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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芍药月季[花滑]》 第151章 他应该是拉乌尔才对。
赛前官方训练时,季林越的肩膀还贴着膏药。
伤不严重,只是隐隐作痛。
他们不能因为小病落下训练,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暂时缓解。
中药的味道围绕着脖颈,在两人的鼻腔间流转,一股略苦略涩的木调香,后调却持久。
和叶绍瑶身上恬淡的花香相得益彰。
“下午就是比赛,别练了。”她说。
从七点开始上冰,别的选手上场又退场,只剩下他们走了一遍又一遍图案。
“这是冬奥前的最后一次练兵。”
意外的,季林越好像比她还紧张。
叶绍瑶反而是放松的那个,大概只是一次B级赛的缘故。
“比赛而已,尽全力就好。”她用季林越曾经说给她的话安慰他。
她看到季林越欲言又止,却什么都没说。
又一轮合乐下来,训练馆到了清冰时间,他们不得不离开。
季林越终于出声:“你说得对。”
短节目进行得很顺利。
他们在第三组第一位出场,图案衍生步和中线接续步拿到三级,所有技术的GOE均为正,技术分超过三十,以63.08的得分暂时排在第一位。
“今天的PCS好慷慨。”若不是白屏黑字写着,叶绍瑶真以为听错了。
滑了这么多年,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没有技术失误的情况下,拿到比TES更高的P分。
这样的情况放在全世界也不多见。
在旁围观另外几组选手的表演,他们才发现这样的慷慨并非普遍。
他们是本组唯一一对P分比T分高的选手。
“我们的待遇提这么高了?”
“格林组的待遇一向很好。”一直充当后勤工作人员的营养师说。
叶绍瑶笑道:“您已经是专业观众了。”
营养师最初是梁主任从医学研究所挖过来的,刚进国家队时对花滑一窍不通。
什么旋转,什么跳跃,只要看见他们在冰上站着,总是一副殷殷慈祥的目光。
“小季,你的膏药还够吗?我刚从国内带过来几盒,能管上俩月。”
他们的用药需要国内运动医学研究所严格把关,务必确保在大赛前不出闪失。
“叔,还有我的药单子,您看了吗?”
“临近冬奥会,第二疗程的药里没给你放甘草,功效会差一些。”
“没关系。”
即使是按照完整方子喝几个月,叶绍瑶也没见有什么效果。
睡眠质量还下降了。
“你那天去看中医,”季林越回忆起来,“是生了什么病?”
“不告诉你。”
几个人有话说话,没话就闷头往酒店走,营养师住在另一条街,和他们早早分开。
“梁主任托我带话,金色旋转杯后务必直接归队。”他最后嘱咐。
冬奥前的最后两个月,各项目的运动员进入全面备战阶段。
容翡和张晨旭在两站大奖赛后直接搭航班直飞华夏,已经在首都训练中心秘密集训小半个月。
“那看不成地中海了。”叶绍瑶觉得有些可惜。
这几年一直在国外待着,训练是主要的,还有半年几乎抱着飞机跑,也算环游了世界。
克罗地亚在地中海的海湾中。
地理书上说,地中海气候最特别,在北半球普遍低温时,地中海沿岸的国家却温暖湿润。
或许是山脉阻挡,萨格勒布并不靠海,叶绍瑶也没感受到多湿润。
羽绒服一裹,和华夏南方城市的温度也没差。
她只在这里淋过一场雨,一边太阳高高挂,一边乌云坠雨,天际隐约还有彩虹。
但季林越偏说那是冰晶。
当时她搬出烂熟于心的知识,甚至就地给他画了一幅气温曲线图:看,它的全年温度都在0℃以上。
然后呢,有什么从天空降落,轻飘飘落在头顶,融化得很快,一丝冰凉浸进皮肤。
又一片落在季林越的肩上。
他穿着白色卫衣,叶绍瑶亲眼看见雪花变成一块颜色更深的水渍。
他们遇上又一个国家的初雪。
“快回去。”
这场雪下出了骤雨的味道。
像天空压抑许久,所有的叹息混杂雪意坠落,终于在这座城市织成如绸缎的珠链。
晚来急。
洗过澡,叶绍瑶去季林越的房间串门。
他的窗户下正是那家香水店,小巷一路延伸,那是富有音乐细胞的艺术家的天堂。
“街角的流浪汉还会出现吗?”她擦着头发,倚着阳台望了又望。
对面的楼顶已经是一片白色,街道的所有色彩都模糊且柔和。
一刻钟过去,街头钢琴的座位空无一人,琴凳孤零零站在路边,被雪的痕迹同化。
房间里很热闹,温女士给季林越打来电话,一唠半个小时。
叶绍瑶还赖在这里不走。
那边打着电话,她调小电视音量,把瑜伽垫拖到床尾,闭目拉伸慢慢听。
一个人待着太无趣,她喜欢这样相处。
即使他们共处一室,什么话也不说。
更晚些,楼下的店铺都熄了灯,只有路灯还在工作,雪片把它的光辉切割又切割。
大概是下雪的缘故,今天的窗外比往日更亮一些,月亮也探头。
“Iwatchthestarsandseethemoon.”*
城市进入安宁的夜晚,只有迟到的歌声和簌簌雪花应和。
叶绍瑶被女声吸引,望向熟悉的街角。
街头钢琴的积雪被拂干净,立式话筒在路灯下像黑曜石。
逗留的人们在那里聚拢,看流浪歌手在初雪中捧着话筒,语言在口中随意切换。
“Watchingsanta`sreindeersinthesky,withyoubymyside.”
这是今天最后一个节目。
……
雪后的城市焕然一新,有些比赛还在延续昨日的火热,今天的体育馆将会诞生四项全部金牌,叶绍瑶摩拳擦掌。
他们在短舞蹈后排名第三位,是领奖台的有力竞争者。
何况他们的表现力不逊其他组合分毫,节目是编舞师和几位教练共同磨出来的。
东道主的表演刚刚结束,借着人们狂欢后的余韵,他们步步滑向场中。
长舒一口气,半枚奖牌到手,他们完赛即成功。
音符跃动,有人睁眼,有人低头。
克里斯汀和魅影的故事在歌剧院和冰场同时上演,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将他们联系,情节的跌宕是投入同一片湖水的石头。
初次进入地下迷宫的不安和期待,女孩终于见到黑暗中的音乐天使。
他带着神圣的白色面具,睥睨周遭一切,却独独另眼看她。
开头的联合旋转,蹲转、躬身、反燕式,每个姿态都变换到位。
对角线接续步的步法横贯整个场地,从转身进入,他们不断交换站位,又不断分开再相聚。
一定有谁是炙热的火,谁又是为她倾倒的飞蛾。
这是他们彼此最亲密融洽的时候。
凡心是罪魁祸首,这是不对等感情的开始。
对魅影,克里斯汀从来没有说过爱情。
但这却是他的唯一所求。
管风琴奏出情节的激烈,在女孩的视线所及,他大开第一次杀戒。
然后是第二次。
洁白的面具染上血色。
天使怎么会甘于被黑暗吞没,除非他从来是丑陋的恶魔。
她清醒却深陷他的庇护,想离开这样毫无光明可言的地下迷宫,但每一级阶梯都是枷锁。
编排托举由直线托举和原地托举组合而成,克里斯汀试图挣扎,在男人圈起的逼仄城堡敲出一隅光明。
光明是他玩笑般的恩赐。
他们在原地打转,谁都是被感情约束的可怜人。
尾声,女孩穿着华丽的礼服,她的灵魂坚强也柔软,终于有勇气在他的心口戳上话刀子,又转身还给他那枚差点戴上的戒指。
舞蹈旋转,叶绍瑶踩着季林越的脚背,做出最完美也最壮烈的贝尔曼。
一曲终了。
喘息之间,时间仿佛很漫长。
他们在昨晚的初雪中,短暂展望过今天的比赛。
“我们会拿到铜牌吗?”叶绍瑶想。
忙碌了半个赛季,如果可以获得真正具有含金量的国际赛奖牌,该让疲惫的他们提振多少士气。
但现在是特殊时期,他们的第一次奥运会将要来临。
金色旋转杯后,该以什么样的情绪备战冬奥,还是个问题。
她一定不会骄傲,但不可避免对自己的能力更加自信,这对接下来的训练有多少裨益,说不清。
当然,这一切的假设都建立在获得铜牌之上。
陪他们等分的是同样结束比赛的意大利组合,他们在滑冰学校当过两年同窗,这会儿友情客串的。
“几乎无可挑剔。”女伴说。
叶绍瑶笑了笑:“真的?我还认为这次的滑速不如以前。”
论技术动作,她和季林越应该真没什么失误。
一定要清算的话,他们的速度确实受到影响。
裁判席一侧的冰有些凹凸不平,他们在互动时,刻意缩小了南侧的覆盖率。
“这里的冰很一般,上一组摔了两个。”
叶绍瑶分了一半的心和她闲话,眼睛却始终盯着打分板。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模糊,自己的话也有些底气不足。
怎么这么久,难道还有她遗忘的地方。
“你腿了捻转?”她问季林越。
男生摇头。
那有什么技术需要严抓呢。
获得铜牌的假设在土崩瓦解,轻松的心情越来越沉。
刚才有组合被抓了十来分,搭档两人都是哭着退场的。
煎熬的氛围下,叶绍瑶试图搅活这潭水:“你带纸了吗?我真怕自己泪洒当场。”
“管够。”
但她也不想做抱憾离场的第三人。
闭目祈祷的时候,广播和观众同时躁动。
技术分53.18分,节目内容分49.70分,自由舞得分102.88分。
来自华夏的叶绍瑶/季林越,本场比赛唯一的亚洲组合,以又一次突破百分的自由舞直接锁定铜牌。
旁边的朋友们鼓掌感叹,四面的冰迷也在祝贺冰舞第一枚奖牌的诞生。
摄像机从kc区就跟随着,一次又一次邀请他们发表获奖感言。
人在激动至极的时候,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比如对着镜头忙碌地比划一阵,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叶绍瑶的大脑是放空的,学了十几年的英语突然变成脑子里盘旋的火星文,她只会道一路的“谢谢”。
观众从场东欢呼到场西,气氛被炒到顶端,她只觉得自己脚下的橡胶地也变成神圣的红毯。
而自己是正闪耀的明星。
“谢谢。”她第无数次说。
又一束花从天而降,季林越手快,没让花束砸在地面。
叶绍瑶抬头,还是上次那个外国女孩,她笑着挥手,说他们今天依然特别棒。
花香馥郁,和她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当然,他们也如怀里的花,在盛开。
……
颁奖仪式举行了一个小时。
今年的比赛没有设置gala,直接在清冰后再次上场,答谢冰迷的观看。
叶绍瑶是披着国旗上去的。
或者说从确定获得铜牌开始,这面红旗就一直在他们的肩上。
所有环节结束,场馆的灯光再次打开,观众走掉不少,选手们才是更为活跃的存在。
运动员堆里,叶绍瑶和季林越的人气意外得高。
获得冠军的女伴找他们要了一张合影,随后是其他国家的选手。
有人说,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华夏也有冰舞运动员。
“当然,我们国家一直在为培养更多优秀选手而努力。”叶绍瑶正经回答。
场上的喧嚣也散去,又是一场盛会落幕。
清冰车在场边等待最后的工作,运动员们陆续下场。
叶绍瑶还被拉着聊天,季林越悠哉游哉做着旋转。
“他在等你吗?”
“是的。”
兜圈子有什么乐趣,结束对话,她还捏着国旗的一角,鬼使神差就扑进他的怀里。
“我就说今天差了些什么。”
她还没有给搭档鼓励的拥抱。
现在舒坦了。
“去看《歌剧魅影》吗?”他问。
“去。”她答。
……
握着门票,看眼前剧院人去楼空,这大概是收获奖牌后遇见的第一件伤心事。
他们没有赶上剧团在克罗地亚的巡回演出,观众散得干净,应该结束有一阵了。
叶绍瑶欲哭无泪:“不行,我接受不了。”
他们提前几个月买好的票,还曾为撞上比赛而惊喜。
现在反而是赛程耽误了事,连结尾也没看着。
剧完不能复生。
女孩伤神一会儿,只能安慰自己:“没关系,我已经有魅影了。”
他们在冰上一次又一次演绎,也算是弥补今天的遗憾,对吧。
季林越却摇头,讨价还价说:“我不想当魅影。”
不能因为故事围绕他们而展开,就把他钉死在这个角色上。
他应该是拉乌尔才对。
第152章 “要允许表演天才的短暂坠落。”
没有在萨格勒布逗留,叶绍瑶和季林越买了最早的航班回国,一天一夜才终于进入华夏的领空。
穿过廊桥,是踏实的首都土地。
“你看,卤肉焢肉涮羊肉在向我招手。”
叶绍瑶没想到,有生之年,看到价格离谱的机场餐也会热泪盈眶。
季林越拦住被食物蒙蔽心神的女孩子:“不可以。”
虽然还没回国家队报到,但营养师给他们拉了小群,同步所有国家队的讯息。
聊天窗口往下滑动,教练和指导转发的备赛文章,食堂贴出的每周菜单,条条款款都约束着他们的饮食。
原本在克罗地亚的日子已经够苦了。
营养师从华夏带去的几袋白水煮鸡胸肉是他们那些天唯一可以看见的荤腥。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她连羊都不敢数。
“距离奥运会开幕还有整六十天,距离花滑团体赛还有整六十天。”
叶绍瑶的手机里,有一个倒计时的APP。
每天训练之余,她就指着逐渐变小的数字过日子。
奥运会怎么还不来。
熄掉屏幕,过边检,拿行李,国家队包的车就停在机场外,司机举着临时借来的白板,“欢迎世界季军回国”。
至于名字嘛,拗口得很,她一个没记住。
不过委托人给她传授了认人的方法,就盯着全机场最好看的两个。
果然。
手中的钥匙串叮当响,女人十分认同这句话,看人眼睛都不带转:“小伙子真俊呐,姑娘也水灵。”
要不是脚下的瓷砖坚硬,指不定会被叶绍瑶抠出几条缝。
就大姨这嗓门,全机场的人都要知道他们是世界季军了。
汽车过高速的闸机,减速带颤得人坐过山车般,叶绍瑶问:“姨,你不会是H省的吧。”
司机扬着语调,声音洪亮:“岸北的,来首都二十年了。”
二十年乡音不改。
天知道,叶绍瑶在国外睁眼闭眼就是英文的各种发音,自己对岸北话有多想念。
知道是老乡,司机比她还有更多话要说,压根没冷场的时候。
“大妹子,我忘了问,你是哪项运动的世界季军?”
“花样滑冰。”
“我也学过花样滑冰,”大姨高兴得误摁了喇叭,车里车外同样雀跃,“87年拿过双人滑的全国冠军,百度还能搜到我的百科。”
八七年?那不就是冯教练那个时代。
“您和冯教练认识?”
“你说冯蒹葭?她老公和我搭过伴儿。”
兜兜转转,遇到的还是李教练的老战友。
车里的空调吹着热风,路边的电线高高低低,叶绍瑶赏着雪景听说了许多陈年旧事。
比如冯/李短暂的运动生涯中,李葳蕤的金牌始终比冯蒹葭多一枚,多出的就是这个87年全锦赛的冠军。
“真的?可冯教练坚决说,她的荣誉不比她家那位少。”
“老李退役后,她还练了几年女单,好像拿过什么比赛的冠军。”
华夏花滑的圈子不大,大家都知道冯蒹葭和李葳蕤在爱情中势均力敌。
原来是均在荣誉上。
一定要拿到比爱人更多的金牌,心气高的冯蒹葭才终于肯答应李葳蕤的求婚。
这已经是上个世纪的故事了,历久而弥新。
叶绍瑶感慨:“浪漫哦。”
她朝旁边的胳膊努努:“季林越,你男单时期拿过多少金牌?”
