜,没有过多思考沈可均的体贴来自何处,方令仪立即开始盘算如何在不同的铺子中分配时间和银票。


    “啊?”


    不知道州牧大人为何来找她,邹黎发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疑惑声调。


    “啊?”


    听到沈可均面不改色,说自己要和方令仪成婚、仪式将于明年六月举行、希望邹黎准备一下、半月后和她一起到方府提亲,邹黎发出了今天的第二个疑惑声调。


    “啊?”


    目睹2023毫不客气就把这桩婚事算成1/6的任务进度,甚至它是在登记领养表时才想起邹黎的存在,于是象征性地问“你觉得给方令仪起个什么样子的猫咪花名好”,邹黎发出了今天的第三个疑惑声调。


    不是,邹黎直到沈可均走了还没弄明白这么多事是如何在短短三个“啊?”之间发生的,但想问的话太多,为了减少沟通成本,邹黎的大脑指挥她发出了今天的第四个疑惑声调。


    “……啊?”


    “第一个问题已经解决了,”邹黎理了理头绪,“沈可均来是为了让我上门提亲。”


    一言以蔽之,上钟了。


    万柳联想到她听到的一些传闻:“第二个问题也好解释,我和千雪给新生儿做户籍登记的时候听到闲言碎语,说沈大人出身临嶂,那里婚俗和青州不同,女男双方正式走礼数之前会在一个屋檐下住上一阵。”


    “沈大人应该是为了安方府的心,”千雪说的头头是道,“你们想,毕竟两地风俗大为不同,自家郎君去别的女子家一住便是一个月,期间发生什么都知之甚少,何况按临嶂的规矩走,这一个月中若是发现彼此不合适,双方一拍两散也是常事。”


    好吧,邹黎补充到一波情报,但其实她想问的是,沈可均和方令仪是怎么摩擦出要成婚的火花的。


    已知方令仪痴恋大将军。已知大将军和哑郎关门过日子了。


    已知方令仪大受打击、离家出走、丢了一阵子、以致于方府把邹黎划为重要嫌疑唆使犯监控了她好久。


    已知方府解除监控后又来找邹黎,说一切是误会,方令仪是和朋友结伴去雪庐修心去了、这两天就回来、之前的事实在不好意思了。


    已知沈大人今日突然登门说要和方令仪成婚让官媒准备准备把礼数走了。


    “雪庐修心可能只是个说辞,”小昭被李胡氏的金针越扎越聪明,“保不齐方令仪就是被沈可均救回来的,英雌救美嘛,一见钟情也很正常。”


    而且想的再阴暗些,小昭附在邹黎耳边轻声道:“万一是方令仪故意的呢?沈可均可是州牧,又这样年轻,万一将来调回京城,方令仪可不是扬眉吐气了?”


    “喵喵(方令仪之前不是拿着迟家选亲的要求来找过你要你帮他吗?这就算你和猫咪有过单独的互动交流,就可以算成猫咖的一份子了。是的是的是在钻规则的空子打擦边球,你打不打)?”


    抖了抖胡子,2023短促叫了一声并在邹黎脑子里絮絮叨叨地开了腔。


    哦,邹黎了然,原来如此。


    她不想上班。


    丧丧个脸,邹黎站在门口任由小昭给她系披风。


    贼姥天,邹黎刚走出屋就被巴掌大的雪花甩了一头一脸,听到没有,她不想上班!!!


    就算沈可均这单肯定能让她赚不少窝囊费,起床气还没散干净,邹黎把狮子猫接过来扛在肩上,她也该死的不想上班。


    到底是谁想在大雪天出门去金楼里看首饰式样啊,邹黎转身就要去叫千雪万柳,上钟了上钟了,沈大人日理万机没时间去一家家的挑样子,所以她们今天得把全城金玉翡翠的款式都整理好送到沈家,谁也别想躲懒。


    当然了,这项额外的服务价格不菲。


    “不如让她们两个歇一天,我陪妻主去吧?”小昭是个好同志,愿意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


    但邹黎不怎么买账:“你和我走?那谁做饭?”


    出去吃呗,小昭拍拍钱包:“武威酒楼,我请客。”


    你请客?没多少好声气,邹黎半睁的眼睛又睁大一点:“你的钱不还是从我这里来的?”


