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梦境

作品:《烧孔雀

    “你发现我了。”


    听到楼雪这么说,我背靠在栏杆前,头部向后仰,任由大雨冲刷我的脸。我勉强撑着眼皮,看到白桦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掉光了,光秃秃的树干伸进窗口,窗框把树杈子镶嵌。


    树顶被上坡挡住,白色的烟穿透斜雨的缝隙。


    我说:“什么?”


    然后楼雪双手捧脸,静静地趴在扶栏,看着我笑了笑:“后天有比赛,你要来看林月吗?”


    “要上课,我去不了,你帮我看看得了。”我道。


    “我也去不了。”楼雪道。


    坡上有人仍在抽烟,燃烧的塑料味飘旋雨中不散。


    我知道林月就藏在上坡背后,每次她抽烟都躲在那,教导主任经过时闻到的烟味都是她留下的。


    我思绪渐缓,听到楼雪唔了一声说:“后天,等林月比完赛我们就去看电影吧。”


    “可以。”


    接话的不是我,是从坡上倒过来看我们的林月。“我找你们半天了,怎么都在这。”她若无其事地补充道。


    楼雪肉眼可见松了口气,“我们在说要看什么电影。”


    “到时候再说。”林月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口吻。


    “别到时候再说了,要不就看你很想看的那部外国灾难片,得提前买票吧,不然感觉现场会很多人。”楼雪道。


    很久以后,我在法医给我看楼雪的尸体时,想起了我们三人约定一起看电影的这个暴雨夜。


    看电影是三个人的约定,但我们谁都没能看完那场电影。


    因为现实比电影更惊心动魄,也更令人绝望:


    我们三个人,一个死在艺术楼中,一个成为嫌疑人,一个是知晓真凶的目击者。


    多年后,我明知道真凶,却无法逮捕对方。


    12


    周三。


    我为逃课钻了学校的狗洞,去到肖赛第二轮的比赛现场。这是个像电影院般的演奏厅,观众是最前排的评委、记者以及坐在后排的参赛选手们。


    林月看到我时有些惊讶。


    但也没说什么。


    就在林月旁边,我选了后排的一个座位坐下,演奏厅的聚光灯照到她的身上。


    她说:“现在怪像看电影的。”


    明明是笑着,她的双手止不住地发抖。


    然后我看到她从包里拿出药瓶,倒出药片,就着另一只手中拿着的咖啡服下。


    台上的选手弹得头发被汗水浸湿,场内所有灯光照到他身上,我们就像电影院的观众,正看着一场电影。


    当参赛者一曲结束后。


    林月目光深邃地注视演奏台,“你最喜欢电影的哪个部分?”


    我想了想说:“结尾。”


    林月耸了下肩膀:“那这里可不一样了,我们得在这坐一个多钟头。”


    “看电影怎么办,电影院离这挺远的,不知道赶不赶得上最后一班地铁。”