季林越说:“我不记得了。”
居然有人会忘记自己最光辉的时刻。
“六枚,”这里数她记得最清楚,“两次少锦,两站俱乐部,一枚冠军赛,还有一场东亚友谊赛。”
她掰着指头算的,自己还有四枚,刚好可以凑一双手。
季林越沉默了一会。
车窗外的光景从低矮的城中村过渡到密集的高楼大厦,那边的叶绍瑶已经和大姨换了好几个话题。
“当我选择冰舞的时候,男单的奖牌就已经不作数了。”
就这么不作数了?
叶绍瑶不认同:“你舍得,我也舍不得。”
那些荣誉可都是他们费老劲才拿到的。
“国家队训练基地,是这儿吧?”
“对,大门在东边。”
转向灯亮起,汽车进入右转专用道。
叶绍瑶和季林越还在小声辩论以前荣誉的归属问题,前排的司机兀自怀念从前。
“这里是首都第一个标准冰场,我们老运动员看着建起来的。”
难怪里面的陈设已经很旧了,即使翻新再多次,也染上了时间的厚重味道。
“后生可畏,小朋友们。”
训练基地和印象中又不一样了。
叶绍瑶还记得上次离开这里,门上的铁锈刮花了她的行李箱,一层漂亮的银色变成“银铁合金”。
现在的门变了番模样,漆着油亮的黑漆,在阳光的照耀下刺眼。
“滑协总是在一些无人在意的地方花钱。”她吐槽说。
“真的不先回趟家吗?”季林越抬头望,密集的铁门只留下狭窄的孔隙,周遭的栅栏上挂着长满倒刺的线圈,戒备森严。
他说:“看起来我们有去无回。”
“不可能,我们现在是奥运选手,很金贵的。”
踩在划定的分界线上,叶绍瑶起了玩心:“你看,我在这里反复试探,也没见谁拦着我。”
有那么瞬间,季林越真有阻拦的念头,但料想是拦不住,还不如闭上眼睛当鸵鸟。
太幼稚了。
……
为了保证集训效果,国家二队早前转移到丰台训练,偌大的基地只有他们奥运团队几十个人。
空空荡荡。
连杨树枝上的鸟也不爱叫了。
他们第一个见到的人是容翡,张晨旭没和她一块儿,她一个人坐在石阶上发呆。
讲究人,还把队里发的《运动员守则》垫在屁股下隔绝寒气。
“瑶瑶,你居然就回来了?”
距离金色旋转杯结束才不到两天,听她的语气,有大变活人的节目效果了。
“你不知道我今天回来?”
容翡偏着脑袋:“我上哪知道。”
叶绍瑶点开微信,朋友圈里的九宫格还挂着呢,没有设置查看权限,连日理万机的妈妈都回了一个大拇哥。
“你果然没给我点赞,罚你抄文案三遍。”
“我连手机都没有,这不是让铁树开花嘛。”
“你没手机?”
封闭训练,封闭的不仅是人。
为了防止网络上的风吹草动影响奥运选手的心态,滑协做主收走运动员们的手机,每周只有半天使用权。
“我上周的内测摔了个单跳,现在已经两个星期没见过手机了。”
什么年头,还搞激将那一套。
“没关系,手机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叶绍瑶拍拍她单薄的背。
刚还有些幸灾乐祸,真到她和季林越的手机放塑料篮被一块收走,才开始后知后觉的慌乱。
“教练,我还没给家里打电话。”
负责人给他们指了一个地方,宿舍楼的门卫室,有看门大爷私人的老室座机。
再不济,墙上还装了两个电话机,插卡投币那种。
连古董交易市场都看不见的老东西,不知道滑协是从哪里搜罗来的,一黄一绿,好不协调。
叶绍瑶看得别扭,但心里好歹有答案了。
他们穿越到了00年代,电话卡的图案都是从flash动画上截的。
季林越也深有同感:“像不像那年的夏令营。”
像。
也是在首都,一个极单调的炎夏。
只是那时候的宿舍楼住满了孩子,一天到晚都是闹哄哄的,电话机前永远排着长队,前面的小朋友经常因为输错电话号码而哭哭啼啼。
没有手机,没办法接收外界的消息,整个世界都清静了许多。
但这*样的日子很枯燥,枯燥到每天的消遣就是拔训练馆外的狗尾巴草玩。
才小半个月,东边的那片已经被叶绍瑶薅秃了。
临近新岁的首都,雪一场接一场,后勤部刚把道路扫出来,晚上的松雪又覆盖了整个基地。
冰天雪地,就指着这么点绿色装点世界。
容翡笑她返老还童,以前的小孩都喜欢叼着草茎瞎晃悠。
“你们以前的集训也是这样数着日子过吗?”
今日复明日,毫无趣味的训练,和搭档和教练张口闭口就是讨论技术动作,她快要闷出病了。
但容翡习以为常,甚至摇着手指说她见识少。
“现在很人性化了。索契那届,咱们每天还要集合开朝会,出旗奏乐的那种。”
现在换了新的领导班子,出于对运动员休息质量的考量,已经给他们减负了不少。
……
12月22号,冬至。
隔壁桌的教练组下了一锅羊肉饺子,运动员们吃牛肉馅的,闻了一中午羊膻味。
昨天刚有运动员违反规则。
监控拍到有人通过栅栏买了一串糖葫芦。
念在情节不严重,队里只作张榜通报批评,着实助长了叶绍瑶“逃学”的念头。
一句无关痛痒的批评就能换一串糖葫芦,好像也不亏。
“你想逃训练?”季林越和她在廊下吹冷风,鼻息也是微凉的。
叶绍瑶嘟嘟囔囔:“我高三的时候还天天想逃课呢。”
被规矩框死的时候,总有那么一两根反骨想要怂恿自己叛逆。
不过嘛,她没那胆子实践,就那么骂骂咧咧地过完了痛苦的高三生涯。
现在也是说说而已。
和其他选手相比,他们的境况还算好。
虽然无法和IAM那边直接取得联系,但格林和国家队的教练保持沟通,时刻关注他们的训练情况。
像探监一样,她每次只能长话短说,而今天是长时的沉默。
“你们已经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做到极致了,舞感也在进步。如果一定要挑出最大的漏洞,季的情感表达还要加强。”
开天辟地第一次,他们没有被挑技术上的错误。
“听到了吧,表现力拖后腿的家伙。”
“那是你表现力太好了。”
叶绍瑶的一顿输出被堵在嘴边,这话她反驳不了。
她从小被夸到大的话,除了滑行,也就是表现力了。
滑《罗朱》那阵,容翡对她的比赛一场不落,甚至连夜看了各个版本的音乐剧,最后还扬言要为她改写剧本,魔怔了似的。
“答应我,千万别一副眼泪汪汪的模样看我。”容翡这样说。
“哼,也没有很好吧。”
叶绍瑶不自觉抱起胳膊,下巴抬起来,这就是所谓的表演天赋。
抱怨一万次,还有第一万零一次上冰,下午的训练还是得来。
她的心情不似上午那般沉重,脚步轻盈,把《歌剧魅影》滑出了谐剧的味道。
教练没有表露什么,但她身边的季林越一定感受到了。
“天赋不是这么挥洒的。”
叶绍瑶就是压不住嘴角,怎么办呢?那是她今天听到的唯一悦耳的话了。
“要允许表演天才短暂的坠落。”
……
食堂并不统一组织晚餐。
有些运动员选择用面包充饥,有些喜欢啃生菜叶,总之,晚上的窗口撤得最快,刚过六点半,已经没什么人。
只有跟他们游历半个世界的营养师还坐在椅子上打瞌睡。
叶绍瑶坐在吞没光明的阴影处,支着脑袋沉思。
刚才季林越说,营养师找她有事。
她想不出来能有什么事。
看现在的情形,也不像十万火急的模样,这位叔已经打出抑扬顿挫的鼾声。
“叔,是我喝的药有问题吗?”
“哦,小叶来啦。”
营养师的动作倒麻利:“这是给你的。”
揭开保鲜膜,手里捧着的是印着小熊的塑料碗,装了酸奶和时令的水果丁。
是她念叨好久的水果捞。
“这,不会是季林越做的吧。”
营养师“啊”了一声:“他不是说给你保密吗?”
叶绍瑶从鼻间哼出笑声。
容翡没有这样细腻的心思,她和其他人又是泛泛之交,究竟还剩下谁呢。
好拙劣的掩饰。
第153章 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无法形容的自豪。
宿舍楼的门卫是个没头发的小老头,平时喝人中气十足,一打开电视频道,就钟爱央十一台的梨园戏。
每次下训回来,叶绍瑶都能听他掐着嗓子唱《打金枝》。
但学得来模样学不出神韵,她十天半个月也没能听懂唱词的第一句。
今天的大厅却安安静静。
她反而对此好奇,难得打招呼:“叔,今天怎么不听曲儿?”
“听腻了,看新闻换换脑筋。”
门卫推开窗,将室内的声音放出来。
电视里的背景音嘈杂,女记者迎着寒风报导:
H省岸北市将于2018年1月1日0时准时开始新年烟花秀。
她正站在奥林匹克公园,一场盛大的烟花彩排刚刚结束,天幕还是火药消散后的朦胧色。
前几天,叶绍瑶才和家里打过电话。
邵女士好几次抱怨附近的噪音,一到夜晚就“嘭嘭”响,不知道在搞什么。
她当时就猜测,大概和新年有关。
“岸北早几年就禁燃烟花爆竹了。”
出国几年,国内的变化真不小。
曾经每年都最期待新年,现在的大街小巷连爆竹的影子也见不到了。
首都尤其如此。
“不过今年的政策宽松很多,”门卫说,“除了主城区,其他地方的监管不严格。”
所以他们偶尔能听到一声骤响,或者在窗前看见一簇火树银花。
叶绍瑶只是在训练中无意提了一嘴。
在休息的片刻,她和季林越聊起蒙特利尔。
国外一年到头也没有多少热闹的时候,风吹得满地树叶低空盘旋,整条街的行人还不如IAM晚训的运动员多。
即使有举国同庆的万圣节和国庆日,他们也只和邻里多几句交流。
追求浪漫的因子短暂占了上风:“季林越,咱们要不抽空回家,看场烟花再回来。”
岸北已经很久没有诸如烟花秀的活动了。
听者有心。
队里难得放半天假,叶绍瑶早早躺在床上补觉,半路被一个电话叫下楼。
季林越在楼外等她,身上的外套没有纽扣,时不时被风带起衣角。
“我观察过,食堂背后的空地没有监控,也没有人。”他说。
借着不清不楚的月光,她勉强辨认出反着光泽的包装纸。
季林越的手里拿着一束仙女棒。
“你从哪弄来的?”
她早就疑惑,那碗材料比食堂窗口还齐全的水果捞,还有凭空出现在基地的烟花。
他甚至还备好了打火机。
违禁品呢!
惊讶的语气带着责怪,他越来越不听话了。
“东西是托王叔带的,打火机是找王叔借的,”他补充,“我不抽烟。”
他匆忙找补的样子有些狼狈,风正好吹乱了他的头发。
这她是打包票的。
国家队的后勤人员不常住在基地,平时也干采买的活,每天倒是可以随意进出。
营养师跟着他俩那么多年,不辞风雨,早就是自家人。
烟花握在手里,叶绍瑶又胆怂了。
这分明是自己最初提起的。
“要不等春节?”她问。
“我们会在奥运村里过春节。”
对哦。
累死累活地比了赛,谁还有闲情雅致赏烟花。
“那……我就勉为其难点一支。”
火苗在冬风中摇动,温暖从他们之中的狭小空间溢出,火光照亮的是彼此的脸。
距离有些过近了。
叶绍瑶小心地撤了一步。
被夜色笼罩的雪像褪了色的胶片,她踩到被盖在雪里的树枝,脚下传来一声古朴低哑的闷响。
一个不深不浅的脚印,带了些泥土,黑糊糊一团,拓在冬的地界。
她护在手心里的,仿佛是天地之间唯一的色彩。
拿着仙女棒凑近,一圈镁粉更闪更亮,也装点了她的眼睛。
呲花迅速在梗上爆开,一只火星又延伸出更多轨迹,像种子抽出嫩叶,每条新枝都带着更旺盛的生命力。
但叶绍瑶却觉得,这场属于他俩的烟花太磕碜了。
手上的烟火亮起又熄灭,她拍拍手说:“等我们比赛结束,一定要正经放一场烟花。”
要像小时候一样,从天亮放到天黑,炮仗的噼啪声久到让自己觉得人生漫长。
“好。”
另一处小径有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像枝上的雪被掸落,投入静谧的雪地里。
叶绍瑶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销赃。
“放烟花呢。”
来人是容翡,睡衣上套了一件羽绒服,还勉强能借月光看见她疲惫的表情。
“没有啊,”叶绍瑶抬手挥散硝烟,矢口否认,“应该是谁在玩火吧。”
没人把这句话当真。
“张晨旭非得在这时候约我过来,也不知道有什么事。”
夏天长满野草的荒地,今晚光顾的人特别多。
这是顺水行船的好时候,叶绍瑶踩住这个台阶,拉着季林越给他们腾位置。
“你们好好交流感情,”她笑着说,“份子一直存着的。”
容翡没理会,在身后说:“记得把节目发给金主任,可别忘了。”
节目?叶绍瑶还真不记得,他们在跨年那天还有新活。
滑协的领导时而表现出自己的人道主义,念在运动员们的训练太密太累,破天荒批准了两天连休。
但同时,国家队将在31号举办一个小型跨年晚会,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放假的代价。
有得亦有失,但已经是一种进步。
回宿舍的路上,叶绍瑶和季林越商量节目。
领导只说鼓励运动员参加表演,可没限制运动员和搭档一起表演。
……
舞台布置得很简陋,横幅一挂,红毯一铺,领导开大会用的讲台也能变歌舞地。
不过大家都藏着掖着,没几个人上真本事。
谁有那闲工夫。
女单的两个姑娘结对说相声,仿的是马季那部《吹牛》。
效果一般,但姑娘们都放得开,夸张的表情惹台下的领导乐呵。
上过批评榜的男生也不计前嫌,将买糖葫芦的故事写成一段脱口秀,现场喜提第二次批评。
据说明天就换榜。
秦森河表演了自诩练习两年的魔术。
听到主持人报幕时,叶绍瑶掀开后场的红帘。
领导们坐在台下,被秦森河的假把式晃得眼花缭乱,她却从另一个角度将每个秘密都看得一清二楚,故而祛魅。
“下一个节目,《cityofstars》合唱,表演者:叶绍瑶、季林越。”
后勤团队搬上道具,调试话筒音量,那边的叶绍瑶还默念歌词,盯着舞台的某处出神。
这绝对是她平生最不费心思的一场表演。
和评奖评优不挂钩,和在场的各位不存在竞争关系,她爱怎么唱怎么唱,只当娱乐大众。
但看过前面的节目,自己的重视程度仿佛也能名列前茅。
前奏的钢琴曲一直循环着。
青涩的女声开口,唱腔毫无技巧,白嗓不自觉颤抖,但依然能把听众带回米娅和塞巴斯蒂安的世界。
台下的人们侧耳倾听,叶绍瑶却想着别的事情。
她第一次尝试英文歌,发音很标准,简直是打遍全场无敌手的存在。
一段结束,季林越举起话筒。
面对一众领导的注目,他和叶绍瑶难分上下的紧张。
仿佛这是什么现场打分的比赛项目。
“Arush.”