    有什么好吃的,邹黎眼神放空,这种大雪刨天的气候只适合在被窝里睡觉。


    “喵——”


    适时打断小昭,2023生怕邹黎等会儿清醒了脑子反应过味儿了,会去追问为什么小昭手里有这么多余钱。


    问就问啊,小昭对上狮子猫的眼神,不就是你补贴给我的吗,说是奖励我牵成若水和优伶那对姻缘的……


    嘶。


    小昭猛然回过味来,那确实不能说。


    但他更得跟着去了。


    打量邹黎现在还不算完全清醒,小昭乘胜追击,绕了一堆圈子让邹黎答应带他而不是带千雪万柳。


    行行行,带他带他带他,邹黎打着哈欠往门外走,反正不管带谁她都得出门,老实讲她在乎跟着的人是谁吗?


    她不在乎。


    她只是想找人跟她一起遭殃。


    “等会儿去武威酒楼吃什么?”眼瞧第一家金店就要到了,邹黎的心情也随着好了一点:“你兜里有钱……我想吃肉,炖肉排骨还是炒的都行,主食的话,听说她家的牛肉丸汤面不错?”


    “武威酒楼的烤鸡甚好,邹冰人不妨大胆一试?”


    两人一猫尚未听到脚步声,像是从天而降一般,一道有点随意懒散的女声便从旁响起:“来,阿隼,这就是邹冰人。”


    竟是若水?!!


    和2023快速对了对眼神,小昭强撑着拎起嘴角:“没想到道长也会在大雪天出门,真是好雅兴。”


    “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纵然漫天飞雪,也挡不住势如破竹的缘分。”


    若水不知道邹黎不知道阿隼是怎么送到她身边的,故而一开口便是打趣,却没想到小昭差点为她这句一语双关的话紧张到笑容僵硬。


    妻主应该能被瞒住吧?小昭干笑着看向2023,能吧?


    第70章 露馅


    小昭不适合做地下工作。这判断是邹黎下的。


    与


    若水在金店边巧遇,邹黎和她寒暄时其实并未多想什么。


    诚然,若水背后跟着个卷毛大胸细腰翘屁美男,但这世上美男多了,邹黎自认是个从一而终的人,既然有了小昭,那旁的男子不管美丑胖瘦就都与她无关了。


    至于若水嘴里的话,听着似乎别有深意,但道士故弄玄虚一点也算是职业特性。再说邹黎之前见她那几次,哪次不是若水没头没脑的留下几句话再飘走?


    故而邹黎实在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邹黎这么好骗,放到谍战剧里就是傻人有傻福的邹老太太,全家各怀鬼胎但她一无所知,等到最后各方势力角逐之后一一落幕,她才后知后觉抱着猫在院子里感慨,啊,今天的太阳真是和多少多少年前一样的好啊。


    但小昭实在太心虚了。


    “这侧面说明你没对我说过谎,”邹黎如果判案一定是个赏罚分明的青天大姥姥,“你不骗我,这本来是好事。但是。”


    凡事最怕一个但是,放在英语题里这说明转折要来了重点要往后看,放在日常生活里等同于说前面的基本都是废话要紧的在后面你给老娘竖起耳朵仔细听。


    “但是,你为什么以为我和掌柜去拿图样,你的处境就安全到可以把2023围到脖子上说悄悄话了呢?”


    笨的简直可笑,邹黎看到前头有个食肆打着灯,在卖玉米茅根水:“去,你不是很有钱吗?给我买一壶过来。”


    润润喉接着骂。


    ……好。像是霜打了的茄子蔫蔫低头,小昭摸出铜钱,又把身上背着的水囊解了下来。


    “你窃笑什么?”


    眼瞧小昭掀开门帘走进食肆里去,邹黎揪住2023的尾巴:“挺行啊你,之前不是还被小昭当成猫妖,和你打的鸡飞狗跳的吗?”


    几日不见学会笼络敌对分子了,怎么,2023背着她想发展下线了?


    “信不信我一封举报信告到主脑?”邹黎皮笑肉不笑:“说,你们之间互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消息?”