    听到我这么说,林月叹了声气,从包里拿出一个本子给了我。


    我先是看着她手腕上的白孔雀刺青,然后接过她递来的本子,封皮是白孔雀。


    “随便你怎么处理了。”她道。


    我愣了下,还不等我说什么,林月起身,漂亮的裙子拖曳在地。


    只见她踩着裸色高跟鞋走上台阶,先是向评委席作礼。


    接着坐到黑色琴凳上,双手缓缓抬起,食指第一个触到黑键。


    我的心跳伴随她的琴音像飞出身体。


    黑白色的琴键如两排牙齿狂乱地咬合林月的手指,她指甲盖被咬流血,红色的血就像火种。


    千万颗的火种在烧。


    火焰,铺天盖地。


    没人能扑灭这场火,正如林月在这架钢琴上留下的血渗透进羊毛毡,之后的人怎么也清理不掉这架斯坦威钢琴上的血迹。


    一曲结束,林月起身谢幕,前排的评委和媒体看到钢琴的琴键上全是血,而她从演奏台的另一边下场,媒体手持摄像头冲到钢琴前拍照。


    有个人碰了下琴键,手指被烫得迅速收回。


    那时,楼雪正跟我发送信息,说她在去电影院的路上。我们的聊天被陈飞打给她的一通电话截止。


    楼雪告诉我,陈飞让她现在去一趟学校,她得亲自再写一份陈述书。因为上一份陈述书她没写清楚梁一一她们怎么实施校园暴力的细节。


    我有些担心她,等林月从演奏台上一下来就告诉了她这件事,她的脸色瞬变。


    另一边,楼雪没等我们就去了音乐教室。


    她打开音乐教室大门的那一刻,梁一一的两个朋友抱着胳膊靠着门框,而梁一一在她们身后,笑得很轻。


    楼雪知道了这是针对她的陷阱。


    音乐教室里没开灯,就在厚重的钢琴背后还有一个人。他的轮廓有一半藏在阴翳,另一半缓缓出现。


    是陈飞。


    他微笑地拿着手机,给楼雪播放了一个视频。


    “小雪,认得出上面的人是谁吗?要是想不让影片流出去,就听我的撤销报警。我都是为了你好。”


    然后楼雪会反唇相讥:“怎么你认不出我是谁吗?陈老师。”


    ……


    听到“林月”跟我坦白时,我惊疑得说不出话。


    她是楼雪,参赛的也是楼雪。


    就在前天,我们约着去看电影的那天,林月向楼雪提出玩一出“变形计”,她羡慕楼雪有个温柔的妈妈,而楼雪实际上也想参加这次比赛。


    她们的交换无人发现。


    真正的林月被陈飞一通电话叫去了音乐教室。


    林月会面临什么事?我们不敢相信。


    夜深人静,路边漆黑,路灯被前些天的暴风雨打坏了不少。


    正当我来回踱步地寻找出租车时,两个醉汉骑着电动车经过楼雪绕了个弯开回来。


    “美女!这么晚一个人啊?”一个醉汉吹口哨道。


    我挡到她面前,那两个醉汉下了电动车步步紧逼。


    天上下起冰雹,砸到地上的影子,人影像恶鬼从地狱钻出,狰狞地施展扭曲的肢体。


    “你们再靠近一点我就报警了!”我大喊。


    一拳打断我的话音。


    我被那两个醉汉揍到地上,他们踢踹、拳击、捅刀,使我血流不止,猛地咳血,身体越来越重,意识越来越轻,我看到自己脱落的牙齿滚到楼雪的鞋边。


    我咬着后牙槽,抱紧其中一个醉汉的腿,“快……走……报警……”


    接着,那两名醉汉忽然倒下来。


    一块巨石般的冰雹从楼雪手心滑落摔碎在地,她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没时间了!”


    我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淬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星子,弯腰拿走醉汉的电动车钥匙,带着楼雪骑电动车飞奔向学校开去。


    夜奔,孤独而疯狂。


    今夜下着特大冰雹,地上滑溜溜且凹凸不平。我们打给警察的电话一直被占线,或许是因为这晚的冰雹真的能砸死人,一路上来,我们看到不少被冰雹砸伤的路人。


    我和楼雪没在音乐教室前找到任何人。


    于是我们分头行动。


    晚上校园里没有开灯,我打开手机的闪光灯照明。有剧烈的碰撞声响起,紧接着是男人的骂声。


    声音在东南方。


    那里靠着学校后山,从艺术楼一楼的走廊可以过去。


    我跟着声音爬上后山,借着手机闪光灯看到湿漉漉的冰雪地上躺着三个一动不动的女孩,她们皆是胸口染血,脖子上被勒了红丝袜。


    我忍不住后退几步。


    一定是给我寄恐吓信和红丝袜的杀手杀了她们。


    怦。


    有什么东西砸在冰雪地上。


    一个黑影从树后一闪而过。


    那一刻,我心中想逃,身体却迅速转身追了过去。我看到一把沾满血的铲子掉在冰雪地。


    接着那一抹逃窜的人影没跑几步滑倒在地。


    我用手机的闪光灯照过去。


    见到的是一个令我意想不到的人。


    她穿着黑色雨衣,戴了口罩、手套和鞋套,口袋里还冒出了一条红丝袜。


    即使如此,我仍然认出了那双眼睛,是陈梨。


    猛地一声巨响从另一边响起,我咬了咬后牙槽,匆匆望了她一眼冲声音来源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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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我远远看到林月被陈飞双手掐脖子压在地上,他眼白红如野兽,一直骂着“去死”。