“Aglance.”
“Atouch.”
“Adance.”
他们的声线很契合,是故事角色们义无反顾地相爱分离,义无反顾地闷头前进,欢愉后惋惜。
他们拥有彼此最梦幻的一场梦,却依然无力追回已经走远的距离。
尾奏逐渐缓慢,轻快的小调像波纹荡尽的湖面,一切都是释然后的平静。
能把容翡唱得眼泪哗哗掉,叶绍瑶是没想到的。
回到场下,她赶紧问候,女儿有泪不轻弹。
但容翡却攥着纸巾,说他们的节目参考了gala,没有一点新意。
同情心点到即止,叶绍瑶翻了她一眼。
是谁把自由滑“翻译”成舞蹈凑合,还抛出了陆地捻二,在如此基调里成为炫技般的存在。
……
新年之后,首都异常升了温。
原本该天地一色的时候,积雪却逐渐化了,太阳挂在头顶,比多少化工盐都好用。
“今年的雾霾不严重诶。”
“今年的冬天不像冬天。”
天气预报说,首都未来气温会保持在零下五度左右。
到下周,寒潮才会卷土重来。
话筒刺耳的嘶叫中断一切交头接耳,金主任一一确认运动员是否到场。
叶绍瑶用地上的残雪随意捏了个球,他们等不到首都的第二冬。
等所有程序走完,他们就将登上身后的大巴,从基地直奔机场。
“要出发啦。”容翡打开终于回归的手机,镜头将每名运动员都扫了一遍,最后落在叶绍瑶的身上。
她调转镜头:“这位选手,现在的心情怎么样?”
叶绍瑶只以为是合照,拿出经典剪刀手,瞪着眼睛等快门按下。
跳动的数字撞进眼帘。
“这是录像?”她问。
“嗯,记录我的第三次奥运之旅。”
三次奥运,从十八岁到二十好几。
H省幼儿组女单选手容翡。
首都市星未来俱乐部女单运动员容翡。
华夏双人滑选手,世青赛冠军,世锦赛银牌,索契冬奥会第四名。
她的头衔有很多,但并不够。
容翡说,她还想拿到所有花滑运动员一生都梦想得到的金牌。
所以她一直站在冰场上,潮水退却,和张晨旭成为双人滑又一棵常青树。
叶绍瑶对着镜头,开朗地介绍:“她叫容翡,我的好友兼前辈,也是很多小选手的前前辈。”
容翡停止她的超级加辈:“我问的是你的心情。”
她强调“你”这个字。
叶绍瑶和她差不了几岁,却还是第一次登上奥运舞台。
“期待、担心,还有难以言喻的激动。”
“你的语文那么好,就说这些?”
“就这些,”叶绍瑶说,“等我完成比赛,再下回分解。”
他们又一次走上通向飞机的廊桥。
曲曲折折,和来时路一样。
“季林越,看看我的镜头。”
她也是有家伙事的。
古董般的老相机很有些年岁,一晃眼,年纪比国家二队的小朋友们还要老。
运行也缓慢,画面和现实像走在两条履带,叶绍瑶尽收眼底,仿佛看见两个世界。
季林越也以为只是简单的照相,僵硬地提起嘴角。
叶绍瑶示意他动一动:“我在拍videoblog,容翡说油管很流行这个。”
视频日志能在网络井喷式爆发,一定有它的原因。
数年后的他们会再翻开相册,音容在畔的年轻身影总比凝结的相片要有生机得多。
“现在是首都时间2018年1月9日八点二十分,天气多云。”她灵活转动镜头,把自己和身边的季林越都框住。
她侧头小声问:“外面有多冷?”
“零下九摄氏度。”
叶绍瑶接话:“现在室外气温零下九摄氏度,但廊桥内四季如春。”
预报员二号应和:“空气湿度百分之三十,好多天没有下雪。”
“那么请问季林越选手,第一次出征奥运会的心情如何?”
“这不应该是赛后采访的话题吗?”
视频中的女生对他的不配合表示谴责,嬉闹间,两人都跌出画面,视频只剩下一段杂乱的画外音。
“我就这个时候采访,你就这个时候说。”
“期待、担心,和无法形容的自豪。”
“比我的问题还简短。”
“剩下的以后再说。”
第154章 该不该理解为,这是热爱生活呢?
距离平昌冬奥会开幕还有一个月。
容翡和张晨旭在附近的冰场包了两周冰,本意是找个清静的地方训练。
但比赛场馆开始赛前最后一次浇冰,连同B馆也不开放,华夏运动员只能陆陆续续过来抱大腿。
卡着八点来到冰场,他们享受了众人的夹道欢迎。
“谢谢容总,谢谢张总!”
彼此熟悉,很快又吵成一片。
“秦森河,你的后内结环四周还没练出来?听说R国那位已经收集三种四周了。”
“栗桐,你的3A不也没练出来。”
“我的2A又高又远,不比你的3A次次存。”
“那你也没有3A。”
男单和女单选手最能打成一片,从互相检查跳跃开始,指导演变成钻牛角尖。
叶绍瑶饶有兴味看着,回想当年十二冬,两人还是生人勿近的模样。
她觉得稀奇,转头问向季林越:“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季林越头也不抬,只说不知道。
“人家以前是一个省队的,和你们一样,也是青梅竹马。”容翡刚结束一串步法,越过旁人滑过来。
只是秦森河少年时就集齐五种三周跳,看似是和陈束晰同期的运动员。
而栗桐前几年才攻下高级三周,得以进入到女单第一梯队。
她继续说:“不过他们是纯冤家,没你们这么如胶似漆。”
“如胶似漆不是这么用的……”
“你就当作是吧。”
容翡早就看不惯眼前的小年轻,平时训练牵着手搂着腰就算了,连休息也要在一块。
知道他们几个关系不错,网友经常把她和张晨旭调侃成叶/季的对照组。
显得她的搭档兼前男友很不解风情。
冰场在商业圈,平时人来人往,K国也正是放寒假的时候,哪哪都吵吵嚷嚷。
在岸北常驻的冯蒹葭请假赶过来,陪同自己爱徒的第一次冬奥旅程。
叶绍瑶并没有发现现场的异样,直到头顶挨了一记抚摸。
“冯教练,好巧啊。”
视线一路向下,定睛在胸口,胸前挂着教练员通行证。
这真不是个好开头。
“是挺巧,滑协怎么就把通行证寄给我了呢。”冯蒹葭低头看。
通行证上印着五花八门的蓝色图案,右上角有平昌冬奥的LOGO,是他们的专属标志。
“事先声明,我去年邀请过您的。”叶绍瑶举手撇清。
在登记运动员信息时,原则上可以填写一位陪同教练,她在这一栏停留许久。
滑冰学校不缺她的师父,但同样,他们也不缺学生。
和格林教练商量后,叶绍瑶把名额留给了冯蒹葭,想让她重温奥运赛场。
但对方义正言辞拒绝,说二月要带着孩子去旅游。
“教练,您不会真报了旅行团?”
“自驾,”冯蒹葭顺着她的话说,“否则,我现在还被困济州岛。”
实话说,这里的景致哪有比赛吸引人。
K国为迎冬奥,向世界多地放开免签入境,一个小岛都是数十万百万计的旅客。
容翡和张晨旭过来打了个招呼,继续和主教练讨论技术动作。
叶绍瑶还待在这里,贴心地陪伴场上唯一非国家队人员。
“别守着我,小季一直在等你呢,”冯蒹葭见她只傻站着,说,“我来验收你们的训练成果。”
这几年,叶绍瑶和季林越不常回国比赛,为数不多的露面都在国际上,采访内容也稀缺。
自奥运名单公示,有网友收集资料作奥运前瞻,发现两人近两年的比赛视频不过十来个,可以喻之为神秘。
简单的短舞蹈合乐,他们把步法和其他技术动作串了一遍。
“滑速比出去前好多了。”
叶绍瑶点头。
虽然有单人滑的功底在,但刚去格林组时,还是在速度练习上吃了不少苦头。
甚至,他们的每项针对训练都是打破重来。
放眼国际,人外不止有人,或许还有可以容纳万人的广场。
眼前的冯蒹葭难得说了很多优点,从滑行夸到托举。
叶绍瑶听得怪不适应。
“领队还能说说同步性的毛病,您怎么全讲好话。”
都这时候了,他们需要的是改进建议。
“需要用暂停键才能挑出来的刺,我不会这么不容错。”
磨合得再好也会有失误偏差,只有百分之一的概率,那都不算问题。
这居然是冯教练说出来的话。
背过身,叶绍瑶和季林越偷偷讨论,是不是因为她家孩子终于熬过高考,才让一个严格的母亲对世界抱以宽容。
不过冯教练的执教水平就摆在那里,他们的能力也显而易见。
还有可以改进的瑕疵,但的确没有会标记符号的错误。
连格林也说,他们已经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做到极致。
……
华夏队员单方面认为,冰场和酒店附近没有好吃的店铺。
即使有,那也是他们作为运动员碰不得的食物。
队里一周一度的休息日,几辆小车在大街小巷乱逛,他们只想找个可以吃饭聚会的地方。
但路似乎越走越偏。
张晨旭握着方向盘,笑得无奈:“油箱还是满的,人已经出平昌郡了。”
都说K国国土面积不大,今天才有确切的认知。
容翡一脸嫌恶:“收收你的牙花子。”
男人反而把嘴咧得更开,车内不出意外爆发了一次嘴仗。
战争由容翡主导,嘴皮一碰,连他在同居时的坏毛病全吐露出来。
张晨旭也不生气,理直气壮地点头,嘴里应得比谁都勤快。
“我表演服上的水钻是贴上去的,你就爱一股脑扔洗衣机。”
“我粘回去了。”
“给我买一箱泡面,最后也全是你自己吃的。”
“你说你要和蔬菜沙拉过二人世界。”
他总有顶嘴的空间。
容翡扭头不看他:“张晨旭,你真得太讨厌了。”
这回男人不作声,只是收起笑容。
这话可不兴乱说。
叶绍瑶一直坐在后排,尴尬得不知该把目光往哪放,只好和季林越交流眼神。
眼角都快长出皱纹的两个人,怎么能那么计较。
车窗外重新热闹起来,击碎车内的冰雪气息。
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叶绍瑶用手机检索不到。
但他们已经出了江原道,这里应该是其他行政区的小乡镇。
往旁看,过山车卧在山坡上,轨道时隐时现,像华夏传说中盘曲的龙。
更远处,是一个摩天轮。
汽车移动得太快,她分辨不清它究竟是在运作,还是在孤零零地停滞中。
“季林越,把摩天轮拍下来,”她隔着车窗一指,“等咱们比了赛,来这里玩。”
前座的容翡有了动静,听季林越在口袋中翻着手机,对着游乐园拍了大概。
她随口一问:“你们的小本本记了多少事啊?”
叶绍瑶的那句“等比了赛”,她听过很多遍。
冬奥后一定要去草原,一定要放纵吃喝,一定要去哪里实现什么愿望。
总之,得把这些年亏欠的生活全部找回来。
叶绍瑶自己也记不清,向季林越申请援助:“咱们记了多少了?”
退出相机模式,打开备忘录,置顶的那条笔记已经需要划两次才能见底。
“九十九件。”季林越回答。
容翡无语凝噎,他们还真有所谓的“小本本”。
该不该理解为,这是热爱生活呢。
……
租用的商业冰场到期,比赛场馆正式开放试冰,所有运动员入住奥运村。
领队在村里租了间会议室,将华夏团队的核心人员召集起来。
事关训练、赛程和后勤保障。
开赛在即,世界反兴奋剂机构开始工作,对每个项目的每名运动员都进行严格的兴奋剂监测。
就在昨天,有欧洲短道速滑名将因被检测出某蛋白同化制剂物质含量超标,被逐出所有赛事名单。
这只是按照国际标准的基本惩戒措施。
具体的惩罚还要等冬奥会后,由国际滑联和奥委会两方开会决定。
“不该吃的东西别吃,不该碰的药别碰,离开视线范围的水也不能喝。”领队说。
虽然有些草木皆兵,叶绍瑶对着背包里的中药发了会儿呆,还是全部收进床底的行李箱。
季林越看在眼里:“你不是一直需要用药调理?”
她小声说:“但是中药嘛,虽然没有高科技,有些也可以提炼出含兴奋性的物质。”
比如此前被营养师剔除的甘草片。
药物终归是药物,即使现在没有查出问题,也怕量变引起质变。
从她和季林越携手开始,就注定了他们是一个共同体,她不能也不可能冒这个风险。
这是他们第一次奥运会。
也极有可能是唯一一次。
季林越还是担心,拣起一袋药汁:“突然停掉,就怕有副作用。”
他端详了好几遍,一个普通的药袋子,没有任何信息。
“不会吧。”
原本只用来调整经期,喝了大半年也不见效,还能有副作用?
但她忘了一件事。
季林越说话一直很神。
叶绍瑶数不清他的话语兑现过多少次,但现在,她真有些心慌。
断药的第三天,距离团体赛开赛不到一周,她开始出现腹痛症状。
最初还能撑着完成一天的训练,勉强跟着队伍跑三五公里。
后来腹部没办法施力,该收紧核心的技术动作一团糟,托举差点摔下来。
连隔壁沉迷训练的容翡也看出不对劲。
“你吃坏肚子了?急性肠胃炎?”她把搭档晾在一边,着急过来问候。
叶绍瑶嘴唇发白,站也站不住,蜷在长椅上:“不可能。”
他们的饮食都是营养师规划好的,食材从华夏空运过来,也是新鲜的。
更何况,她已经一连痛了好几天,也不像肠胃出现问题。
季林越刚给教练报告回来,顺带打了热水。
“领队让咱们先休息半天,”他蹲下身,把她额头的冷汗揩尽,扶她起身,“队医今晚才能到。”
管理层出现纰漏,陪同人员统计不到位,除了主教练和领队,其他人员无法入住奥运村,只在平昌附近找到了酒店。
村内人员除了班车接送,无法自由进出,这也给就诊施加压力。
叶绍瑶无所事事地卧在床上。
房间狭小,也没什么特别的布置,她只能看着窗外的电线发呆。
一只乌鸦在窗前停了半分钟,再没有其他鸟儿飞过。
肚子时不时坠痛,五脏六腑都被揉碎搅拌似的。
阵痛过后,又像拼图一一归位,如此往复。
零下三摄氏度的天气,她枕着燥热睡着。
似乎有人用毛巾把她的额角擦了又擦,再掖好被子,蹑手蹑脚出门。
她做了很多七零八碎的梦。
一会儿到奥特曼的世界打怪兽,一会儿在柯南世界当名侦探,没有逻辑。
大脑有自己的潜意识,她站在上帝视角,看自己的躯壳被无数次吸入黑洞里。
叶绍瑶是在突然下坠的梦境中惊醒的。
从床上猛地坐起,把季林越吓了一跳。
窗帘密不透风地拉上,室内开着浅黄色的氛围灯,外面的天应该是黑尽了。
“我打电话问问队医到哪了。”季林越说。
“先别。”叶绍瑶掀开被子下床,第一时间直奔卫生间。
她不是头一回做那样的梦。
但每一次的结果都不太好。
她低头求证。
今天和以前一样。
一抹猩红淌在腿间。
在最不应该的时候,例假来了。
第155章 “不是笨鸟。”
不知道待了多久,季林越敲响卫生间的门,问她出了什么事。
叶绍瑶拉开门,无力地倚着门框:“我来例假了。”
心破碎成一片一片。
奇怪的氛围蔓延开,可能是卫生间独有的香薰,熏得季林越脑子空白。
他手足无措,最后干问着:“那比赛怎么办?”