    举报?哦莫那很坏了。


    眼神一秒变得清澈,2023不复淡定。


    “之前去道观,你不是在路上差点被戏班子误伤嘛。”狮子猫觑了觑邹黎:“当时你不是让小昭去制止,还掏了点钱让那弄丢东西的优伶免遭一顿打嘛。”


    哦,邹黎面无表情,然后呢。


    “然后前一阵子,陈氏商行不是和迟家打对台,进了许多迟家独家卖的货,价钱又比迟家低,当时大街小巷都去看热闹捡漏,小昭不也背着筐去了嘛。”


    你再顾左右而言他读者姥姥们就要举报这章水字数了,邹黎一巴掌拍在2023毛嘟嘟的屁股上,说重点懂不懂啊?


    “他路上被戏班管事的堵住问要不要把优伶买回来给你做小小昭不愿意又担心管事的日后直接来找你正好捡完漏手里还有余钱所以杀完价付完款就把人送到若水那去了美名其曰还愿其实是防着你纳小再就是还能牵桩姻缘帮你推进度。”


    等下。邹黎忽然眯起眼睛。牵桩姻缘。


    “猫咖现在领养出去几只小猫?”


    2023不假思索:“实际6对,符合条件入档的5对啊。”


    陆随江鱼不算,大将军和打枣吃算,邹黎和小昭算,迟非晚和主意正算,沈可均和脑子笨算,若水和不吃苦算。


    “五对?”邹黎笑了一声:“怪不得。”


    她竟不知道若水和优伶何时也入档了。


    糟了。狮子猫心虚懊恼悔不当初,怎么一个不留神把它自己也给卖了。


    怪不得啊,邹黎从买东西回来的小昭手中拔开水囊塞子,她就说2023这个无利不起早的性格,没点好事吊着怎么能这样积极。


    “你兜里的钱是它奖励你的吧?”邹黎点点小昭:“武威酒楼,我说你手头怎么如此宽裕,原来是有另外的来路。”


    你这猫妖,不是说好这些不说的吗?!


    瞪向狮子猫,小昭不可置信,方才妻主跟着掌柜上楼,他确定邹黎一定没听见他和猫妖的君子协定。


    它也不想的,2023扭过头装睡,是举报信的威力太大嘞。


    “行了,”邹黎抖抖身上的落雪,“先把活干了,剩下的回去再和你俩算账。”


    都怪它!小昭一个人百无聊赖靠着窗边,妻主已经两天零五个时辰没有理他了!


    越想越气,小昭扬手就怼了狮子猫几下。


    都怪它都怪它都怪它!


    发什么神经,哈了一声,2023恨不得用眼神扎死小昭。它本来好端端团在小茶几上,一整只猫昏昏欲睡,结果小昭连着几杵子硬是给它怼醒了。


    “不是你排除异己沾沾自喜的时候了?”


    低头舔肚子,2023才不惯着小昭:“不是你手里有钱张罗着要出去下馆子的时候了?”


    这才哪到哪,狮子猫换了个姿势重新瘫成一长条:“有点出息行不行?不就是邹黎单方面和你冷战吗?”


    多简单,狮子猫晃晃尾巴,你也冷战回去不就行了。赌气谁不会,难不成全家只许邹黎甩脸色不理人?


    可他不想这样!小昭气的眼里都起了水光,妻主不理人就算了,他多少次主动求和也没用。眼下更是过分,妻主为了避开他,竟然连那个处处透着奇怪的“破镜重圆”案都带喜女接了。


    妻主前几天还专门领他去了顾行之住的地方,还和他解释了为啥不想赚这单的媒人钱呢!


    “那有什么的?”2023不以为意:“前几天不想赚,这几天又觉得钱香了呗。”


    邹黎明摆着就是一财迷,2023抓抓耳朵,刚来的时候巴不得一天检查八百遍床底下放钱和宅契的箱子,现在为了挣更多钱出门干活也不足为奇。


    毕竟邹黎挺能吃的,小昭也是个喜欢在衣裳和小玩意儿上花钱的,要是进项不够,入不敷出只能吃老本,就邹黎那性格还不得急死。


    嗳!猫妖可提醒他了!


    连忙下地,从床底下把邹黎的本命箱子拖出来,小昭一项项点过银票地契,确认邹黎没有卷款离家出走的意思才放下心来。


    怎么办嘛,小昭哭唧唧躺倒在床上,绞尽脑汁搭话也不理,故意让二宝围着蹭蹭也不理,炖一锅香喷喷土豆排骨也不理,晚上假装迷路找到浴桶边上也不理。


    “邹娘子,”万柳想了又想才开口,“这顾行之……你瞧她像是会改的样子吗?”