    楼雪从我对面的方向赶来。


    她疯狂地向林月跑去。


    白色鱼尾礼服被风吹起,勾勒出美丽的弧度。


    “楼雪!不要!”我喊道。


    可她越跑越快,手中拿着刀猛然刺进陈飞后背。


    陈飞吃痛地捂着胳膊嘶吼,眼白红如野兽。林月得以大喘一口气,挣扎着爬起身。


    下一刻,陈飞回身一拳头挥向楼雪。


    我睁大了眼。


    只见林月冲到楼雪面前,挡住了那一拳。


    暗色的天空上掠过一只飞鸟,海城因为冰雹全城停电后启用了应急电源,一时间每个地方亮如白昼。


    那一刻,飞鸟和林月的身体轻飘飘地飘旋,一个飞向天空,一个像风筝般落回地面。


    我看到那只飞鸟越飞越高,迎着自由的细雨飞走了。


    我跑向林月,紧紧抱住她的身体,捂住她血流不止的后脑勺。她眼睫颤了颤,拍了拍我的手背。


    “周然,我的梦要醒了……还有……我给你的东西……记得看。”


    当时我无法去关注四周还要发生什么,我仅仅知道没有林月的世界彻底成了地狱。


    我颤抖地一手拨打救护车电话,一手想给她止血,“林月!林月我求你了别闭眼睛,警察马上到,救护车也要来了。”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苍白的笑,手缓缓垂下去,一动不动。


    我抱着她渐渐冰凉的身体,俯身痛哭,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像冰。


    就在那时,我猛地惊醒。


    我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片冰天雪地。


    我躺在地上,旁边是我熟悉的狗洞,沉重的节拍器击打声使我望过去。只见穿着一身定制礼服的女孩握着刀,她苍白的脸上全是血,右手手腕上的白孔雀刺青被血染成鲜亮的红色。


    地上铺了满地的玻璃碎花,一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就躺在血泊里,节拍器的底座全是血,一个男人死不瞑目地盯着滴滴答答的节拍器,躺在她不远处。


    我晕过去前的记忆缓缓回炉,怀里抱着的是一本白孔雀封皮的本子。


    原来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所有人都还活着,最后却还是逐渐还原现实,没有人逃过命运。


    这里在二零一六年还不是什么艺术高中,只是一所戒网瘾学校。


    我们整个艺术班是这所学校唯一的班级。


    这所学校跟家长宣传,通过在这里学习让孩子们戒掉网瘾,还能学习艺术,参加艺考。


    我会被送到这里来不是因为我有网瘾,而是我爸妈离婚,我爸没有抚养能力,我就跟了我妈。很快我妈再婚,有了我弟。她顾不上我,再加上看到我总是跟手机说话,就把我送到了这所学校。


    当时我跟手机说话并不是我在自言自语,我在网上的一个音乐论坛认识了一个网名“孔雀”的人,我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但我们很合得来。


    我们约定在一个周末线下见面,到时候以手腕上的孔雀来确认对方是谁。


    很快就要到约定的时间。


    我因为第二天就能见到我的知心好友兴奋得整夜睡不着。


    然后我听到房间外有我妈在跟人说悄悄话,隔着门我听到我妈让戒网瘾学校的老师们把我带走。


    我告诉了“孔雀”这件事。


    然后越听他们的对话,我的愤怒越发不可遏制。


    可我无路可逃。


    戒网瘾学校的老师们力大无穷,我即使反锁了房间,还是被他们破门而入,将我强制地用绳索捆住,送进那所学校。


    就这样成为了这里的学生,然后我的同桌警告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没有手机,也没有人身自由。


    我是想走也走不掉。


    然后她拍拍我的肩膀,让我看她的抽屉,里面放着几个白色小药瓶,写着能治疗精神分裂,还有安神效果。


    “放心,都能离开的。”同桌道。


    我愣了下。


    不是因为她的话,而是我在她手腕上看到了白孔雀刺青。