“当然得上场。”
躺了半天,四肢还有些乏力,像刚拆卸重新组装过。
不过腹部的酸痛终于消失,这算是唯一的好消息。
没来得及准备棉条,叶绍瑶只临时向助教借到几张卫生巾,换上训练服,准时参与赛前的第二天训练。
容翡看猴子似的稀奇:“这就好了?”
明明昨天还痛到东倒西歪。
女孩们说着私密的悄悄话,季林越没有半点插嘴的机会,热身等待搭档的召唤。
场上的运动员很多,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时不时从眼前一晃而过,叶绍瑶没敢多聊。
她需要应对新的危机。
进入状态很缓慢,大概是腿间异物的摩擦,她始终没办法收放自如。
尤其在分腿托举的时候,不自觉担心卫生巾移动,担心侧漏,让自己变成忸怩的小姑娘。
她及时叫停。
容翡说得对,这太影响她的动作完成度。
“季林越,我去一趟便利店。”
她必须刨除一切阻碍因素。
……
赛前最后一次官方训练,根据团体赛名单顺序出场。
分组情况就张贴在大门口,网上也应该传开了,华夏和加、M、意、德同分到第一小组。
他们几乎是花滑四项全面开花的国家,都对那枚奖牌势在必得。
冰舞合乐,久违的瑞秋格林到场。
她注册为加国组合的主教练,但前呼后拥的,还有其他国家的学员。
“教练。”叶绍瑶笑着招呼。
“叶,真是太奇妙了,”格林很热情,“在离开蒙特利尔前,你还是我的学生,现在的我们却同为奖牌竞争者。”
这话真是折煞人。
经过冯教练的数据分析,华夏只有双人滑可以确保万无一失,男单和冰舞勉强在中游,女单则是瘸了一条腿。
进入自由滑就是华夏队的首要目标。
“是的,我很期待这场同台竞技。”
梦想还是要有的,叶绍瑶和各位问了好,麻溜回到场上和季林越抠动作。
她还要尽快让处在经期的身体适应运动强度。
等到属于华夏队的合乐时间,其他选手自觉让开冰场中心,叶绍瑶和季林越就位,开始最后一次演练。
他们的状态已经调整过来许多。
撤掉卫生巾,叶绍瑶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都轻盈了两分,该表达的感情,该呈现的力度,只当是一场正式的比赛去发挥。
但还有不足。
最后的托举动作有些吃力,她能感觉到落冰的同时,一股暖流从体内泄出,不自觉的颤栗让她偏移重心,踉跄了一步。
这只是不可控的概率事件。
“回来就好。”她给自己打气。
……
平昌冬奥会的花滑大项,以团体赛的男单短节目开场。
秦森河特意为冬奥会编排了新节目,也是到今天,才第一次完整地向观众露面。
《Danslamaison》*的提琴声开场,冰场冷色的灯光下,男生登堂入室,成为别人生活的窥探者。
他*心有鬼胎,他低俗危险,他是堕落在欲望中的人。
外刃大一字,向前跳出阿克塞尔三周,这是秦森河的第一个技术动作,高度足够,落冰干脆。
一串步法衔接,兼顾多向转体,冰面覆盖率也很可观。
连续顺时针转三接左后外刃的逆时针转三,他又点冰完成3F+3T。
观众席投来掌声,但叶绍瑶对他的节目编排不是特别理解:“秦森河把四周跳放在最后?”
运动员一般会在体力最充沛时安排最高难度的跳跃,其他的任何时候,都要考虑自己的体力条。
果然,后外点冰四周起空。
落地的冰痕还是完美的弧形,但这个跳跃很干瘪,看周数应该不足三周。
剧情深入,音乐的节奏层层递进,步法和跳跃的编排非常紧凑,也压根给不了他思考的时间。
或许一声叹息,两个摇滚步就过去了。
蝴蝶跳进换足联合旋转,侧燕变仰燕难度姿态后,轴心不稳导致滑足位移较大,圈数也不足够。
这是局外人一眼能看出的问题。
换足蹲转前穿插的转三和莫霍克,肢体舞蹈没有锦上添花的美感,赛场上的秦森河全不像训练时的放松。
一曲终了。
行礼的片刻,叶绍瑶陷入短暂的沉思。
秦森河的难度和巅峰时期的陈束晰不相上下,他在国内赛的稳定性更高。
这也是他在选拔赛上胜过所有前后辈的原因之一。
开场前还张扬招展的国旗,此刻安静地躺在椅背上,为场上的运动员默默鼓励。
叶绍瑶孤军奋战过,更知道这对运动员来说有多残忍。
她举起国旗,在秦森河下场之前,抱以最高声的呐喊。
“华夏队是最好的!”
比赛还没有结束呢,现在不是偃旗息鼓的时候。
等分区的气氛还算融洽,教练和秦森河及时复盘,当着镜头的面讨论起跳跃的不足。
现场的音响响起,机械地播报他的分数。
跳空的2T无效,技术分只有34.18分,又因为是首位出场,P分也不高,最终拿到68.18分的成绩。
直到所有选手比赛结束,秦森河定格在第八名。
压力后知后觉落到叶绍瑶的身上。
还在清冰时间,没等双人滑的短节目开始,她和季林越就被领队抓回去,在冰场投入练习。
团体赛在这一点和个人赛不同,团队利益更重要的。
像一场田径接力,前面的队友表现失误,就一定要从他们的身上弥补。
双人滑比得怎么样,叶绍瑶不知情。
她还在冰上周旋,一套节目反反复复练,场外的人们用手机看直播,不断啧声。
“容/张大赛经验丰富,心态还是比秦森河更稳。”
一众附和。
张晨旭在3T单跳中翻身扶冰,但瑕不掩瑜,以其他非跳跃技术的全四定级拿到全场第三。
第一天的赛程全部结束,华夏队暂积十分,和德意两国并列第五。
回到酒店,叶绍瑶怔怔地望着天花板,顶灯被看出一朵花来,压力也没有减少。
和他们仍在同一起跑线的意大利只是排除了两个稍有弱势的项目。
他们的运动员是世界一流水准,冰舞组合最新排名世界第五,女单选手有高级三连三的储备。
不难看出,开幕式后的冰舞和女单才是他们后来居上的重头戏。
在团体赛的规则下,第五和第六名间有一道分水岭,或者说,是一条鸿沟。
危险的警铃大作。
如果华夏队无法拿到第一个赛程的前五名,他们将被提前拒之门外,连角逐领奖台的机会也没有。
叶绍瑶记忆犹新:“华夏在索契就没进入团体自由滑。”
上一届的大家发挥平平,每一项都有明显的缺点,连力挽狂澜的可能也没有。
新的四年,容/张能力更上一层楼,但他们积攒下来的优势也被男单消耗殆尽。
叶绍瑶和季林越没有参加次日的开幕式。
平昌奥林匹克体育场的和平之钟敲响,整个江原道都是终于迎来奥运的欢呼。
连同外地的小孩们也受到感染,凑热闹买了许多纪念品。
虽然他们连夏奥和冬奥都分不清。
偌大的冰场只有他们两个人,清冰的工作人员拿着开幕式的票,也驱车围观这一场盛会。
他们把手机支在板墙上,另一部则播放以前比赛的原声视频,勉强以这样的形式模拟现场的环境。
有些心境只有设身处地才能切身感受,但听到磨损音质下的嘈杂声,足够让叶绍瑶掀起一层鸡皮疙瘩。
容翡传授的降压方法很简单,把观众想象成一动不动的玩具。
但这方法对她一点也不奏效。
开幕式后的比赛,上座率比之前高了两成,三层看台都挤满了人。
叶绍瑶从入场介绍紧张到本组五练,这可是会载入史册的冬奥会!
“Thenextskaters,ShaoyaoYe/LinyueJi,fromChina.”
一口气提到心口,观众随着选手入场而肃穆,她的心里反倒平静下来,出奇得平静。
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大赛心理,叶绍瑶觉得今天的发挥不失水平。
虽然在衍生步腿了一个开式莫霍克,但并没有妨碍到接下来的一系列技术动作。
自己的内心还是很强大的。
音乐刚结束,还没来得行礼致谢,季林越拍上她的背:“身体不舒服吗?”
叶绍瑶在心里无声地笑。
估计是最近出了太多状况,导致现在的他比自己还要敏感。
“没有,单纯失误。”她轻轻拍回去。
叶绍瑶偶尔感谢自己的体质。
她从来不在意经期需要静养的说法,该上冰上冰,该比赛比赛,十几年也没出现痛经的毛病。
只是这多少对身体的调动有影响,在节目后段,因为体能下降太快,她稍稍掉速。
这就是唯一的麻烦。
……
不知道容翡和张晨旭薅来哪两位助教的陪同证,叶绍瑶和季林越还没从场上下来,他俩已经在等分区稳如泰山。
张晨旭笑着:“好歹是顺下来了。”
“太美啦,”容翡自有一套分数系统,“今年的团体赛终于能进自由滑了。”
叶绍瑶身上已经没半点力气,但听到这话,手更先捂上她的嘴。
“外行人员禁止给冰舞打分。”
15年塔林杯的自由舞,容翡也是这样。
大屏幕还在回放技术动作,她在耳边半场开香槟,说什么保底铜牌。
最后叶/季以一分之差无缘领奖台。
叶绍瑶不由打个寒战,感觉不妙。
分出得很快,大概因为错误也明显,裁判在实时打分时已经扣掉相应的GOE,得分很快统计出来。
TES32.80,PCS29.03,TSS61.83.
“这个分数怎么样?”
容翡不太了解冰舞的分数,如果对比她和张晨旭,这个成绩只能算马马虎虎。
叶绍瑶抿着嘴唇,颔首说:“还行。”
起码应该不算拖后腿。
曾属于他们的灯光和冰场迎来新的选手。
在退场区贪恋的一刻钟,她和季林越欣赏了大国竞争。
风格相近的音乐,各有特色的诠释,加国和意大利选手发挥出功力的**成,轻取七十多分的好成绩。
截至目前,每有国家完成短舞蹈的表演,他们的排名就往后挪一位。
刚才还对自己的成绩有所庆幸,这会儿的心情已经逐渐沉进山谷。
叶绍瑶拉了拉季林越的袖口:“我不想看了。”
同是一个学校练出来的,她对大家的优秀心知肚明。
但有句话怎么说,人比人气死人。
场上正为M国超81分的巨分欢呼,衬得自己下场的背影很失落渺小。
第一阶段的赛程将进入尾声,栗桐可能是华夏队最后的希望。
压力重新裹挟周身。
一顿午餐食之无味,回到熟悉的训练馆,叶绍瑶首先发了会呆。
容翡和张晨旭已经到附近的冰场训练,如果华夏有幸进入自由滑的竞争,他们将在晚上登场。
手里不自觉绞着胸牌的挂绳,一卷到底,又拆开重新来过。
B馆有个同步赛场的小屏幕,此时栗桐已经完赛,在等分区泣不成声。
她是背过镜头哭的,肩膀轻微耸动,教练给她披上队服,埋头轻轻哄。
叶绍瑶和季林越在冰舞获得不前不后的第五名,女单的成绩几乎决生死。
话筒连接音响的颗粒声后,报幕员念出栗桐的分数:
“TongLi,fromChina,TES31.67,PCS25.11,TSS56.78.”
网络信号不佳,画面巧合地卡在分数框上,叶绍瑶也微不可察地滞了一秒。
她曾在女单项目耕耘过多年。
如果当年的自己获得这个分数,一定会微笑着感谢,感谢教练的指导,感谢冰迷的支持。
但现在是难度飞速膨胀的2018年,欧美国家的选手几乎人手一个高级三三连跳。
短节目不到60分的另一层意思是——
没有希望的。
容/张被教练组叫回运动员食堂,华夏队的成员简单聚了一次。
不是完全放松的聚会,只是领导突然兴起,认为有必要提振士气。
“很可惜,我们在这一届冬奥还是没办法入围团体自由滑。”毫不意外的开场词。
“但你们一定清楚,这只是正餐前的调味剂,个人赛才是重中之重,”领导提杯敬在座的运动员们,“我们只是比别人先一步准备接下来的比赛,笨鸟先飞。”
容翡把玩着筷子,嘀咕说:“不是笨鸟。”
“反正就这么个意思,”领导也觉得表达不恰当,挠头糊弄过去,“这顿饭后,大家正常训练,不要沉湎在今天的悲伤里。”
眼前未走过的路依然崭新,该考虑的是如何落脚,而非修补过去。
第156章 她像单瓣或重瓣的芍药。
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亮了又暗,三颗脑袋盯着ISU官网的小分表陷入沉思。
容翡对这些字母最头疼,支起身呼吸新鲜空气。
“思考出什么了吗?我还得把电脑还给教练。”她说。
光标来回拖动滚动条,一张不及屏幕大的白纸黑字,快被他俩看出一朵花。
叶绍瑶叹气:“GOE一塌糊涂。”
团体赛的短舞蹈,她和季林越的成绩与之前相差无几。
但细究,分数构成很奇怪。
除了亮红灯的衍生步,其他技术动作的定级普遍达到四级,但同步捻转步技术加分0.11分,中线接续步技术加分0.06分,图案舞的GOE甚至为负。
再看M国Eva和Rowan的成绩,和他们有同样的问题。
每一组都是。
叶绍瑶拉开椅子,问:“容翡,你有现场录像吗?”