    鉴于邹黎不想早早回家看见小昭,拐出顾家所在的小巷,三人在一家茶馆落座。


    “是啊。”千雪嗑开瓜子:“嗜酒到这等地步,左邻右舍一听见她要痛改前非皆是不信,而且还异口同声,一致给男方说话。”


    这情形甚是少见,千雪万柳对视一眼,搞得她二人也忍不住担心起邹黎的判断。


    冰人是靠名声吃饭的行当。


    千雪万柳一点也不担心邹黎不能给两人重新说和,恰恰相反,她们是担心邹黎说和成功,但事后顾行之死性不改,顾家仍然家宅不宁,倘若事情真向她们担忧的方向发展过去,邹黎就算是官媒也免不了遭受非议。


    “酒娘子顾行之,”万柳伸手数到,“好喝酒,酒后嘴碎,嘟嘟囔囔的连亲妈都烦。清醒时便醉心丹青,画技倒是很好,拿出去一卷可抵百银,但家中大小事务一应不管,翁婿矛盾更是一概不管。”


    男方叫楚绫,当初也是正经过了门的,数年来操持家中未有一句怨言,但许是忍耐到了尽头,成婚第九年,终于受不了自请下堂。酒娘子恰逢酒劲上头烂醉如泥,被男方自己拿了印信盖了,醒来方知错过大事,再一看下堂夫竟然门庭若市,有许多女子递帖说想要娶他做填房。


    万柳拿了几颗花生来剥:“邹娘子,你觉得这事该怎么办才好?”


    “顾行之此人不算无药可救。”


    邹黎嗑了半天也没嗑出瓜子仁,只好用手去剥:“方才我们去问她  ,字字句句都和之前打探到的相对应,可知她没说假话,悔改的心……目前来看也是真的。”


    就是不知道这股悔意能在酒瘾面前撑上多久。


    “但顾家内部一定还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邹黎若有所思,“翁婿矛盾,顾行之刚才倒也说了,但这种纠纷,不问当事人是不知道矛盾真正累积到何等地步的。”


    再烤烤火,邹黎仰脖喝掉茶水,正好楚绫娘家也在青州城,等下一鼓作气,把两方当事人都问个遍再收工。


    “邹冰人有所不知。”


    听闻三人来意,楚绫脸色不大好看,但还是将她们请进屋:“若不是实在忍受不了,和离的名头也不好听,我何苦要闹这一出?”


    叹口气,许是想一次性让她们知难而退,楚绫接下来透露的消息让邹黎三人大开眼界。


    “我起初答应与顾行之成亲,正是看中她性格平和,接人待物彬彬有礼,又懂得孝敬双亲,一手丹青妙术也能保得家中度日无虞。”


    楚绫也不是无事生非的性格,故而小两口着实蜜里调油一阵。妻夫和睦,家中也**持得井井有条,但凡是街坊邻居,没一个不羡慕顾家的。


    但成亲第二年,顾行之应召入宫做画师。


    按理讲,能被皇帝征召是多大的荣耀,寻常小吏碌碌一生也未必能让永熙帝知晓她的存在,而顾行之仅凭一手精妙的画技就能闻名四方,得帝王垂青。


    这本是好事,楚绫回忆时露出浅笑,当时顾行之孤身上京,他虽留在家中侍奉二老,可接连从京城传来的好消息也让他与有荣焉。


    顾行之初抵京城便挥毫绘京城盛景,引得奕王赞叹。


    顾行之入画苑,无论是花鸟鱼虫还是人物意境,均得众人赞叹,得皇帝奖赏无数。


    顾行之随行春猎,将猎场内群臣骁勇之姿一一落于卷上,竟使得来朝纳贡的西夲使者都赞不绝口,更是让其中的西夲王子一见倾心,请求桓燕让她与自己成亲,还说了许多世代友好的漂亮话。


    “顾行之拒绝了。”楚绫再提起此事亦是心潮起伏:“她说家中已然有夫,西夲王子虽姿容俊逸,请恕行之难以从命。”


    这很有担当啊,千雪万柳频频点头,显然已被楚绫描述的场景带入其中。


    西夲虽不比桓燕繁华,可王室亦是奢靡铺张。只要顾行之点头同意,便能从一介白身立即跃身王侯之列。如此诱惑,便是让天下女子个个扪心自问,有胆识毅力拒绝的人也不多。


    邹黎却觉出几分不妙的讯号:“稍等——顾行之不会是在猎场,当着众人下了西夲王子的脸面吧?”