容翡耸肩:“我上哪给你录像。”
他们的电子设备又被没收了。
主教练说,等比赛结束才会归还。
“可以在youtube看看比赛回放。”季林越想办法。
这么大的赛事,除了国内央视体育的转播,国际滑联在官方账号上也该有直播。
找到ISU的主页,团体赛的视频已经被剪辑出来,他们的节目已经有好几百的播放量。
作为运动员,解析自己的比赛录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格林教练的平板电脑里,至今还保存着他们刚进滑冰学校的笨拙表现。
但从专业摄影师的镜头看自己,这还是头一次。
叶绍瑶觉得这是羞耻的事情。
视频的受众是广大观众,除了略懂门道的冰迷,或许还有误入其中的过路人,所以视频还保留了主持人与解说的旁白,声音甚至隐隐盖过音乐。
电脑中的他们正在亮相,灯光照得考斯滕上的水钻璀璨,映入眼底。
“Oh,verylethaleyes.(很有杀伤力的眼神。)”解说一声感叹,直接让叶绍瑶脚趾抓地。
三分钟,从没这么如坐针毡过。
没熬到下场,她就按下暂停:“并没拍到多少脚部细节。”
镜头很远,所有关键步和用刃都没有拉近或慢放,只能勉强给鉴赏艺术的人看看。
对他们来说,除了悦目,毫无意义。
……
长日光阴,叶绍瑶和季林越坐上班车去往训练馆。
除了一次又一次走图案过步伐,休息之余,只能旁观其他运动员的训练。
A馆的颁奖仪式刚结束,白黑组合为M国拿下两个10分,以断层其他国家的优势,为M国拿到团体赛冠军。
这是他们第二枚奥运金牌,收获了如身在主场的欢呼。
观众散场,Eva和Rowan没回奥运村,冰鞋还穿在脚上,直接奔赴训练馆。
若不是脖子上的金牌明晃晃挂着,叶绍瑶真会对赛果造成误解。
她没见过哪位斩获冠军的选手不苟言笑,倒像背了好几十万巨债。
“世锦赛的奖牌不能千金换一笑,原来OGG也不能。”她悄悄说。
说话间,Eva已经摘掉刀套上冰,仿佛那几分钟的节目根本滑不过瘾。
比自己优秀的人比自己更努力,叶绍瑶被狠狠地鞭策到。
她雄赳赳地撸起袖子,和谁斗气似的:“走,今天不取真经不罢休。”
“格林教练来了。”季林越把她拉回来,向门口拐了拐胳膊。
格林明面上是加国主教练,却是跟着冠军M国组合一道来的,Rowan慢慢悠悠,她也慢慢悠悠。
“教练好。”
格林原本无所事事,看叶绍瑶和季林越走近,手里反而忙起来。
“正好,我对你们的短舞蹈做了图文分析。”她和盘托出。
他们是三个国家的三个阵营,可从没打心底认为谁是谁的对手。
几双耳朵仔细听,视频的每一帧都是重点。
和自己的猜测一样,问题的确出在脚下。
“你们应该看了小分表,裁判的打分标准比以往任何赛事都要严格,”格林总结说,“你们的图案舞发挥不错,但刃很浅。尤其是小跳后的这一串,直接被裁判认为用刃交代不清。”
叶绍瑶对自己的步法很自信,但具体问题得具体分析。
为了贴合快节奏音乐,这套接续步的动作塞得太满,滑急眼的时候,的确为了卡住节奏而舍弃深刃。
“不要被音乐主宰,”格林说,“节目选取之所以被称为BGM,是因为它只是background。”
比赛并不一定万无一失,如果太注意表演以外的东西,比如戛然而止的音乐,就和弃帅保车一样滑稽。
“那我们该怎么做?”季林越问。
提出问题,要找到解决办法。
“我建议你们砍掉这两个动作,”格林将进度条拖到中间,将如何改良节目讲得浅显,“外勾步后直接转体接上同捻步。”
季林越有些犹疑:“去掉衔接……会不会让节目不连贯?”
“目前看来,你们的技术上限更高。”
艺术分是很玄乎的东西,难说裁判的口味如何,难说选手的感情带入如何。
但技术是客观的,减少技术动作的失分,应该比追求艺术要实际得多。
叶绍瑶被说动了,也吹耳边风:“咱们试试吧。”
只是去掉衔接中的两个的压步,不耽误上肢的舞蹈动作。
……
明天早上,冰舞就将领衔拉开个人赛的序幕。
最后一次训练结束,末班摆渡车还没来,叶绍瑶和季林越在花滑馆附近闲逛,不自觉就走进了正在浇冰作业的A馆。
观赛席没有逗留的人员,和室外的夜色一样静谧,除了机器闷响的冰车,他们是唯一冒着活气儿的事物。
还有从外面带进来几粒风雪。
看台的栏杆很高,刚好够女生倚靠。
“我刚学滑冰那阵,梦想当开清冰车的师傅,”她用手比划了大概,“一个人坐那么高,所有人都得让道,特别酷。”
叶绍瑶的行动力从小就强,刚有这个念头,第二天已经开始观察清冰车的运作原理。
好像挺简单。
但邵女士把她抱开,说冰车也是车,开冰车同样需要驾照。
小小年纪的叶绍瑶遂放弃这个理想。
直到现在,她的驾考还卡在最后一关,以前通过的科目已经快到作废期限。
“等我比了赛,一定先拿驾照。”她攥着的拳头紧了紧,是为一鼓作气。
清冰车完成自己的使命,嗡鸣声逐渐远去,空气静了一瞬,她又想到什么:“这个就别写在备忘录里。”
哦,他们好像没法翻备忘录。
他们站在第三层看台上,以二十多岁的眼光看过去,其实冰车只有石头那么小,冰场也不大。
从场东滑到西只需要几个转身。
她和季林越偏偏在一方冰场待了十多年,真不可思议。
“刮风了,”听见席卷的晚风撞着大门,她低低抱怨,“班车来得真慢。”
连最后的看头也没有,场内的灯光暗下去,头顶的钨丝仍然微亮,工作人员重新到各层看台,做最后的清场工作。
明天得起大早比赛,但她现在还兴奋得很,比两杯咖啡下肚还管用。
“咱们今天刚练好的,明天可别忘记动作。”
“我不会。”
……
冰舞短舞蹈的出场顺序由世界排名决定。
金色旋转杯后,叶绍瑶/季林越的世界排名来到第二十七位,追平金荞麦/陈新博在前几年创下的华夏冰舞最高排名纪录。
但这个位次在奥运名单里却不显优势。
这是花滑的最高规格赛事,无论是直通OG的选手,还是通过落选赛拿到资格的运动员,都是佼佼者。
二十四组选手中,他们被分在第二组。
同组有曾占据世界第一的加国组合,就在他们的前一位出场。
加国女伴年逾三十,在温哥华冬奥后曾短暂退役,前几年才复出,搭档还是原来那一位,实力不可小觑。
刚热身下场,叶绍瑶穿上外套保温,打量冰场边的驻点摄影师。
他们都在努力抓取这对叱咤冰舞二十年的“老人”。
相比之下,她和季林越还在艰难地攀爬上坡路。
《MondoBongo》*的鼓点开场,歌手慵懒的声线和选手纯熟的技术将观众带入一座紫羚羊花园。
音乐唱着相爱相杀的他们,场上的演绎者也势均力敌。
叶绍瑶全没看过那部电影,甚至不知道选曲的出处,但她能在各种技术与舞蹈之间描摹情节。
这是一场斡旋,他们棋逢对手,又在较量中不自觉吸引越被吸引。
“你觉得这个表演怎么样?”她问。
季林越说:“值得学半辈子。”
歌曲节奏不算快,伦巴图案的步数本身也不多,闲庭信步与激烈交锋并不冲突,表演在一个极舒适的区间愉悦耳目。
加国组合毫无疑问拿下目前全场最高的节目内容分,以断层的优势领先。
的确望尘莫及。
叶绍瑶突然躁动,小跳着跃跃欲试,还不忘学康复师的手法给季林越揉几道:“快快快,兴奋起来,肌肉放松。”
播报员叫出他们的名字,熟悉的拧巴口音,赋予它们比阴阳上去更曲折的音调。
颇有设计的亮相,节目开场。
摩登舞步伴随着音乐摇摆,他们的表现和前几天的团体赛相似,又比之前的每一次更好。
欲抑先扬的歌曲在中线接续步短暂停顿,给他们一秒相视的机会。
还好,他们已经成功迈出了第一步。
曲风变换,进入转体托举,叶绍瑶翻身坐在季林越的肩上,抱住她的孤独救赎。
被抱着轻轻落冰,一段难度步法后,快速转身向后踱步,简单衔接进入同步捻转步。
右前内刃twizzle四周伴随提刀难度姿态,左后外刃twizzle四周,左前外刃twizzle四周。
转体同向滑行,最后编入两圈舞蹈旋转,叶绍瑶仰脸躬身,身姿在摹画图案中转体再转体。
舞裙转起来,像单瓣或重瓣的芍药,生机勃勃。
第157章 “我们配。”
“ShaoyaoYe/LinyueJi,theshortprogramreceived66.17,temporarilyplacingsecond.”
坐在等分区,周围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东道主即将登场,身后的观众唱着故乡的小调。
耳边各种声音混杂,叶绍瑶只觉得自己没听真切。
她放缓呼吸,问说:“我们得了多少分?”
刚才英语播报念出的,似乎是自己不敢肖想的分数。
季林越盯着电子屏不说话。
你看,连他也不敢大胆想。
身前矮几上的屏幕运行缓慢,还在回放他们的结束动作,给刚才走神的选手制造最后的悬念。
叶绍瑶最能体会到科技进步的苦恼。
以前kc区的布置很简单,只有一方复古的显示屏。
现在各种设备互相联通,电脑不仅取代了功能单一的屏幕,还能在比赛现场看比赛直播。
套娃似的。
实时画面给到他们,她甚至不知该看屏幕,还是直视镜头。
松懈的一刻,赏心悦目的场景插入一行表格,让选手们迎面承受暴击。
不过这次似乎还好。
醒目的数字跳动着,TES34.43,PCS31.74,TSS66.17。
还真是66.17分。
好风凭借力,直接把他们送向排行榜第二,目前仅次于加国组合。
深呼吸,叶绍瑶抑住眼眶突然涌上来的泪意,云淡风轻笑了笑。
偏偏是旁边的助教把情绪释放得最彻底,抱着叶绍瑶像找到发泄的树洞。
“出息,”短短几秒,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光宗耀祖啊。”
“姐,今天只是短舞蹈。”
叶绍瑶拍着她的背,仿佛自己才是置身场外的陪同人员。
新的节目已经开场,拿上收到的所有礼物,她和季林越说笑着退场。
能够登上奥运赛场的运动员,实力都不会差,但越临顶端越难攀登,山腰处才是最拥挤的。
比团体赛高出的这五分,不知道可以让他们的名次前进多少位。
“呐,擦擦你的汗吧。”
从等分区顺走的纸,叶绍瑶给季林越分了张,印花看着像芍药,她还怪稀罕。
季林越没接:“你眼睛都憋红了。”
“我没有。”她否认。
自己看不见,就是没流泪。
现场的音乐高亢,东道主的男伴意外在同捻步中上演了卡冰平地摔,她听取观众席的“哎一古”声一片。
还有一句字正腔圆的国骂。
季林越也听见了,不约而同抬头。
“我靠,你不来现场真是亏大发了,”女孩旁若无人地听电话,全没注意途经的两人,“咱们冰舞起死回生了!”
后来的话实在不堪入耳,间或带着几个脏字,并且输出一大堆无效信息。
但叶绍瑶似乎能感同身受。
他们的每一位前辈,每一位曾经或正在冰舞耕耘的前辈,都没有拿到过这样的成绩。
即使是在世纪初撑起两个奥运周期的颜惠萍/金颂岳,和让华夏冰舞短暂中兴的金荞麦/陈新博。
虽然这项运动随着时间更新换代,技术要求和打分标准都不一样。
但短舞蹈后的结果出来,叶绍瑶和季林越携手排在第十二位,妥妥创造了又一项历史。
这是华夏花滑队自参加奥运冰舞项目以来获得的最好排名,比颜/金巅峰时期还要高。
比赛没有结束。
当晚,国内的大小媒体就编辑好了文章,投送到各大网络平台。
[快讯平昌冬奥会花样滑冰冰上舞蹈:叶绍瑶/季林越取得历史性突破,顺利晋级自由舞]
这是举全国冰迷都喜闻乐见的事。
团体赛失利,叶/季为个人赛开了个好头,所有人都松口气。
索契冬奥之后的每一天都太难捱。
冰舞和女单接连失利,双人滑意外没有登上领奖台。
除了刷新个人最好成绩的陈束晰,没人挂着笑脸回家。
国家队阴雨密布几个赛季,那场冬奥成为悬在每名运动员头上的一把剑。
但现在,叶绍瑶摸摸自己的脸颊,她已经挺开心。
容翡刚从赛场回来,灰头土脸和他们打了照面。
她感慨:“你们怎么意气风发?”
果然都还是少年。
距离双人滑短节目过去几个小时,容翡和张晨旭以断层的优势领跑排行榜,赛后被国内外媒体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直到刚才,他们才脱离记者们的围困。
“ThebiggespetitorofOGG”这几个词,她快要听吐了。
“我现在比索契那年还要没底,”她唉声叹气,“人老了,力不从心。”
叶绍瑶笑着替老大哥抛了个白眼:“张晨旭都没这么说。”
最有资格说这话的人还不在这儿呢。
不过巧合也在体恤“老年人们”,双人滑的自由滑安排在后天。
相反的,叶绍瑶和季林越自认运气不好,明天还得起大早。
“不用凌晨起床赶公车,你就知足吧。”她咬牙。
能在二十多岁的年纪三冲奥运会,这是太多运动员触摸不到的机会。
……
前往江陵冰上运动场的首趟摆渡车在早上六点正式出发,天际没有一抹苏醒的亮色,叶绍瑶浅浅睡了一个回笼觉。
昨夜有些失眠,迷迷蒙蒙之间想了很多,关于训练,关于比赛,还有其他什么扰乱人心的东西。
车轱辘碾过连续的减速带,整个车身的摇晃让她惊醒。
身上多了一件羽绒外套,旁边的人刚好少了一件。
“到了吗?”
“还没。”
他们住在平昌,这是举办方安排的,除了参加开闭幕式方便,每天要花大量的时间在训练和比赛的路上。
叶绍瑶打了个呵欠。
车内有微弱的灯光,照得车窗雾茫茫一片,不过能看出来,窗外依稀有山的轮廓。
还是一片漆黑。
她突然想到,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去花滑馆。
今天之后,关于冰舞的比赛将尘埃落定。
久坐让她麻了尾巴骨,挪挪屁股往季林越身上靠,但也只是轻轻倚着,她太困了。
“你觉得,我们会拿到多少名?”
话问出来,她又让他住嘴。
季林越的话太容易应验,真怕说出个一二三名,让自己徒增压力。
但拗不过季林越偏要说。
“第十名,有机会拿到的。”
他们的名次在二十个组合中处于中游,和身后的人差距不大,和眼前的人离得更近。
要是拿到破百分的成绩,保名次的难度不会太高。
但他们的赛季最佳是在大奖赛上刷新的,102.88分。
比一百分还有富余。
赛场风云莫测,一切都难说。
早上的时间很紧迫。
刚下车,匆匆做了一组腰腿热身,叶绍瑶就赶着上冰。
小季教练可是给他俩下了任务的,第十名,还有很大的努力空间。
早场训练格外顺利。
大概是冰鞋的鞋口松紧适中,又或者是搭档表现顺心,叶绍瑶觉得整个合乐出奇得好,完全可以搬上舞台。
她只恨现在不身处赛场。
季林越撑在旁边:“没关系,我们会在正赛发挥得更优秀。”
“真的吗?”她随口问。
从日常训练情况来看,她和季林越对自由舞的诠释比短舞蹈更好,动作也更娴熟。
但现场乌泱泱满是人,总有一些紧张心理要作祟。
一入场,她的腿就打颤。
花滑首个项目的奖牌战,连最高处的看台也坐满了。
“这比K国人口还要多吧。”
多到把她逼出晕人症。
当然,也有那么一些强心剂。
五星红旗飘在人海中,还有一小张一小张的手幅。
“上面居然有我们的名字。”她惊喜地给季林越指路,“好好看。”
手幅的中间是一堆艺术字体,配图是他们的第一场歌剧魅影。
季林越的脸上还有初代“面具”。
她回头看自己今天的杰作,进步不要太多。
“那我等会去要一张,他们应该会施舍吧。”季林越思考可行性。
叶绍瑶笑着搡他,今天怎么冒傻气。
五分钟练习时间,他们忙着适应冰面,适应观众时而的躁动,转瞬即逝。
他看她接刀套的手在抖:“还紧张?”
叶绍瑶摇头,抱着胳膊摩擦:“冷的。”
今天的室内温度也忒低,让她接二连三吸鼻子。
冯蒹葭在场边陪赛,嘴巴一直不停,一会儿说步法还需要如何注意,说完又怪季林越没眼力见。
“你也不知道给小叶披件衣服,”她说,“她要是生病感冒,你拿什么冲成绩。”
叶绍瑶低头看身上的羽绒服,觉得这话不对。
季林越要是感冒,她也没法冲成绩呀。
紧要关头,他们谁都不能出闪失。
赛场上,Y国组合破天荒拿到了105.00的分数,大幅度刷新职业生涯的最好成绩。
选手在kc区唯美地kissandcry,旁边的教练只顾激动地挥胳膊,把身后的背景墙抡到,闹了一出小笑话。
“他们居然真是情侣。”候场的叶绍瑶未赛先败。
她昨天就注意到这对选手,容翡猜测他们的亲密关系,自己却偏偏咬定他们是纯战友。
赌|资是一顿烧烤钱。
这个结果可不能让容翡知道,她想。
主持人念到叶绍瑶的名字。
回神的片刻,她已经被季林越带着向前。
这是芍药叶和林月季的OG落幕之战。
如果他们只有幸参加这么一届,那这将是献给冬奥的最后一场表演。
有些情绪是可以相通的,比如怜悯,比如悲伤。
眉头一皱,眼角耷拉,克里斯汀对魅影的恐惧化为可怜,在逃出地下宫后,将他最后的念想归还。
她很清醒,自己正在远离恶魔,但也不舍,那是她在歌剧院数年的精神所向。
宏大却凄凉的音乐结尾,她终于窥见剧院外的阳光,和以前的竹马,未来的爱人一起。
叶绍瑶在音符结束颤动的一刹就抽离自己。
此前,她有无数次向季林越说,他们滑了好几年《歌剧魅影》,兜兜转转还是《歌剧魅影》,每个音符都听腻了。
唯独这一次,她没有完完全全的沉浸。
但内核也是悲伤的。
带着一些天生的多愁善感。
季林越以为她是对节目失误的不满意。
刚才的对角线步,叶绍瑶右前内刃进入两*圈的小捻转,季林越右前外刃变右后外刃完成rocker,两人之间的距离有些远,小托举没有卡上音乐起伏的节奏。
“对角线步的失误算我的。”
“不是,”叶绍瑶掩面说,“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舞台了。”
她还在纠结这个。
“怎么会,四年而已。”
怎么不会,她看向败心情的季林越。
四年后他俩二十七,按张晨旭的虚岁法算,他俩四舍五入都三十了。
“而已?”
“二十七岁正是拼的年纪。”他一本正经。
还没来得及掉出来的眼泪就这么被堵回去。
无奈地展开笑容,在主持人的又一次报幕中,她牵着季林越的手,向每个方向的观众投去诚挚的谢意。
回到冰场中央面对面,还要谢谢背靠背征战很多年的好搭档。
这是以前每场比赛都没有设计过的环节,也算心有灵犀。
“我就说你会有意料之外的节目。”她嗔笑。
季林越笑着回:“你也一样。”
他们收获的礼物格外多。
冰童们一拥而入,又散向四面八方,捡小章鱼,捡小熊和小兔子,捡一些奇奇怪怪的毛绒玩具。
谁扔的毛绒法棍!
冰童拖不动,她上前去帮,结果两人抱着都费劲。
季林越这边,就走出了优雅路线。
扛下一根法棍,叶绍瑶正喘牛气,迎面看他递来一朵玫瑰花。
“什么?”
“送给你的。”
她不客气地接下:“本来就是送给我的。”
不知是谁这么有情调,买了一捧玫瑰花进场,逢人就抛。
像花店做的宣传广告。
不过花很香,送花的人也好看,花瓣还裹着清晨的水珠,满是生机。
冯蒹葭原本憋了一肚子话,看他俩在出口握着花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只能催促:“走不走啊。”
啧,现在的小年轻。
刚戴上刀套,志愿者也来引路提醒:“你们的成绩已经出来了。”
万事俱备,只等两位主角在kc区上座。
“这么快。”
一颗心突然提到嗓子眼,叶绍瑶深呼吸。
如果说,等待的时间越长等于裁判盯得越严格,那他们似乎在裁判手下一帆风顺。
“不快了,”冯蒹葭又忙着熄火,“你俩对着花就说了老鼻子时间。”
好吧。
刚到kc区坐下,叶绍瑶差点没弹起来。
电脑屏幕和主持人的声音在大脑同时运转。
自由舞106.11分,总分172.28分,暂时位列……
第一!
是第一啊!
今天的每个节点都特别催泪。
刚才没掉的眼泪蓄到现在,倾泻而出。
她想在室外雪地里撒欢,挨家挨户敲门:看见了吗,我得了这么高的分数,还稳住了短舞的排名!
或者回到姥姥家的小屯子,用屯里的大喇叭喊:注意啦注意啦,咱们屯出了个世界第十二!
但她现在只能支着膝盖抽噎,断断续续说:“我配吗?这么高的分数。”
大脑有些宕机,但还知道得埋头。
当着全球观众的面无能狂哭,一定是很丢人的事。
季林越俯身拍着她,口中很肯定:“我们配。”
对呀,从大众组的娱乐赛到竞争最强的奥运会,这是他们一步一步滑出来的,他们配。
擦干眼泪,还要躲在季林越的背后擦擦鼻涕,再出现在摄影师的镜头下,又是白白净净一张脸。
因为摄影师要拍张他们的合影,据说会被收入ISU的官方纪念册。
“我们该摆出怎样的姿势?”她好问。
摄影师说:“随意。”
怎么个随意法?
这还不简单,参考前面选手的创意。
“上一对选手是怎么做的?”她被自己的聪明折服。
“他们比了一个巨大的爱心。”
第158章 没有值得可惜的,只是有些遗憾。
“很荣幸能够采访二位。”
坐在备采区,叶绍瑶和季林越向远道而来的华夏媒体浅浅鞠躬。
“我们预期设置了五个问题,只占用五分钟时间。”
叶绍瑶低头看了看季林越的表:“好。”
录音笔放在桌上,记者在默许中打开按钮。
“首先祝贺叶/季拿到冰舞第十名的好成绩。在自由舞中以0.11分的微弱优势逆转加国前世界冠军,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他们是很值得敬佩的选手。”叶绍瑶总起一句话,“我们的冰舞之路一直受到前辈们的影响,在以前的短暂交流中,也向他们学到很多。”
但来到赛场,他们不是朋友,也不是曾经的世界第一和现在的第二十七。
他们只是简简单单的竞争关系,为了同一个目标,同一块奖牌。
“他们是参赛选手中的一对,是我们普通的‘敌人’,”她补充,“不过在赛后,我们交换了徽章,也互相祝贺。”
记者点头,瞄一眼台本,又问:“在最初崭露头角时,有不少冰迷戏称你们为‘小金/陈’,对此,你们有什么看法?”
叶绍瑶拿着话筒的手顿了顿,把它递给季林越。
从他们转项冰舞,在金荞麦的麾下拿到第一个全国比赛冠军,这样的说法就一直在眼前跳动。
他们和金/陈有相似的经历,去了相同的地方求学,连最初的荣誉都仿佛复刻一般。
后来陈新博受伤隐退,“叶绍瑶/季林越”才逐渐取代掩盖他们光芒许久的“小金/陈”。
“比起做‘小金/陈’,我更希望冰迷关注叶绍瑶和季林越本身,”季林越说,“他们不是谁的复制粘贴,每一个脚步都属于自己。”
有这样的昵称傍身,就免不了被拿出来做比较,从比赛实绩到身高外貌,连表演服的美丑也不能幸免。
他们曾经一致认为,这是极其荒谬的行为。
叶绍瑶在画面外点头,故作轻松地活泛氛围:“同样,我们也不希望未来还会出现‘小叶/季’。”
每个努力过的人,都该留下属于自己的名字。
原以为简短的采访一直拖沓到十点半,记者又塞了很多问题,甚至还有功夫调侃。
“林越,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
“因为瑶瑶就是我的代表发言人。”
眉毛只是无意识地上挑,叶绍瑶侧头看他,报复说:“没错。他采访偷懒,我的口才就这么被锻炼出来。”
想当年,她才是甩手掌柜的角色。
“下一个问题……”
眼看记者将笔记本又翻过一页,女孩委婉提出邀请:“双人滑的比赛已经过半,我们一起去看看其他华夏选手的发挥吧。”
她和容翡说好的,要把昨天采买的加大号法棍扔给她。
但现在一直被媒体牵制,连看台也没能进去。
记者证的通行区域并不包括观众席,媒体只能抓住他们起身的最后机会。
“两位可不可以提前向我们透露表演滑的选曲?”
“不可以。”叶绍瑶笑着摇头。
能收到主办方的gala邀请,实在是意料之外。
原以为会继续压箱底的《LALALAND》,突然就被吹净了灰尘,见到阳光。
还好考斯滕一直随身带着。
“下午的女单没法看了,咱们必须得再去练练。”
“嗯。”
谁也没想到,昨天还在为阔别奥运伤神,他们又以另一种表演形式回到这里。
……
塞得满满当当的观众席,只剩运动员的专属看台还空着。
完赛的选手开始旅游放假,没完赛的还在训练馆泡着,也就属他俩情深义重,千里迢迢从平昌扛来大法棍,接受一路好奇的侧目。
“现在是第三组的六练时间,容翡他们应该还没进场。”
叶绍瑶扒着栏杆眺望,只有领队和容/张的主管教练先到一步。
选手们亮相、表演又退场,有人拥抱着哭泣无言,有人独自低头忏悔失误。
俄国卫冕冠军因单跳和后内结环三周抛跳的连续失误,从短节目第五名直落到第七位。
即使他们的成绩再好,最乐观也不过第十一名。
这样的落差太大了。
俄国教练在kc区没有好脸色,甚至在没有沟通的情况下,将选手扔在原地。
叶绍瑶问:“这是下山的必经之路吗?”
在众星捧月之后,又被弃如草芥,大屏幕还连着kc区的机位,所有尴尬都被搬上台面。
观众也是唏嘘。
“不会的。”季林越可以肯定。
虽然冯教练经常吃炮仗,但绝不会不讲道理,训练之外的格林教练更像益友,其他领导也大都和善。
他们总是被爱与宽容包围着。
越到最后的竞争越激烈。
“这抛的是什么,萨霍夫四周?”
还接上了流畅的滑出和衔接。
原本不在领奖台之争中的德国组合,以无可挑剔的难度和完成度,刷新现行规则下的双人滑自由滑世界记录。
突破165分的巨分,搅乱了场上的局势,容翡和张晨旭的短节目优势突然变得微弱。
叶绍瑶拿着手机计算,他们必须拿到超过158.97的分数,才能确保站上最高领奖台。
这意味着,他们首先得突破赛季最佳,向巅峰时期的个人最好成绩靠近。
到华夏压大轴上场,叶绍瑶把无神论挂心间,嘴里已经开始求神拜佛。
容翡和张晨旭搭档多年,拿过四大洲的冠军,拿过大奖赛总决赛的冠军,拿过世锦赛的冠军。
独差这一枚奥运金牌,容/张就能够实现大满贯,容翡个人的全满贯。
张晨旭比同场所有选手的年纪都要大,不可能和季林越一样,许诺出“四年而已”。
《马戏之王》的温柔曲调*带着坚定果决,他们的步伐也铿锵有力,冰刀划在斑驳的冰面上,留下最深刻的痕迹。
开场的3S+2T+2T落冰漂亮,张晨旭没在接T跳上掉链子。
捻三也高度富裕,容翡的裙摆像半空中转瞬即逝的绯色烟火。
[我将会看到一个怎样的一个精彩世界,无数的梦想交织在一起,将由我们编织成完美的世界。]*
叶绍瑶早认为,这是容/张自搭档以来,最符合他们历程的歌。
从青年组携手,在双人滑人才辈出的华夏占据一席之地,再展望洲际赛、国际赛,他们的确亲手织就了自己的梦想世界。
“滑表好有感染力。”
小时候,他们总喜欢演绎一些成熟的歌曲。
想快快长大,抵达下一个明天,从容地拥抱四海宾客,落落大方展示每一个舞姿。
后来的确飞跃到云层之上,只是通向乌托邦的路太坎坷。
“搜到了,德国组合的纸面难度全部兑现。”
季林越划出一张表格,是他们在此前一场B级挑战赛的小分表,双抛四,单跳也是高级三周。
叶绍瑶有些发愁:“容翡和张晨旭的难度比不过。”
场上稚嫩的童音变成男声的吟唱,节目过半,他们依然朝气蓬勃。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四分三十秒,最终也在数次握紧的指缝间溜走。
这是一套同样clean的节目。
容翡和张晨旭抗住了对手们营造的压力,将每一个技术动作都完美展现。
各种语言的人们都在为他们喝彩。
甚至有七老八十的西方老头,额头束着红色发带,用他们的名字书写“花滑巨星”。
叶绍瑶欢呼了好一阵,才想起自己的工作。
像一枚加农炮弹,法棍从天而降,将冰面原有的礼物炸开。
不过容翡应该是不会有心思去捡礼物了,她在中央哭得不能自已,连张晨旭也哄不好。
亮相致谢又慢吞吞等上好一阵,他们是不是对赛场仍然留恋。
“FeiRong/ChenxuZhang,thefreeskatereceived158.66,finallyplacingsecond.”
技术分80.56分,节目内容分79.10分,自由滑得分158.66分。
他们是最后一位选手,双人滑的排行榜就此定格。
容/张以小数点的分差,与金牌擦肩而过。
那些年被戏谑的常青树也没能敌过上个赛季突然出现的黑马。
又有多少人还记得,他们也曾经这样横空出世过。
镜头里的两人已经缓过来,点头接受这个结果。
他们给职业生涯的末尾留下两套完美的节目,裁判的待遇也不错,没什么可惜的。
剩下的那些遗憾,只能说给隐约的风。
回酒店的途中,叶绍瑶特意和张晨旭换了座位,看容翡正望着窗外出神。
银牌被收进包装盒,和巡场的国旗放在一起。
“你们还会参加下个赛季吗?”她问。
“可能会,可能不会,”容翡说,“省队想让我们坚持到十四冬再退役*。”
奥运结束,新周期的国家队会另定时间重新选拔。
在此之前,所有运动员将暂时退回运动员籍所在的省队。
张晨旭攀上她们的椅背:“听梁主任的意思,体育总局没有组织新国家队的打算。”
叶绍瑶回头:“是单我们,还是其他运动都是这样?”