    点了点头,楚绫默认了邹黎的说法。


    姥天奶,邹黎默哀,这顾行之是年少得意过头,一时间连王侯将相和斗升小民之间的阶级鸿沟都忘了。


    拒绝不是不可以,但是好歹也挑个合适的时机吧?


    邹黎听着,永熙帝像是个惜才之人,再说这种情比金坚的故事自带动人buff,顾行之但凡别头铁到这个程度,哪怕她就闭口不言,说全凭皇帝定夺,事后再挑个没人的时候找永熙帝声泪俱下哭诉一场,估计也就没事了。


    “那最后……”千雪斟酌着开口:“方才我瞧顾娘子四肢健全行走如常,想来最后还是安稳回家了?”


    正是,楚绫点头,但她回家后忽然沉迷喝酒,一喝就是一天不说,醉醺醺的躺在地板上东倒西歪,嘴里也不知在念叨什么。


    “我想着,”楚绫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她大约是为了我断送前程,所以就算嘴上不说,心中也仍是苦闷。”


    好端端的女儿成了这个样子,顾母见状心疼,但总归没因此事苛责楚绫,顾父却没有这样好的脾性,从此一有不顺,不管大事小情必要抓楚绫过去责骂一顿。


    日复一日,楚绫性子就算有些温吞,被顾行之和顾父两端对着刺激,也渐渐变成了一看人喝酒就忍不住心火直冒的样子。


    “我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变成了两个人,”楚绫苦笑,“平常倒没什么不同,可顾行之一掂起她那个酒翁,我就火冒三丈,恨不得把四下里能摔能砸的东西都掼到地上,砸出个响好歹也能吓她一吓。”


    “但你这招应该过不了多久就没用了,”邹黎思索,“刚开始可能还吓的到她,后来只怕是变成你自己无可奈何的泄愤行径了。”


    “邹冰人说的对。”


    楚绫盯着桌上干果盘出神:“后来我一看到她不省人事的样子就生气。瞧她像条长蛇似的瘫在地上,我怒火中烧忍不住朝她身上踹两脚,过一会儿又扶着她去洗澡换衣。想着还是算了,起码是在家里,又是夏天,再怎么说,也比那些大冬天的喝死在外面的强。”


    也不知是不是怕什么来什么,楚绫刚这般安慰完自己,不出半个月,顾行之忽然一整晚都没回来。


    楚绫心急如焚,但根本不知道人去了哪。顾母早早就歇下了,顾父倒是起了身,但一听楚绫说要出门去问,当即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说“你巴不得我儿名声丧尽是不是”?


    那便只好在院里硬生生等着。


    好在第二天天不亮,顾行之一身脏污,跌跌撞撞回来敲门。问她到底去哪了,顾行之喝酒喝的唇舌僵硬,半天也讲不清楚完整句子,楚绫无法,只好先扶人回屋休息。


    第二天楚绫出门买菜,听到别家夫郎说,昨天晚上有个喝醉的人一头扎进刘屠户家的猪圈,拱得猪嗷嗷叫不说,最后怕是被猪咬了一口,被咬痛了才走。


    “猪圈的栅栏上还留着刮下来的一片布呢,哎呦我和你说,坏件衣裳倒是小事,你知不知道猪饿急了,可是会吃人的!”


    想到顾行之胳膊上那圈奇怪的伤口,楚绫菜也没心思买了,匆匆赶回家把泡在盆里的衣裳拿起来一看,可不,后襟那里正正好好缺了一块布!


    这件事之后,顾行之在外喝酒的习惯就算是彻底开了口子。


    楚绫质问她,顾行之却也振振有词:“我在家里喝你要骂我,又摔又砸的,那我图个清静,去外头喝你又不乐意,你到底想干什么?”


    非得享受一下管着她的感觉是吧,心下厌烦,顾行之抱着酒坛推门就走。


    “喝喝喝!”恨恨将晒的玉米棒照着她的背影追打过去,楚绫气得两眼发黑却也管不住她:“你喝死在外面得了!还知道回家,有本事你冬天也在猪圈待一晚上,保准冻得你下辈子都后悔当人!”