“花样滑冰。”
嘴微张着,这让她有些难以消化。
但从张晨旭嘴里说出来的消息,不会是空穴来风。
“因为游晖那件事?”季林越很快有猜测。
为了确保全国性体育组织的运行,体育总局对所有运动的国家队进行监督评级。
游晖事件不仅对运动员的身心健康造成影响,背后还牵扯出一条关系链,让花滑协会都跟着遭殃。
往轻了说,只是连续两年没有拿到合格的评估等级。
往重了说,连冬管中心和滑协都忙着整理内务,其下管理的花样滑冰国家队,也大抵会被勒令解散。
“跟着冬管中心干了二十年,别到头组织没了。”容翡开玩笑。
张晨旭说:“按照惯例,奥运会之后就是风谲云诡。”
体育总局上下为了备战奥运,许多事只能暂时搁置。
奥运结束,从贪|污分子到官|官相护,一定都会被肃清。
……
赛程一直在继续。
19日上午,男单自由滑结束,花滑项目的最后一枚金牌也已产生。
秦森河追平陈束晰在索契冬奥会的成绩,最终获得男单第五名。
此前,栗桐在女单的发挥也不错,与M国华裔选手以相同的分数并列第十四位。
叶绍瑶在中午与领队见了一面,对方的脸像朵花似的,才刚春天,已经比阳光还灿烂。
他们的紧张心情是过去了。
来到体育馆,陆续有冰迷入座,即将开始的是花滑项目的最后一个环节,gala表演。
叶绍瑶对着镜子紧急化妆,季林越还在不疾不徐给她编头发。
“简单绑个马尾就好。”她通过镜子看他。
季林越偏不。
从头顶编下来的细辫扎成两股,在后脑挽成丸子头。
她晃晃脑袋,稳固是稳固,但一上手,满头抓夹,像一个机甲战士。
“不会丑绝了吧。”她说。
季林越自信地打包票:“不会。”
候场的练功房装了很多人,滚泡沫轴的,拉基本功的,前些天的剑拔弩张荡然无存。
赛场之外,都是萍水相逢的朋友。
“我以前参加你们组的冰演,被格林教练的气场吓哭过。”
知道叶/季常年在IAM训练,有选手毫不介意地分享起自己的糗事。
谁能想到,当年只是卡位通过演员面试的小运动员,今天已经可以和格林组的选手平分秋色。
“你以前是业余运动员?”叶绍瑶惊讶。
“不,我一直在波卡组。”
难怪,能够获得平昌冬奥的冰舞第七名,在格林手里却只算勉强及格。
不过她大概并不知道波卡洛夫与格林的关系,叶绍瑶只是讳莫如深地笑笑,没有多说。
表演滑的统筹在各个休息室来回穿梭,观众的音浪从对讲机涌进后场。
今天有各大顶尖选手的谢幕表演,各路冰迷挤破脑袋都想抢到那一纸门票,场面格外热闹。
现场很暗,唯一亮起的射灯应和着冰场的蓝与白。
这是一场冷色调的运动。
但在gala的开场,冰场迎来第一抹暖光。
叶绍瑶穿着一身黄裙,从腰际延伸向脖颈的水钻闪着璀璨的光泽。
她握着和被握着的掌心,也是温暖的。
第159章 “Iwill.”
叶绍瑶和季林越的表演滑受电影的影响很深,更像一场歌舞剧。
每段音乐都有故事情节,当然,节目沿用的是音乐本身的人声。
一束光打在冰场中央,亮相的只有一个女孩,一身黄裙,头发挽起,脸颊有细小的绒毛透着光。
故事的开始是极美好的。
旋律轻快,《SomeoneintheCrowd》唱着米娅的心事。
理想站在最高处,她梦寐以求被发现,比如某个人的赏识,比如所有人的注视,从她即将参加的这场宴会开始。
规尺步转身,背景音乐成为她一个人的旁白。
刀齿小跳接摇滚步接跳转,应和着快节奏,叶绍瑶很快完成一圈巡场,冰面覆盖率极高。
她在逡巡。
似乎没有人的经历比自己更坎坷。
上肢舞蹈和各种步法堆叠出曲折的长边中线接续步,叶绍瑶在板墙边停冰,另一方的季林越亮相。
所有的际遇源自偶然的相见,像两颗行星的轨迹交错,冰面的痕迹划下道道十字。
不同方向的压步最后汇聚到一处,握手,男伴引带转体换位,他们的步履从此并行。
碎步迂回,动作大开大合,颇有老爵士风格的双人舞,像当年他们第一年搭档的《雨中曲》。
只是米娅和塞巴斯蒂安的爱情来得更猛烈。
配合音乐的高|潮释放,叶绍瑶圈着季林越的左臂逆时针背跃,从另一端翻入他的怀中,完成直线托举。
女孩在男生的嘴角蜻蜓点水,是对故事主角一帆风顺的爱情造的伪证。
热烈的管弦落幕,两人在场边停冰。
舒缓的钢琴托起观众突然坠落的心情,《Mia&Sebstian`sTheme》娓娓道来,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幻影。
再次起冰滑行,脚步徘徊,一束光影与另一束擦肩。
这是故事的转折。
低姿舞蹈配合膝盖跪滑转体,点冰的指尖溢出难说的酸涩。
他们曾经怀才不遇,曾经空有抱负而无处施展。
他们拥抱取暖,面对现状却束手无策,敞开心扉也无果。
又一个托举,叶绍瑶踩着季林越的大腿往上攀。
理想站在最高处,比爱情还要高的地方。
她想要去摘得。
偏偏他们的人格也独立。
米娅通过演员的面试,塞巴斯蒂安的乐团爆火,他们各自迎来事业的转机,又踏在反乌托邦的不归路上。
他们不再有机会爱彼此到一塌糊涂。
音乐又一转,韵律有力地踩在脚下,圆形步的冰痕并不圆满,甚至没有交点,两人像波浪似的,将对方越推越远。
叶绍瑶曾经笑称,这是她自创的“波浪接续步”。
事物的发展规律总是波浪式前进的,但两道始终平行的波浪,又如何更进一步。
节目以《CityofStars》作结。
手拉手握法进入舞蹈旋转,仰燕姿态变提刀难度,旋律越缓,但旋转速度没有消减。
这是他们经年重逢后,人群中惊鸿一瞥的汹涌。
视线挪开,交缠的身影重新单薄。
意外的,现场的打光出现失误。
射灯的光圈没来得及一分为二,叶绍瑶的转身滑行带走了所有光辉,像米娅最终耀眼一样。
迟到的光束在冰场上游离,试图跟上季林越的滑行。
他在灯光与阴影的交界处踱步,背后的阑珊是塞巴斯蒂安所缅怀的旧事。
“Areyoushiningjustforme”的答案太显眼。
他们中间空无一物,但所有的所有又让他们互相远离,像被上帝划出的一道鸿沟。
四分钟的节目,歌者还低吟浅唱着。
角色在最后回眸对视,理想的一生虚无缥缈,又历历在目。
光圈终于把季林越完完整整地括进去,像月光恰到好处地洒在身上。
影子在眺望,手中是不断按下的琴键。
他也同样拥抱新生。
“男主最后的眼神是什么意思?”第一次翻出这部电影时,叶绍瑶并没有全看明白。
当时的季林越给出了多选项:“可能是遗憾,可能是释怀。”
似乎怎么都解释得通。
但表演结束后,叶绍瑶豁然开朗。
米娅和塞巴斯蒂安都不喜欢以爱情为名义的束缚。
他们的频道并不相通,生活和事业也有时差,他们能做到的只有放手一搏。
那个晦涩难懂的眼神,她更倾向理解为看见她生活幸福的欣慰。
虽然他们再无瓜葛。
甫一下场,叶绍瑶就不吝赞美,捧着脸回味:“你刚才像男主附体,情绪太到位了。”
演得和真的似的。
季林越抓乱不顺眼的成熟发型,问:“什么样的情绪?”
他觉得自己和训练合乐时没什么不一样。
叶绍瑶挠挠下巴,有盛满爱意的小心翼翼,又夹杂着疲于事业的迷惘。
不过那都只是他对角色的诠释。
“我打心眼里觉得,”她卷起长袜,松开鞋带,莫名其妙对着空气踢了一脚,“你的外形条件和表演特别拔尖,退役后还能当个演员玩玩。”
整理行李的手一顿,季林越转了胳膊,弹她一记脑瓜蹦。
“你怎么老想退役的事。”
“可能是因为,当年一起滑冰的朋友们都陆续离开了吧。”
女单项目结束的那天,希尔维娅在推特和ins发布关于退役的图文,还敲了叶绍瑶的私信窗:看,她没有食言。
同日,尹谊萱也在微博宣布进入无限期的停冰状态。
无限期,是没有确定的回归时间,应该和永远挥别赛场没有多大区别。
连钢铁般的容翡都说,她想先休息上一阵,过了这个赛季再努力。
大概错失OGG对她和张晨旭也造成不小的打击。
“我不会退役。”季林越打断她的浮想。
叶绍瑶还没转过脑筋,否认道:“我没说你退役。”
“嗯,”季林越提起她行李箱的拉杆,顺便摘掉提手上碍眼的标签,“你说想永远站在冰场,我也会永远在你身边。”
他今天的话格外多,带着平日没有的复杂情绪,像一支靠近引线的火柴。
引线那头是烟花,还是炮仗。
“季林越,我突然很想看烟花诶,”她堆着笑容,“我的意思是,我们参加今晚的闭幕式吧。”
花滑的赛程真长,从开幕式那天一直比到冬奥会结束。
不过主办方的安排还算人性。
现在距离闭幕式还有五个小时,足够让他们赶上最近的摆渡车回平昌。
……
闭幕式的华夏队旗手敲定为在自由式滑雪卫冕成功的女子运动员和在短道速滑实现历史突破的男子运动员。
与会人员才刚进会场,他们已经握着国旗严阵以待,进进出出做最后的彩排。
太阳被昏暗的阴云遮蔽,平昌刚下过一场大雪,这会儿还没停。
“突然就降温了。”叶绍瑶在毛线帽外又扣上连帽。
冬季运动的礼服就这点好,一身长过膝盖的羽绒服,不好看,但实用性强。
“你看网上透露的消息吗?”她问。
季林越摇头。
“他们说主办方请了很多娱乐明星,唱歌的跳舞的,”叶绍瑶揣着手说,“不过评价还不错。”
二十点整,断断续续阴了一天的天空终于在夜幕中放晴,运动场薄薄的积雪被扫净,平昌冬奥会的闭幕式顺利举办。
一场属于音乐的饕餮盛宴过去,各国代表团旗手入场,在会场的中央围作同心圆。
华夏代表团并没有留下多少人。
率先完赛的运动员们早在二月中就乘坐班机回国,教练和后勤团队也跟着走了大半。
只有在花滑馆连轴转了半个月的他们,成为代表华夏的主力。
工作人员推开通往舞台的大门。
叶绍瑶整装待发,从怀里掏出秘密武器:“你看,我问容翡借了国旗。”
别人都拿着属于自己国家的旗帜,他们也要拥有。
国旗有一个臂展那么长,她坐在季林越的肩上,眼看着海拔升高,自己成为全场运动员的至高点。
运动员的入场没有秩序可言。
欧罗巴人和蒙古利亚人勾肩搭背,用各有风味的英语攀谈。
身边的别国运动员用手机记录入场的第一视角,转头拍到叶绍瑶和季林越的搭马肩,还专门定了机位:“看,功夫。”
女孩抖了抖手里的旗帜。
对方恍然大悟:“是华夏功夫!”
头顶无人机的灯光时闪时灭,叶绍瑶看不清这是如何的方阵。
“季林越,那是什么?”
“是吉祥物。”
哦,好像是这么回事,不过她在这里待了那么多天,还没记住这只大白老虎叫什么。
地面的灯光照得天际微微亮,夜色淡得不纯粹。
她用肉眼看到无人机的金属轮廓,在细小的运转声中散作满天星。
“现在是一颗爱心。”季林越学会抢答。
叶绍瑶嘟囔:“我看出来了。”她的眼力可好着呢。
一条路通向运动员席位,他们找到属于华夏的标签,也终于看到失散已久的容翡和张晨旭。
“我以为你们迷路到场馆外面去了。”容翡显然到了好一阵,埋怨他们走路太慢。
叶绍瑶顶嘴回去:“分明是你俩走过场,和吃流水席似的。”
容翡还在口是心非,手机却打开相册。
相册的封面是系统自动识别的最近照片,小小的方形挤了两颗脑袋。
这是容翡大师的拍摄作品,摄于五分钟前。
相片中的女孩骑在男生的肩上,披着国旗,抬头看天上的星星。
他们都笑着,应该在说什么。
是那只大白老虎,叶绍瑶记得。
刚才季林越提了它的名字,但她脑子不太灵光,不出意外得没记住。
“得亏拍得还行,”叶大评论家对照片指指点点,“否则我还告你侵犯肖像权。”
这只是还行?
容翡不敢置信,这可是能直接裁做杂志封面的程度,“季林越,你管管你的小青梅吧,飘到没边了。”
熟人局里,什么话都能讲,什么玩笑都能开,叶绍瑶笑着拿季林越做掩护,躲过容翡一波又一波痒痒招儿。
张晨旭扶着额头,看她们的心理年龄,真该一人发把水枪互相滋。
场上的颁奖典礼结束,主持人用双语播报下一个环节。
观众席默契地噤声,场内响起庄重的交响乐。
这是严肃的时刻。
圣火之下,希腊国旗升起,奥林匹克旗帜在颂歌中降下。
在风中招展了半个多月的奥运五环,将交接在下一届冬奥会主办国的手中。
是华夏。
从2015年7月31日开始,十三亿华夏人都在等待着这一天。
会旗从平昌市长的手中递出。
属于平昌的奥林匹克时间已经走入尾声。
首都市长将会旗四次挥动。
属于华夏的奥林匹克时间正式开始。
在平昌这片土地,看华夏国旗冉冉升起,口中的国歌唱了千千万万遍,都描绘不出心潮的澎湃。
叶绍瑶被“首都八分钟”感动得不像话。
尤其在舞蹈演员用冰痕织就中国结的时候,各种华夏元素铺陈眼前的时候,恢宏大气的《歌唱祖国》承载了太多文化底蕴,又被寄托了太多感情。
地面屏幕的数字不断跳动,自1924年以来的二十三届冬奥会,也终将向2022年的新一届迈进。
“季林越,我想滑到2022年,我想参加家门口的奥运会。”
“嗯,我们早就说好了。”
“拉勾。”
季林越回头看她,微抬的眉眼似乎在问她几岁。
“拉勾嘛。”她伸出手指。
08年夏奥时的她还太小,闷头只有繁忙的学习和脚下的冰雪,不懂得为何人们会为了一枚金牌疯狂。
现在她确信,此刻的自己也是那样疯狂。
世界第十。
她想将这个数字缩小,让自己沿着这座雪山艰难地攀登。
最好能登上山顶,再将来时的路一览无余。
“我想拿奥运冠军。”她说。
“嗯。”
这是他们共同的理想。
他们一定要在家门口,拿下一枚属于华夏冰舞的开天辟地的金牌。
……
关于平昌冬奥的一切都成为历史。
圣火熄灭,又同时燃起漫天烟花。
他们被每一个刹那的火光映亮,花火流泻而下,在脸颊留下绽放过的痕迹。
时光在这刻也走得慢一些。
“季林越,我们的清单里有多少愿望?”
季林越对这个答案太熟悉:“九十九件。”
烟花迸发的爆鸣声不绝于耳,叶绍瑶将他拉低:“其实是有第一百件的。”
季林越哼出疑问的鼻音。
“我喜欢你。”
一簇刚好升空,在她说话的短暂一秒绽开。
叶绍瑶心虚地将目光挪开,天时地利没有给她攒下太多勇气。
他应该听到了吧。
他听到了吗?
季林越定在那里,什么反应也没有。
算了,没听见也没关系。
观众被设计精致的烟火吸引,满座都是赞叹。
原本是该惊喜的时候,现在的心里却一团乱,叶绍瑶有些懊恼。
自己有些冲动过头。
这完全是没有必要的告白,只是浪漫的气氛使然。
“我是说,咱们这赛季的表演滑只滑了一次,年抛很可惜。”她亡羊补牢。
季林越打断她:“叶绍瑶。”
他很少这么叫她,尤其在长大后。
叶绍瑶不自觉挺直了背,十二分的精神都在耳朵尖。
“我不是罗密欧,不是魅影,也不是塞巴斯蒂安,”他说得极慢,每一个字都让她等得煎熬,“我喜欢你,不是只想和你在冰上携手四分钟的喜欢。”
他们演绎了太多别人的故事,带入的情感让他们不得不自省。
是喜欢那些戴上的角色面具,还是身边站着的人。
但季林越从不认为自己需要这样的考虑。
因为在他们成为搭档之前,他就已经悄悄喜欢了很多年。
叶绍瑶打保证:“我也不是。”
她知道自己喜欢着谁,从还懵懂的年纪就已经清楚地知道。
但在冰上的每一次拥抱和亲吻,都让她在名为爱的沼泽地里越陷越深。
两只手简单地牵着,不知是谁挤开谁的指缝,在无人关注的角落,笨拙地交握。
……
夜还长,属于运动员的假期*才刚刚开始。
德国代表团在奥运村的食堂大开派对,豪横地包下整个晚餐档口。
华夏队的领队寻思也该聚一聚,将逗留K国的所有运动员召集,相约凌晨两点的海底捞。
“国外的海底捞也会在淡客时间打折吗?”
容翡几乎可以笃定,领导很少这么慷慨大方。
一顿饭吃了几个小时。
临结束,从南怡岛度假回来的钢架雪车小伙子们又续上后半夜。
早过了睡觉的时候,叶绍瑶熬鹰似的,毫无困意。
但容翡和张晨旭陆续离开,她四下望了望,也有了打退堂鼓的意思。
“领队,我们先回去收拾行李。”季林越首先开口。
回酒店的路并不长,此刻鲜有人迹。
雪花被风吹得打旋,暧昧地落在紧扣的手间。
两人幼稚地攀比着谁比谁喜欢得更早,都快追溯到最初见的那一面。
叶绍瑶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那时候的季林越沉迷于写奥数题,怎么会有心思研究自己喜欢谁。
“可能不是喜欢。”季林越认真沉思。
喜欢的程度是很难界定的,他无法在被她的光芒笼罩的第一刻就福至心灵。
但在此后相遇的每一天,这种心情被反复验证。
明天会比今天更喜欢。
“但我确信,你一直都是不一样的。”他说。
他不会任别人抱着自己的袖子哭,也不会戴着别人编的小鱼手链。
哦,手链已经磨损了好多回,现在的这条,已经是叶绍瑶编的3.0版。
脸上腾起红雾,叶绍瑶别过头,和脚下的雪较劲:“我要告诉温姨,你早熟。”
虽然她的症状也没好多少。
街道迎来今早的第一辆车。
车灯修饰着将白不白的天色,映照着一丝不苟的雪意,像星子坠入凡间。
叶绍瑶打开秋秋音乐置顶的歌单,里面全是他们这些年的节目选曲。
以前挂在耳边是为了磨耳朵,现在听起来,或许更多一分意境。
旁边的人突然不说话,季林越的手紧了紧。
“你在听什么?”他问。
音量按得很低,叶绍瑶分给他一只耳机。
正在播放的是《YoungandBeautiful》。
她很喜欢这首歌,没有深奥的歌词和复杂的旋律,但最能直击灵魂。
她跟着旋律浅浅唱。
“Willyoustillloveme”
她得到回答。
“Iwill.”
天光乍泄。
她看着暖黄色的光线,也氤氲在确定的爱意里。
第160章 找不到回家的路。
那天没有拉上的小指,最后还是勾在一起。
不过,暧昧的称呼还腼腆着没叫几次,粉红氛围褪去,叶绍瑶已经是第无数次后悔。
她现在一看见季林越,就会想起那晚的花火,想起那晚没什么营养但有足够情绪价值的聊天。
连带着训练也磕磕绊绊。
肢体接触就像点火,点哪哪着。
“身上长虱子了?”冯蒹葭只是恰巧路过,觉得稀奇。
叶绍瑶含糊应付过去,扭头拉着季林越就遁走。
这样的场景在团队领导面前上演了两次。
季林越说得轻且缓,目光收敛又极认真:“如果介意,我们可以当昨天没有发生过。”
“不行,”这把叶绍瑶的胆子激起来,她翻开老账本,“毕竟有人说,对我的喜欢不止四分钟。”
这回轮到季林越羞红脸,挠挠头发又抱着脖颈,浑身不自在。
怕爸妈和教练唠叨,叶绍瑶没把他们在一起的事说给任何人。
唯一想过和容翡倾诉一二,但后者已经在去仁川机场的路上。
这是季林越告诉她的。
正在上楼找人的路上,叶绍瑶一懵:“她什么时候说的?”
平时,容翡的话最多,大到替领导规划华夏冰雪运动的宏图伟业,小到对街边天价小吃的牢骚,揪住一个主题核心,她就可以趁机发散思维。
难道自己还听岔了什么。
季林越打断她的遐思,细心点开朋友圈,拇指上滑,是容翡在两小时前发的三条九宫格。
模糊的街景从暗到明,最后的文案写着:
[该去看看别的风景了。七月见,朋友们。]
机票上的到达地印着墨尔本,镜头误入了和她并不搭配的男士手表。
张晨旭也跟着去了。
“七月,这是打算放掉世锦赛?”叶绍瑶眉心一跳。
奥运赛季的四大洲和世锦赛总是最冷清的。
意大利花滑协会的推特账号忙碌好几天,公示谁退出了比赛,谁又递补进入比赛,消息不断更新。
叶绍瑶在晃眼中看到容翡和张晨旭的名字。
[奥运银牌得主容/张退赛,华夏十八岁年轻组合获得正式参赛资格。]
……
出征世锦赛前,叶绍瑶和季林越回了一趟家。
二月里忙,他们很少能在最重要的时间赶到最重要的人身边。
今年的年夜饭是在奥运村里吃的,毫无特色的营养餐和泡菜,连一枚猪肉白菜馅的饺子也没有。
一路都是人头攒动。
现在的东北正当旅游旺季,从首都转机回岸北,他们在换乘高铁的路上堵了半个小时。
叶绍瑶被挤得差点找不着北。
“春节都过一个多星期,怎么岸北的人|流量还这么大?”她难得在这个季节出一身汗。
冬天的北江省是国内最火爆的旅游地,H省作为陆路必经的小兄弟,少不了分到一杯羹。
为此,各省市政府积极打造旅游城市的形象,让东北第三产业发展不少。
季林越说:“大概是因为元宵节还没到。”
他们刚好赶上春运最后一波人潮,机票比以前贵上一倍,连打车的价钱也不按表走了。
“这路怎么越走越熟悉。”叶绍瑶抵着车窗默念。
已经好多年没在岸北久住,但她的心里自有一幅城市地图。
旁边是工人文化宫的旧址,现在已经改头换面,挂上“少年宫”的金漆大字。
再往前走,是星未来俱乐部最初的栖息地。
冰场早不在了,没想商场也被转过二三手,如今的冠名商她没听说过,“新世纪商城”的名字只是在外立面的白墙上留下些许痕迹。
转弯,出租车沿着36路公车的路线行驶,一路都是回忆。
“不对吧,”叶绍瑶终于发现问题,“咱俩不是搬家了吗?”
如果没记错,野湖那片在去年就拆了。
政府分分给他们的安置房在城市另一个方位。
衣兜里空空如也,她后知后觉,自己没有家门钥匙,甚至不知道家住哪里。
“咱们家在哪?”不敢露怯,她只悄悄问。
得到的是季林越真诚的摇头:“我也刚问,还没得到回复。”
司机坐在前排,听小年轻们你一句我一句,索性把车停靠路边,让他们慢慢回忆。
“嘿,你俩真有趣,我头回见着忘记自家在哪的人。”
话是这么说,但司机师傅是个岸北通,叶绍瑶一说拆迁户,他就重新发动汽车,将人拉到城西去。
叶绍瑶有些不放心:“就到了?”
“就在这片,”司机点了烟,又被吸进的雪粒呛住,“哎,给你俩抹个零,剩下的钱好好回报爹娘。”
女孩压着嘴角。
在别人眼里,她和季林越似乎成了远走高飞的不孝子。
街上寂静,没什么行人。
这会儿正是大中午,度假的度假,休息的休息,只有小雪还兢兢业业地下着,阵风时不时来挑衅。
安置区的街道横平竖直,小区内也四通八达,叶绍瑶回过味来,妈妈在给她拍过单元楼下的花丛。
当时的天气还不冷,郁郁葱葱都是新移植的草木,只有那小块地像草皮的秃斑。
物业说,这是因为市园林局批下来的树苗比申报的数据少,刚好到他们楼下就没得种了。
不过正合邵女士的意思,她和物业打了招呼,借这一小块绿化带,说开春要种芍药。
“就是这里。”
花还没种,“芍药园”的小木牌已经挂上枝头,冰天雪地里,一抹原木色很显眼。
找到单元门,楼层和门牌号就不在话下。
邵女士喜欢三中对面那老师傅的对联,每年换一幅,一幅贴一年,叶绍瑶做梦都知道他的笔迹。
她家楼下,就是季林越家。
行李放在门口,楼上敲门不应,楼下听着也没动静。
松开的围巾被风钻了空子,叶绍瑶老实整理起着装:“大冷天,干嘛不在家里猫着。”
有新消息进来,她循声看,是季林越的手机。
那边的人很快打来电话,背景是窸窸窣窣的杂声。
“妈。”他开口。
“你和瑶瑶到家啦?”手机开到免提,温女士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我和你邵姨今天约着去早市,一个没刹住,就逛到现在。”
叶绍瑶再度扒下围巾,嘱咐说:“今天风大呢,您看着点我妈,她容易关节痛。”
对面是邵女士不服老的声音:“你温姨的风湿也没比我好多少。”
温女士也不恼,每个字里都带笑,“咱们正在商场里,暖气足,过会儿就回去。”
行吧。
撂下电话,不再打扰两位中年人的雅兴,叶绍瑶苦巴巴坐在台阶上,像吃了闭门羹的亲戚。
季林越原本还挺直了身板靠墙站,两刻钟过去,也被叶绍瑶拉着排排坐。
“上次有家不能回,还有你来拯救我。”她说。
最调皮的年纪,她负气出门上学,钥匙也不拿,信誓旦旦说放学就离家出走。
那天,她一直在家门口蹲到家家户户亮起灯,季林越才把她带回家吹暖气。
叶绍瑶突然回过味来:“你当时怎么知道我进不了家门?”
那时候的她还小,满脑子都是后悔,完全没想到这一茬。
哪里会有这样的完美巧合。
“邵姨打电话告诉我的,”季林越想了想,“那天她和叶叔都加班,让我先带你回家吃饭。”
她无声地应了一句。
原来不是季林越有神通,有千里眼的是她见面就仰脖子装高冷的妈妈。
楼下传来脚步声。
这回真是妈妈来接她回家。
见面有些狼狈,两位女士被风吹乱了头发,年轻人坐了一屁股灰。
久别重逢的话还没说几句,也没顾上自己的行李箱,叶绍瑶首先去接鼓鼓囊囊的塑料袋。
“这是什么?”
温女士说:“我买了两匹布和纱,店家还送了些小钻。”
都是做表演服的料。
叶绍瑶记起来。
她在六个人的家庭群里转载过一组照片,羡慕别人的考斯滕有设计感。
“等你们的新节目敲定,我就给你们裁衣服。”
“妈,我们跟着格林教练,有合作的设计师。”季林越提醒。
“瑶瑶不是不喜欢嘛。”
叶绍瑶牵着嘴角没说话,她当时的确轻飘飘说了一句:差点意思。
因为那些恼人的裙片总是碍手碍脚。
开门进屋的功夫,邵女士还插了一句话空子,说温女士自从开始领退休金,生活滋润得不知天高地厚,什么都想尝试尝试。
“别瞎说,”温女士拿出资历,“我拿针线的时间可比干出纳的时间多。”
连季林越小时候的表演服,也都是她用缝纫机踩出来的。
一本设计稿从封面翻到尾页,时间跨度三十年。
“怎么还有2022年的落款?”叶绍瑶手指着日期,提出疑问。
温女士说:“这是排到22年的灵感。”
不止下个赛季,她连下个冬奥的衣服都有构思了。
看来真和妈妈说的一样,在工作岗位上磨砺几十年的人,是闲不住的。
季先生正在南方做生意,叶先生临时被叫去单位开会,还好叶绍瑶和季林越赶回来,勉勉强强凑一桌晚饭。
“你们在家待几天?”
“小半个月,”叶绍瑶咬着筷子,“再晚就赶不上世锦赛了。”
看到邵女士求证的眼神,季林越给出具体时间:“我们买了13号的机票,首都飞米兰。”
今年的世锦赛提前了一周,所有行程略显匆忙。
第三天的太阳刚照进窗帘,叶绍瑶就马不停蹄和季林越出门找冰场。
元宵节都过了,冰场上的游客不减反增。
无一例外。
对此,叶绍瑶丧着脸评价:“离谱。”
不过从另个角度讲,首都申冬奥成功,人民群众也确实在响应国家的号召,力争让自己也成为三亿冰雪人的一份子。
在岸北的日子,除了忙训练,还得忙着应付平昌冬奥带来的余波。
重回故地,叶绍瑶和季林越被撞大运的娱乐记者堵了两个小时,对方问出一些云里雾里的问题,让他们从此学会狡兔三窟。
商业冰场的秩序确实不太好,还是等休赛季,回蒙特利尔再仔细练兵。
……
叶绍瑶是在开启飞行模式前,突然刷到的这篇文章。
那天没多大价值的采访以评论的形式出现在某家媒体的账号上。
内容中规中矩,文章热度也不高,但她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那个问题,你为什么会那样回答?”她问季林越。
当时的记者最后问,休赛季打算如何度过。
叶绍瑶说,会再接再厉,弥补不足。
季林越说,会暂时停下脚步,再出发。
见他没回答,叶绍瑶在他手心挠了挠:“是什么意思呢?”
“瑶瑶,我可能会在世锦赛后休整一段时间。”
“嗯?”
“你知道的,从这个赛季开始,我的肩膀一直有些异常,”他说得很平静,似乎嘴里讲的是张三李四的故事,“最初还可以忍,但奥运前的集训强度太大,让我的肩伤复发。”
他的肩膀早在13年就伤过,只是那时候的伤势不重,自愈后也没太重视。
谁都不会认为这是一个隐患。
“奥运之前?那之后呢?”叶绍瑶的眉心已经蹙成一团,声音随着进入跑道的飞机颤抖。
“我是打封闭上的赛场。”
一阵在机舱内也足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飞机冲上云霄。
随之而来是巨大的失重感。
叶绍瑶曾笑称,自己是半个住在天上的人,每年坐飞机在全球来回多少次,让她连跳楼机的垂直高度都不怕。
她少有地晕机了。
“打封闭”像驱除不了的魔咒,伴随了整个航程。
季林越反倒是担心的那个人,一路看她的手指不安分,偶尔闪过一阵痉挛。
“我没事,最近的训练轻松很多,左肩的肌肉没有痛过几回。”他安慰说。
“王叔给你的膏药呢?”
“一直贴着。”
“真的没再痛过?”
叶绍瑶最清楚受伤的味道。
自己当年的膝伤不比这乐观。
从赛场直接送进医院,病号服替代亮丽的着装,手术灯亮起,她只能无助地看医生在自己的肢体上操作。
连下地走路都学了好多天。
缄默几秒,季林越答非所问:“我不会让你在我的手心摔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