    她算看出来了,邹黎搓搓脸,楚绫就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嘴上骂得倒难听,可照看起顾行之来,什么盖被洗衣煮醒酒汤,一样不落。


    “那你恨顾行之吗?”


    猛地冒出一句,万柳将全屋的目光都聚到自己身上。


    “我是说,”万柳被大家看的有些不好意思,“楚夫郎,我听你讲了半响子,你说大吵大闹也阻止不了顾行之出门喝酒,只好看着她出门的背影自己生闷气。”


    “那你看她老是这样,有没有后悔当初和她成亲?”


    “后悔……”楚绫闭了闭眼,看起来有些疲惫:“有一次她又在外面喝多了。”


    回家之后还是老套路,见到楚绫怒气冲冲过来,也不等他开口,往地上咚然一躺,又是一副不省人事的死鬼模样。


    楚绫真是要气死了,连第二日会再被顾父斥责也不在乎,当即边骂边把家


    里剩的酒都找出来泼她一身。


    直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酒坛子全都泼干净了砸碎乎了,楚绫的气也算勉强消了一半,寻思寻思不能把顾行之就扔在这不管,楚绫最后还是把人扛进木桶准备帮她洗澡。


    忙活一通,脏衣服也丢盆里了,洗澡水也放好了,洗头的皂角也打起沫了,顾行之的醒酒汤也煮好了,楚绫正准备给她洗完扶回屋里就去打扫院子,顾行之这时候支开一张眼皮,腆着脸道:“阿绫,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楚绫被这一句激的火又冒上来,满手的皂角沫也不管了,咣当一下把葫芦瓢丢到木桶里,一转身去院里擦地通风去了。


    “我真是看见她那副死皮赖脸的样子就头痛。”


    说着说着,楚绫太阳穴周围的青筋都鼓了起来,可见的确被气得昏头。“可她每次一说那些黏咕叽叽的酸话,我又确实有点感动。”


    回家路上,邹黎告别千雪万柳,正要转弯,却看到小昭红着眼圈在巷口等她。


    瞧他一眼,邹黎自觉心里边那股气还没消,仍是一句话都没同小昭讲。


    “妻主!”


    受不了邹黎的冷落,小昭追到她身后絮絮叨叨:


    一会儿说他今天特意去若水道长那里看了,那异族优伶被照看得可好,油光水滑的,还被若水收在身边做了有名可查的丹童,叫阿隼;一会儿说他在砂锅里炖了鸽子汤,里头加了好多从陈氏商行捡漏来的好东西,馋的二宝整个下午不住嘴的围着灶台吧嗒,连那猫妖也忍不住,隔着厨房的窗户鬼鬼祟祟往里头看……


    小昭大抵是越说越委屈,邹黎走在前面没有回头看,却也能听见他的声音里多上几缕哭腔。


    深深呼吸,邹黎心想她就再给小昭讲次道理,告诉他自己究竟为何生气。


    人贵有自知之明,若水和优伶的事,要么小昭就做的一干二净,把她彻底瞒住,就是当街打了照面也不慌;要么就老老实实认怂,趁早把事情一五一十和她讲了,背地里也别耍什么小聪明。


    “但你既然决定要自作聪明,”邹黎看着小昭,“你就——”


    “小昭?!”


    带着些不可置信又或者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一扇绣着朱雀纹样的华丽袖子突然隔在邹黎和小昭之间。


    皱了皱眉,邹黎顺着那昂首的朱雀一路将目光移到对方脸上。只是她尚且来不及说些什么,便听到沈可均的声音从另一抬轿子旁传来。


    “殿下似是遇到故人?”


    沈可均几步走近,三个女子便围着小昭形成鼎立之势:“此乃奕王府世女,奉诏行巡青州。”


    奕王府?邹黎心下一沉,顿时想到小昭那非富即贵的桓姓出身。


    将小昭拦至身后,世女瞥了眼邹黎只能算得上是整洁干净的穿着:“沈大人,不知这位是?”


    “在下官媒邹黎。”


    听出对方话里的敌意,拱手施礼,邹黎不卑不亢:“今日得见世女,实属幸会。”


    幸会?世女面上不动声色,手上却暗暗用力,把想回到邹黎身边的小昭按在原地不得动弹。


    “那便一同去荟萃楼用膳吧,”世女笑了笑,“正巧我有几句话,还要问与官媒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